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那段时间,达智隔几天就要到柴川去一趟,伺候师父吃喝,扶师父练走路,陪师父说话散心,师父兴致来了则给他点拨拳脚,捎带讲解些简单的佛经,让达智受益匪浅。豺凹到柴川,十里山路,达智跑来跑去,比上私塾四年间往返的次数还要多,但他不觉得累,能帮师父做点事,他心里舒坦。只是几次碰见玉慧,让他异常尴尬,既想见她,见了又害怕,让他手足无措。即使表面装得若无其事,心里却禁不住噗通噗通狂跳不止。那是一种很异样的感觉,他自己也说不清是啥原因。想起二哥达信说大哥达礼的话“你看我笑,我看你笑,他俩好上了”他就不由得脸红。
那段时间,柴川村那些淳朴的村民们,经常见这个傻乎乎的毛头小子在村道上跑来跑去,谁知道他心里还装着那些折磨人的心思。那种异样的感觉延续了好长时间,直到秋忙结束,直到师父痊愈。
秋闲的时候,男劳力一般都要进山打猎、烧炭,准备过冬物资。那天,达智父亲和二哥上山打猎,心疼达智这段时间常去柴川照顾师父辛苦,就没有叫他。吃完早饭,天气晴朗,太阳暖暖的,达智和三嘎子无事,就陪铁根和建刚到村后的坡上放牛。一上坡,牛们就自觉散开悠闲地吃草,坡上一簇一簇的尖尖草当中还有零星的野菊花,煞是好看。他们几个就在厚厚的草地上肆意翻滚,嬉戏打闹。建刚嚷道:“放牛多自在啊!比上学好,不用背呀念呀写那些难懂的句子,把牛往坡上一吆,平展展躺在草地上,看鸟雀从头顶上飞过,看野花轻轻地摇摆,看白云朵朵在瓦蓝瓦蓝的天上自由地飘荡,风儿轻拂,花草起舞,让人心旷神怡,可以随便唱、尽情吼,简直嫽扎啦!”铁根嘴一撇,不以为然,他接上话茬,说:“建刚,你身在福中不知福,上学多清闲,肚子能装多少故事啊!你才放了几天牛,懂个屁?还不知道放牛的苦处,放牛有啥好的?穷娃才放牛,肚子饿了喝西北风;有时候,暴雨说来就来,下雨没处躲,被雨浇成落汤鸡;有时候日头毒,白花花照着,连个遮阳的地方都没有;有时候,风大,吹得脸生疼;放牛时无人说话,和牛唠叨,近处草吃完了到远处撵草场。有一次回来迟了,碰到一只狼,那狗日的眼睛绿莹莹、耳朵竖立,跟了我一大截路,把我吓得尿了一裤裆。”铁根一番话说得建刚不吭声了。铁根是放牛娃子,最有发言权。达智一听铁根说起尿裤子,脑海中马上浮现出上私塾时,那个大胡子保警队长打建刚的一幕。他怕建刚见怪,恼了,急忙转移话题。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躺在草地上谝了会儿又站起来对着山谷扯开嗓子吼叫,附近的鸟雀受了惊吓,扑棱棱飞走了。藏在不远处的一窝野兔受了惊吓也撒腿倏地跑得无了影踪。
他们尽情吼叫了一阵子。三嘎子忽然喊肚子饿,随即跑到林子边一棵黑魆魆的柿树跟前,三下两下,像猴子一样上了树。三嘎子在树上吱里吱哇吼叫,也不知唱的是哪出花鼓戏,他的声音从树梢上、草尖上穿过,在山谷里回响。突然,山沟里传来砰、砰、砰三声脆响,铁根家那头结实的黄犍子立刻抬头竖耳朵,对着半空的太阳嗷嗷叫。他们几个赶紧站起来,往枪响的方向眺望。铁根拍打了沾在屁股和腿上的草屑,看了近处的黄犍子,对达智说:“牛吃饱了,咱们回家,有枪声,就没有啥好事情,走吧!