蓝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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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天/渐渐变暖。坡根小溪两边的冰凌子也慢慢融化,小溪清凌凌欢快地从村边一路唱下去。沟畔塄边的迎春花一朵连着一朵释放出香香的味道。这是一九四八年初春的豺凹,初春的豺凹,乍暖还寒,笼罩在一片烟雨朦胧中。

这天早晨,院子淅淅沥沥响,达智妈站在门口,看屋外飘洒的细雨,细细密密的雨丝,在山上编织起一层淡淡的烟岚。她眉头锁成一疙瘩,像山坡上还未开苞的花骨朵。她一会儿掐指头自言自语算计儿媳坐月子的时间,一会又抬头看屋外雨中的山峦,若有所思。方孬子在屋里磕打着烟袋锅锅,看着达智妈失魂落魄的样子,笑呵呵说:“婆娘家,想孙子想疯了,等天晴后再去看不迟,我和智儿陪你去。”达智在屋里听见,满心欢喜。达智和其他山里孩子一样,在家窝了一冬,他像刚从冬眠中醒来的小兽,伸胳膊伸腿,蠢蠢欲动,想出去透透气。

晌午天一晴,达智妈眉头舒展开,脸上笑盈盈,灿若盛开的桃花。她手脚麻利,把攒了一冬的鸡蛋一股脑全拿了,装了满满一竹篮。方孬子吩咐老二达信看家,达信弯腰,摸了摸花花的耳朵,唉声叹气,嘴噘得能挂个油瓶,嘟囔道:“偏大的、爱碎(小)的,中间夹个受罪的。”说完,猛拍了一下花花的屁股。花花一激灵,蹿出老远。花花察觉主人要出门,悄悄尾随在后,被达智发现,达智拧身训了几声,花花还赖着不走,达智弯腰佯装捡石头,花花才不情愿地停下,满眼委屈,目送着达智和父母说说笑笑上了界岭。

达智随父母来到庾家河,进镇子时免不了被设卡的国军拦住询问一番。一个老总毫不客气,随手从父亲挎的竹篮里一把抓了几颗鸡蛋,用手一磕,头一仰,清是清、黄是黄、一摊摊就滑溜进那张大嘴巴里,然后,用手背在嘴上胡乱抹了一把,摔了蛋壳皮。

春雨初霁,又不逢集,街上人不多,有些冷清,青石板街道上,凹凸不平处,露出一窝一窝的水潭。一队国军荷枪巡逻,从达智一家三口跟前经过时,把积水溅了达智一脚,达智把鞋子狠狠地在地上磕了几下。

达智一家三口走到汪记药铺门前,刚好遇见水娥端着木盆出来泼洗衣水。水娥看见公公、婆婆和小叔子,很高兴,喜滋滋让进屋,扭头向屋里喊:“达礼,快来看谁来了?”达礼乐呵呵跑出来,尽管过年刚回去过,但见了父母、兄弟,还是笑逐颜开。达礼急忙接过父亲胳膊弯里的鸡蛋篮子,吩咐水娥做饭。母亲狠狠地瞪了达礼一眼,嗔怪地说:“老大呀!不是妈说你,都啥时候了?你还让水娥洗衣服、做饭,给你出苦力,我娶的是媳妇,可不是给你雇的老妈子,你咋恁不懂事呢?”说完,眼睛就一直粘在水娥微微凸起的肚子上,走过去,拉了水娥的手,嘘寒问暖。水娥脸上泛起了层红晕,羞得低下头。水娥是没娘的娃,嫁给达礼后,就被达礼捧在手上,小两口甭说有多黏糊,水娥脸上红扑扑、心里甜丝丝,家务活可是她自己抢着要干的。

达礼妈养了三个公鸡棒棒,没有女儿,因此,对这个苦命的儿媳疼爱有加,含在嘴里怕化了呢。达礼一时手足无措,手不停地挠头,走到达智跟前,拍了拍达智肩膀,说:“哥给你取红薯干。”汪掌柜听到说话声,出来见是亲家,大呼小叫地奔过来一手拉了方孬子、一手拉着达智,乐呵呵开玩笑、拉家常。一大家人欢天喜地好不热闹。

