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达礼走后,一家人几天也懒得说话,达智妈常偷偷地抹眼泪,村里还传出一些对达礼倒插门的闲言碎语,家里人听到后情绪不免受些影响,但时间一长,说闲话的人也觉得无趣,就自觉闭了嘴。
进入秋季,天渐渐凉下来。一日,村里来了个花白胡子的老者,先把一辆手推车停在村子的大屋场上,然后,手里拎一把锤子,肩膀上搭一只牛皮缝制的褡裢,在村里转了一圈,有节奏地吆喝:“打牛槽、猪槽、石碾子、石磨、石锁子、石担——”。达智见了,忙跑回家告诉父亲,央求父亲给他打一副石锁、一副石担,父亲犹豫了一会,勉强答应了一半要求,只同意先打副石锁,许诺过几年再打石担。尽管要求被父亲打了折,达智还是很高兴,让铁根马上吆喝伙伴们帮忙。
选好了石头,达智用手比画要打的石锁样式,伙伴们过来围了一圈,老石匠见围的人多,来了兴致,带着炫耀的口吻笑嘻嘻说:“娃,不用比画,我知道,柴川老鸦庙恩厚和尚那石锁石担都是我打的,连寺院里那对石猴也是我打的。”达智问:“你认识恩厚师父?”老石匠点了点头:“哼,何止是认得,我和那猛和尚还有些交情呢。”达智头一偏:“你和我师父还有交情?”老石匠一愣,诧异地看了达智一眼:“恩厚是你师父?”他摇了摇头,似乎是自言自语:“恩厚啥时还带过徒弟?没听说过。”达智应道:“前几年我在柴川上私塾时,师父教我练拳脚,现在我不上学了,就离开了师父。”老石匠看了一眼达智,说:“哦,原来是这样。”老石匠在石头上摩挲了几下,停下来,又盯着达智说:“你师父受伤的事你知道吗?”达智有些惊讶:“师父受伤啦?咋受伤的?伤得重不重?”老石匠情绪突然变得低落,闭了口,不再搭理达智。
老人拿起锤子,把石头轻轻敲打了两下,侧头煞有介事地听了听石头的声音,然后从褡裢里掏出几个大小不等的錾子,用手拨拉,选了一根粗的,说了声:“娃娃们,让开。”乒哩乓啷就在石头上凿开了,一锤又一锤,石屑飞溅,粉末弥漫,几个小伙伴立时蹦到几步之外。
老人忽然不搭理他,达智不知何故,只有不吭声,耐着性子看老人干活,锤子击打石头的声音把耳朵震得嗡嗡响,玉虎和三嘎子忍不住用双手捂住耳朵。老人干了好大一会,才停下来歇。他从怀里掏出烟袋锅子点着,微闭着眼睛看着远处的山峦,吧嗒吧嗒地吸,一股白烟从嘴里吐出来,冒过头顶,四散开去。
石锁的轮廓出来了,老石匠让达智过来试了重量,然后又选了小錾子,换了小锤子,精雕细刻了一番,一副小石锁赫然摆在大家面前。老人慢腾腾拍打掉身上的碎石屑,开始拾掇工具。伙伴们围住石锁你摸摸我摸摸,放牛娃子铁根力气大,二怀撺掇铁根露两手,铁根也不推让,双手把石锁抱起来,举过头顶,却瓷脚笨手不知咋摆弄,窘了个大红脸,惹得大伙哈哈笑。
达智有意在伙伴们面前显摆,学着师父的模样,深吸了口气,随即拉开架势,舞扎了一回,赢得伙伴们一片喝彩声。老人看在眼里,叫过达智:“你师父待你咋样?”达智连忙点头,说:“当然好啊!”老人说:“看你耍那两下子,多少有点像恩厚的徒弟,啥时去看看你师父吧。”达智应道:“我会去看我师父,明天就去!”然后压低声音问:“我师父是怎么受伤的?”达智一副很迫切的样子,几个孩子也仰起头看他,期待的眼神让老人家不忍再继续沉默,他摆了摆手,示意孩子们坐下,然后自己也一屁股坐在石头上,低沉而缓慢地讲起恩厚在留仙坪受伤的事:
“我老汉是留仙坪小王沟人。上月初九那天,留仙坪逢集,我在集上摆摊,恩厚和老鸦庙住持路过,我和他俩打招呼,问到哪去?恩厚说:‘陪师父到棣花二郎庙看望师叔去。’我们正闲谝呢,对面摊子传来吵闹声,我认得是青棉沟许保长和柴川村陈木匠吵架,恩厚和他师父也认识陈木匠,他们住一个村嘛,赶紧过去劝架。一问才知道是许保长以前拿人家陈木匠的椅子钱还没给,陈木匠索要,许保长嫌丢了面子,扯着狗娃哨嗓子强词夺理,陈木匠辩解了几句,许保长躁了,破口大骂,不但不还钱反而让几个保丁砸人家的摊子,恩厚劝架不成,又见陈木匠无端受人欺辱,大怒,三拳两脚,把那几个保丁撂翻在地。许保长见状,撒腿就跑。恩厚和住持安慰陈木匠后尚未走远,许保长领着留仙坪民团那伙人就撵上来了。那些团总不问青红皂白,把恩厚围住,又被恩厚打翻了两个。最后,三个人用枪顶住恩厚,四五个人拿枪托在恩厚腿上身上乱砸。恩厚是条汉子,始终一声未吭。陈木匠上前辨理,也被打伤。可怜住持被推搡了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气得浑身发抖。民团那些人把恩厚打伤后还要带走,我和陈木匠死活不让,摆摊子的、赶集的乡亲们一声吼,民团头头和许保长见激起了民愤,犯了众怒,也不敢硬来,灰溜溜领着一群王八蛋走了。”老人讲完,孩子们唏嘘声一片。
老人看着远处的山恋,沉默了一会,感慨道:“这是个啥世道?连个讲理的地方都没有——最后,还是我和陈木匠借了块门板,和你们村几个赶集的人把恩厚抬回去的。你师父因为打抱不平受了伤还得罪了人,他无亲无故,孤苦伶仃的怪可怜!”
老石匠一番讲述,听得达智泪水涟涟。他心里那根柔软的弦被老人撞了一下,对师父的思念变得异常迫切,他恨不得马上就赶到师父身边。离开私塾这一年,达智何曾不想念师父和陈先生,四年朝夕相处的许多温馨画面常在他的脑海里浮现,让他难以忘怀。师父和陈先生的影像时常走进他的梦里,泪水无数次湿了枕头。但是,他总想他的辍学辜负了他们的希望,伤透了他们的心,总觉得对不起他们,无颜见他们,老人家感慨的那一番话让达智羞愧难当,自责不已。他心里倏地升腾起一股怒火,他恨留仙坪的国民党民团,恨这个不讲理的世道,他还记住了一个人,青棉沟的许保长。他暗下决心,长大后一定要去见见这个人,他要给师父报仇。他决定,明天就去看师父和陈先生。
晚上,达智给父母说了他想去看师父和陈先生的想法,父母很支持,取出平常舍不得吃的山货,分成两份,还特意拿出两根来自不易珍藏了许久的山参,叮咛达智一定要敬奉给师父和陈先生,做人可不能忘本,一定要感恩。父亲捧着山参,语重心长地给达智说:“我们山里人,就要像这山参,生长在深山里,埋藏在地底下,看起来粗糙丑陋,朴实无华,却最珍贵、最补人哩。”
第二天,窗户微亮,院子里的鸡就开始扑腾,达智赶紧起床,告别父母。一路小跑穿过村子。来到韩沟沟口时,见那清凌凌的小溪两边,几块大石头周围铺塌着凋谢的花儿和黯然失色的水草,橘黄色的牛舌头花蔫蔫地耷拉着,白色的老苦菜花失去了娇嫩的模样,七零八落的狗尾巴花也没有了毛茸茸的可爱劲。微风拂叶,达智蓦然想起去年他辍学回家时,师父把他送到这儿,放下行李,头也不回走了的情景。他的心就像那黯然的水草和凋谢的花儿一样充满了忧伤。他不忍心去想象师父受伤后躺在床上凄苦的样子。
走到柴川村村口时,阳光泼了一地。两个穿开裆裤小娃正在树底下的碌碡上尽情地玩耍,咯咯咯笑得好开心。三五只鸡在村道边的场地上悠闲地觅食,谁家的媳妇端了个木盆站在猪圈外给猪槽添食,用木棍敲打着猪槽,唠唠唠的吆喝着喂猪,几只肥嘟嘟的猪崽推蹭着吃抢食嗷嗷嗷地叫唤,猪圈里飘出一股浓浓的猪粪味。达智放慢脚步,他马上就要见到师父和陈先生了,此时的达智说不清心里是啥滋味,激动、喜悦,内疚、伤感、羞愧,百味杂陈啊!他低头,迅速穿过村道,生怕被熟人撞见。