走吧!免得遇上土匪。”铁根说完,两根手指伸进嘴里,一声呼哨,黄犍子和另外两头牛听到呼唤声乖乖地走过来。建刚则大呼小叫,跑到远处去拽牛耳朵拍牛屁股。三嘎子匆匆跑回来,双手掬了一捧蛋柿,红啾啾软溜溜,几个人争抢着吃了。铁根吸溜完,抹了一把红嘴唇,一声吆喝“走喽啊哦——”,他的牛儿听话,黄犍子打着饱嗝,走在最前面,腾腾腾地下坡,另两头牛紧随其后。建刚家的几头牛则在后面小跑着急匆匆地追赶。
回到村里,炊烟已忸怩地升起来,在屋顶上和树梢上缭绕一阵子,然后散开。村子到处弥漫着苞谷糊汤的味道。伙伴们互相打招呼后各自回家。达智经过大屋场时,看见老槐树下拴着四头毛驴,毛驴背上搭着大花兜兜,旁边站着两个精精干干的小伙子。一看就是跑江湖做买卖的架势,达智瞅了几眼,心里嘀咕,这两人是干啥营生的?回到家,父亲和二哥打猎还没有回来。母亲把饭已做好,看着他呼噜呼噜吃了,又是埋怨又是疼惜地说:“整天不落屋,就知道一个劲疯耍,还不如给你达礼哥帮忙去。”达智抬起头,笑了笑,说:“没事,妈,过两年我就出去给你挣钱。”
母子俩正唠叨着,花花一激灵,一骨碌翻起来扑出院子吼叫,一声高过一声,一声紧似一声,达智急忙跑出院子,喝住花花。见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上端坐着一位身着绸缎器宇轩昂的大汉,四方脸,达智觉得好面熟,心里琢磨好像在哪见过,那方脸大汉翻身下马,哈哈大笑,说:“你大在家吗?方孬子家的老幺,不认识我啦?”达智想起来了,这大汉就是庾家河见过的那位胡老板,达智说:“我大打猎还没回来,我记得你,在庾家河街道见过。”那大汉朗声说:“哈,记性还不错嘛!我姓胡,你家里有皮子吗?”达智应道:“有,但要等我大回来才能卖。”胡掌柜说:“那好,我先到别处去看看,后半晌再来。”说完一拧身子跃上马,一溜烟似的,嘚嘚嘚走了。
达智在家坐不住,想找伙伴耍,给母亲打了声招呼,一路小跑来到大屋场。这时,大屋场前已围了一圈人,刚才见的那两个精干小伙正在过秤收皮子,兔皮、獾子皮、野羊皮居多,竟然还有一张豹子皮,豹子皮毕竟少见,毛光锃亮,惹得众人啧啧称奇,纷纷探寻豹子皮的来头,猎户吴老三一脸自豪,唾沫星子溅着讲述曾经经历的凶险,这头豹子是有故事的,但说来倒去,这头豹子还是被扎伤后困到陷阱里活活饿死的,惹得大伙哈哈笑。
几位六七岁的小娃对动物皮毛不感兴趣,却围着最边那头毛驴看稀奇,那头毛驴脊背上的皮毛抖动着,颤颤的,原来是胯下那一嘟噜吸引了孩子们注意力,他们用树枝木棍逗它,它就越发胀大,越亢奋,端直直支楞着。几位淘气娃娃从来没见过这物什子,见了,兴奋得跺脚乱蹦。村里一位老光棍瞅见了娃们恶作剧,直往地上吐唾沫,呸呸呸,骂道:驴啃树皮人抽烟,狗啃骨头发“闲添”。淘气娃娃并不理睬,继续用树枝戳打,驴子开始变得焦躁不安,呼呼直喘粗气,突然间张大嘴巴,一声长啸,叫声高亢而另类,狂躁得尥蹶子。娃娃们一时吓懵啦,哇哇大哭,瓷在原地。达智本无心闲看顽童戏,但好奇心又驱使他多看了一眼。他立即发觉不对劲,闪身近前迅速拉开几个小娃,自己挨了几蹄子,险些摔倒。