尽管汪掌柜和达礼、水娥小两口殷勤招待,达智父母在亲家药铺里也只待了一天。第二天说啥都要走,嘴里说闲下来不习惯,其实是牵挂老二和屋里的鸡狗,最重要的是看水娥生产还需要一段时间。汪掌柜再三挽留见亲家执意要走,只好作罢,拉住达智的手,说:“那就让老幺待一段时间吧!我以前答应过他,要教他算账。”达智父母听了,求之不得,千恩万谢!告辞先回去了。把达智一人留在庾家河当学徒。

那段日子,达智忙时给哥嫂打个下手,跑跑腿。拣药、碾药、熬药——药铺里的活计也逐渐熟稔。没有客人的时候,汪掌柜就教他学算账。他上过私塾有基础,聪明伶俐又好学,汪掌柜一点拨就会。汪掌柜和哥嫂待他好,一天尽拣好的给他吃,宠他。达智啥也不愁,还长了本事,只是偶尔觉得一个人形单影只,心中空落落,总想念铁根、建刚、二怀和三嘎子他们。

四月中旬,庾家河街道香气弥漫,沁人心脾,那是山风送来槐花香喷喷的味道。达智父母又来了一回,只是关注水娥更加凸起的肚子,没有一点带走达智的意思。达智理解父母的良苦用心,他知道,当父母的谁不想让娃多学些本事呢?一有空,他就翻看汪掌柜放在账房里的《三国演义》和《荡寇志》之类发黄了的线装书,看不懂的地方就向汪掌柜请教,还有模有样地和汪掌柜讨论诸葛亮的智慧、关云长的义气、张翼德的勇猛,他认为《荡寇志》糟蹋那些好汉,没有《水浒》写得好,乐得汪掌柜逢人就夸他有主见。

这天后晌,药铺的事情忙完,达智看了一会书,觉得铺子里有些闷热,就一个人跑到街上往东转悠,经过镇公所门前时,见门前两个老总抱着枪目不斜视站得端直,他刚好奇地向院内瞥了一眼,却听到一声断喝:“避远!”达智吓了一跳,看那两个老总,并没见哪个嘴唇动弹。但跟前再没有其他人,他有些纳闷,又有些气愤,不由得加快了步子。走着走着,来到一家足有三间门面的店铺门前,那门前的石桩上拴着一匹枣红马,马很温顺,柔柔地看他。店铺门口一左一右蹲着两个呲牙咧嘴的石狮子,左边的狮子,左蹄踩球,右边的狮子,右蹄抚幼,正迎合了人们男左女右的思维。达智觉得这对狮子虽然很威风,但是和镇公所前那两个站岗的活宝一样都是扎势吓唬人的。铺子门楣乌黑色的牌匾上镌刻着四个烫金大字:胡记皮货。

达智猜测这应该是胡老板的铺子,但他疑惑怎么未见那几头毛驴呢?想到毛驴,他的屁股就隐隐作痛。穿过上街口,遇到四个斜挎着枪的老总,歪着身子在栅栏边闲谝。一个咂纸烟的好像是头,朝达智吐了个烟圈翻了个白眼,不屑理他。

达智沿着山道循着槐花味信步上了北坡,坡上花树繁茂,鸟儿唧啾,林子里不光有槐花那种特有的芬芳,还有松树的清香和苔藓的潮湿味。槐树上一簇一簇的白花把树枝压得弯弯的。达智拽了根树枝,小心翼翼捋了一把槐花,塞到嘴里,边走边嚼,满嘴的清香,脆生生、甜丝丝,让达智好惬意,立马忘掉了经过镇公所时的不快。