达智站在陈先生屋外,听着教室里面琅琅的读书声,新旧知识穿插,依旧是那复式教学,他仿佛回到了从前,身上好像有某种东西在激荡,在奔流,在荡涤着他的灵魂,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他静静地站着,听着那熟悉的声音在领读,他也跟着默读。直到声音停下来,里面的学生一窝蜂嘻嘻哈哈扑出来,你追我赶地做游戏。
许多陌生的脸蛋出现在他面前,接着,双喜出来了,双喜看见达智后,一愣,一笑,赶紧跑过来。三宝、黑狗出来看见达智,也跑过来,他们围着达智嘘长问短。直到这时,达智才知道,二宝也辍学了,他回家帮大人干活,好几张熟悉的面孔都没见了。他们长大了,要帮父母谋生活。怎么没见她呢?那个字迹娟秀抄唐诗让双喜捎给他的人,那个经常悄悄塞给他东西吃的人,达智眼睛巡视了一圈,也没有看见,他怅然若失。
陈先生出来,瞥见达智,眼睛一亮,达智急忙快步过去,给先生请安。先生牵着达智的手,又摸了摸他的头,说:“个子长高了,脸也晒黑了。”孩子们都停下玩耍的动作,静静地看他们说话。师母也看见达智了,她眼睛湿润,掏出手帕蘸蘸眼睛,然后轻轻拍了拍达智的肩膀说:“有一年没见面了吧?你们先说说话,我这就做饭去。”陈先生看着达智说:“你师父的事知道了吧?”达智点了点头,先生沉重地说:“先去看你师父,一会过来吃饭。”
达智放下山货,给陈先生和几位认识的同窗打了招呼,上坡刚走了十几步,老远就看见一个扎羊角辫子似曾相识的姑娘从坡上往下走,他心里噗通噗通跳,想,莫不是她?近前,果然是。玉慧下坡,脸正好迎着阳光,面颊上的雀斑被阳光映得亮亮的,脸蛋红扑扑,一脸的娇羞。四目相对,玉慧先哧哧地抿着嘴笑。“呵呵,我还以为你要么坐鬼子的飞机跑到天上去了,要么遇到豹子和狼,再不来柴川了呢?”接着她嘴一撇,说:“你这个没心肝的,现在,现在才来看你师父。”达智嘴笨,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哼哧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我昨天才知道——”达智瞥见玉慧手里提着饭罐子,满眼疑惑。玉慧读懂了他的眼神,冷冷地说:“我大让我给你师父送吃的,他是为我大才受的伤。”说完,她偏了偏头,赌气似的不吭声了。达智抬头,蓦然看见玉慧白白的脖颈被阳光一照,有一道美丽的弧线,很好看,他的心被撞了一下。
玉慧从达智身边闪身而过,下坡。达智一直看着她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才拧过头缓过神来。他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缓步来到老鸦庙前,又在寺外徘徊了一会,长舒了口气,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寺院里静悄悄,只听见柏树上鸟雀唧唧啾啾地鸣叫,地上铺满了细碎的阳光,那对漂亮的石猴也沐浴在阳光里。达智走到师父的禅房前,门敞开着,他小心翼翼进去,看见师父被另一个和尚搀扶着练走路。师父瘦削的脸孔上尽管胡子拉碴,但双眼依然炯炯有神。师父看见达智,嘴角明显地抖了一下,却没吭声。达智一下瓷在那里,心里好难受,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直看到师父微笑着给他点头,他才轻轻放下山货,哆哆嗦嗦取出山参,双手捧住,嗫嚅着说不出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