叫驴一躁,那边交易的大人们看见了这惊险的一幕,这条发情的叫驴妄想挣脱缰绳,扯得槐树忽闪忽闪直摇晃,那两位收皮子的小伙急忙扑过来费了好大劲才控制住叫驴。村民们纷纷给达智鼓掌,拍得达智有些不好意思。达智忽然感觉全身虚汗直冒,屁股和大腿隐隐作痛。这时,又传来一声:“小伙子,好样的!”喝彩声。说话间,胡老板已翻身下马,一阵风似的走到达智跟前竖起大拇指,朗声说:“方孬子家的娃,一点也不孬。”达智被一片夸奖赞扬声包围,他强忍疼痛,蹒跚着往回走,坚决不让胡掌柜送。走好远了,他仍能感到脊背上落满了村民们感激的目光。
达智见义勇为的举动迅速在村里传开。傍晚,达智父兄打猎归来,一进村,就听到夸小儿的话,乐得嘴也合不拢。晚上,老族长领着那几位淘气娃娃和他们的家长来感谢达智。老族长无比欣慰,反复念叨,祖先乐善好施、助人为乐的古风古训依然在下一代人身上传承着,即使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动荡岁月里。
晚上,胡老板又专门来达智家,收了些皮子,还奖赏了达智两块大洋,看得出,胡老板很喜欢达智,许诺以后达智长大了跟他做生意。胡老板这个决定可是多少穷人家求之不得的好事呀!乐得达智父母对胡掌柜感激不已。但达智没有得意忘形,忘乎所以,他觉得他只是把几位娃娃拉了一把,没有啥,这是做人的本分,没必要把他捧上天。
此时的方达智,已站不起来,他趴在床上,屁股和大腿上青肿了几大块,只能在小伙伴铁根、建刚、玉虎、二怀和三嘎子搀扶着才能上茅房。可贵的是,村西头的何郎中听人说了达智为了护几个小娃受伤的事,也不请自到,主动上前捏拿了一阵子后又给伤处贴上膏药,还不忘把达智夸奖一番。
不知是何郎中疗伤的手艺好还是达智练过拳脚体质好,三天后达智竟能下地走路了。晚上,达智和伙伴们分别后,老远看见妈站在院子门口东张西望忧心忡忡的样子,他不知发生了啥事?赶紧加快步伐,到妈跟前一问,才知道原来是父亲和哥哥打猎还没回来,他知道母亲操心父兄的安全。他心里一紧,脊背发凉,父兄打猎不管有无收获,都是落日前回来,这早已成了惯例,可今天是怎么啦?他扶住妈妈的胳膊站在院门口等,月亮和星星也不知躲到了哪儿去了?他能感觉到妈妈在微微地发抖,他故作镇定,不停地安慰妈妈说:“大和哥一定是收拾了个大家伙,路上走得慢,不着急,一会就回来”。
蛐蛐不厌其烦地叫,叫得人心慌。山风呼呼吹,撩起妈妈的头发,达智怕妈妈受凉,坚持让妈妈进屋,正在这时,花花哼哧一声,从身边窜进院子,使劲撒欢摇尾巴。达智看见一团黑影过来,近前,看清是父亲和二哥扶着一个人。进屋,把人放在床上后,点上桐油灯,达智这才看清是一张黝黑瘦削的脸庞,年龄看起来大概和达礼哥相仿。那人睁开眼,看见达智和父亲后,点了点头,随即又闭上眼睛轻轻地呻吟。达智见那人一身山民打扮,手一直按在腰部,知道是腰受了伤。妈到厨房盛饭,达智听见父亲给达信哥低声说:“快去请何郎中,让他把药箱带上,就说达智伤又犯了。”哥哥应声悄悄出去。妈端饭进来,父亲伸手接了碗筷,给那伤员一口一口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