达智正走间,听到前面林子里有响动,又走了几步,见一棵大槐树忽闪忽闪摇晃,树枝乱颤,大槐树下靠着一个背篓,地上丢了一层槐树枝,一地白花。达智站在槐树下抬头看见树丛中一个脸色黝黑、虎头虎脑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大小子骑在树杈上,正舞弄着一根长竹竿,小树枝一股一股的掉下来,那小子瞥见达智,露出一副得意的神情。达智是山里娃,知道这种方法弄槐花最快捷,那长竹竿头绑着镰刀,用竹竿上的镰刀砍树枝。一把一把捋槐花和摘樱桃一样是慢活计。达智知道,山里人和树相依为命,不会大肆损毁小槐树,他们爱惜树保护树,等槐树长大了才折枝,要不山下那密匝匝的槐花自生自灭反而没人捋。达智正探头探脑四处张望,却听见树上的小子猛地喊道:“小心!”达智本能向后一闪,面前掉下一物,原来是竹竿头上绑的镰刀脱落了。达智上前捡了,友好地向树上喊道:“把竹竿递下来,我给你重绑。”树上的黑小子应道:“不用啦!弄够了。”话说完,像猴子一样三下两下从树上滑溜下来。走近几步,满眼疑惑地看着达智说:“你是哪里来的?我咋没见过你,喜欢槐花,随便拿,回家蒸焖饭。”达智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

达智本来无事,就和黑小子边聊边捡拾槐树枝,把背篓装得满满当当后再用绳子拢住。两人顺着山道往下走,聊得很投机,互报了姓名。黑小子姓杨叫铁蛋,家在庾家河东街头。铁蛋背着背篓走在前面,手也闲不下来,把竹竿舞得像划船一样。突然,他停下脚步,用竹竿给达智指山道边草丛里的一条蛇。达智看见,那是一条五彩斑斓的花蛇,软溜溜地在草地上滑行。小花蛇也似乎发现了他俩,警惕地把小脑袋竖起来,小眼珠闪着光泽,给他俩行注目礼。达智把拇指和食指捏成一个圆圈搭在嘴唇上,轻轻一声唿哨,那花蛇很听话随即放下身段,滑溜溜自行走了。铁蛋说:“你也耍过蛇,这一招挺管用啊!”达智说:“我也是山里长大的娃。”

他俩从山道上下来,日头已滚落到坡底,风大了,吹得脸皮起疙瘩。到上街头,铁蛋停下来,指了指一间门扇晃悠悠的屋,给达智说:“我就住这,有空来耍。”说完一转身,进了那间土屋子。达智蓦然看见,铁蛋家土屋的矮墙上几棵野草正随风摇曳。

初九逢集,达智父母早早来到庾家河,带来许多好吃的东西,其中还有铁根和建刚几个小伙伴给他捎来的小吃食。这让达智很欣慰。达智无意中发现,嫂子的腰变得有水桶粗了,走路都是直挺挺,而母亲看嫂子肚子的时候,两眼放光,还从带来的笼子里翻出几件花花绿绿的小孩衣服让水娥一一欣赏。

这一天,街上人群熙攘,异常吵闹,药铺里的顾客络绎不绝,一家人忙得焦头烂额。偏在这时,水娥喊肚子疼,额头上沁出黄豆块似的汗珠,达礼和母亲手忙脚乱,忙将水娥扶到里屋,汪掌柜匆匆出去请来邻居大妈,屋里人忙成一锅粥,一个交药材的大娘也自告奋勇进去帮忙。达智感觉到嫂子好像是要生小孩了,既新奇又担心,他没见过这场面,他和父兄以及汪掌柜几个男人在屋外急得团团转,却又帮不上忙。忽然,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传来,邻居大妈兴冲冲出来道喜,说生了个胖小子,一屋子人个个笑得合不拢嘴。少顷,达智妈用小被子包着一个粉嘟嘟软塌塌眼睛也懒得睁的小家伙出来,让大家一一过目,分享她的快乐。

孩子顺顺当当生下来,大家皆大欢喜。汪掌柜和达智父母忙张着谢承人,对进来的顾客格外殷勤,见谁都笑。达礼悄悄把钱塞给达智,让达智出去买些菜。达智也兴高采烈,像条游鱼,出了门,在街道的人窝里穿梭。他到菜摊上买了几斤土豆和豆腐,打算再称些青菜,一转身,却看见从身旁过去的那三个山民打扮的人中,有一张熟悉的脸庞,走得很快,他想喊——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敢喊,只好呆呆地目送着他们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