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达智自从和父兄去了一趟庾家河,回来后很快成了村里同龄玩伴里的小头领,农闲时,在村里不管走到哪屁股后面都有人追随,他不再像刚辍学那阵子孤单了,甚至还滋生了一丝骄傲情绪。近来,他发现大哥达礼有了心事,常一个人坐在塄边或靠在树上发愣,他知道哥心里的秘密,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哥。他为大哥着急。
一天下午,达智和两个哥哥扛着柴火从坡上往回走,在东村口正巧碰到刚从界岭下来、哼着秦腔戏的建刚他大方榜劳。方榜劳笑眯眯说:“达礼,刚巧遇着,有人让我捎口信,你大、你妈在家没?”达礼应道:“叔,有啥事情?应该从地里回来了吧。”方榜劳说:“那就到你家去,我有话说。”说完,又绕到达智身边逗达智:“达智,年龄不大,扛得不少,念书累还是扛柴累?”达智不解人家问的啥意思,含糊说:“叔,都累。”方榜劳叹息了一声,说:“唉!我想读书总比干活轻松些吧?来,叔替你扛会,你啥时有空帮叔去把建刚那懒怂劝说劝说,学堂开学几天了,还赖在家里不想去。”达智说:“叔,干柴火,不重,我能背动,我饭吃了就去劝建刚。”
四人说着谝着,不一会进了院子,花花先迎出来,摇头摆尾,又跑到方榜牢裤腿上嗅。达礼喝了一声:“过去!”花花知趣地跑开,乖乖地卧到屋檐底下,目光盈盈,好像受了委屈,一副很无辜的样子。
达智父亲撅起屁股正在院子拾掇鸡笼,母亲坐在屋前纳鞋底。达礼喊了声:“大,妈,我榜劳叔来啦。”两个大人赶紧站起来,父亲用手捶了捶后背,笑呵呵和方榜劳打招呼。弟兄三人扔了柴禾,一个取凳子,一个取烟袋,一个倒水。方榜劳说:“我晌午去庾家河办事,捎带给我妈抓了些药,那汪掌柜硬不收药钱,却让我一定给你把话捎到,让你和达礼明天去一趟庾家河,说有事情商量。”达智妈急忙问:“啥事情呀?这么急?”方榜劳说:“人家没说明,我也不好意思问。”方孬子又问:“汪掌柜父女俩都好吧?”方榜劳答:“好好的呀!”达智瞥了一眼达礼哥,哥长满小疙瘩的脸上一时竟红扑扑,很不自然。方榜劳接了达智递过来的一碗水,一饮而尽,饮完抹了抹嘴,却不接方孬子递过来的烟袋锅子,摇了摇手说:“不坐啦,出来多半晌了还要回去给我妈熬药。”
吃完饭,撂下碗,达智溜出院子准备到建刚家去当说客。走到拗口的柿树底下,铁根迎上来,给达智塞了满满一把苞谷豆,嘴里咬得嘎嘣嘎嘣响,还问:“到哪哒?”达智说:“去建刚家说几句话。”建刚家在祠堂西边的巷道里,不远。他俩路过祠堂时,看见傻子能让歪着头,嘴上淌着涎水,不停地叨叨:“一二一,脚抬起,小心石头绊了你……”能让很认真地围着大槐树转圈圈。铁根捂住嘴哧哧笑,达智说:“二不二,不嫌能让可怜,有啥好笑的?”
拐进巷子端直走十几步,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大院子。院门上贴着秦琼和尉迟敬德的画像,虽然斑驳,但达智还能分辨出,给铁根说了,铁根说:“管他俩是谁?我又记不住名字。”达智敲了两下门,建刚家的黑狗在院里汪汪叫了两声,稍顷,门吱一声开了,露出建刚的脸蛋,他双眼红红的,见了达智俩,愣了一下,勉强一笑,侧身把门拉开,让达智和铁根进去后又把门关上。达智说:“放暑假为啥不来找我耍?开学了也不去上学,咋回事?”建刚急忙摆手示意不让达智说话。
建刚家的院子很大,中间支着石磨,磨盘上拴着碌碡,山墙上挂着簸箕、耙子、连枷和镰刀,墙下边靠着犁铧、锄头、尿桶和粪笼之类的农具,墙旮旯是牛圈、羊圈,圈里大的黄的不言语,小的白的咩咩叫,叫出来一股淡淡的青草味和浓浓的厩粪味。一看就是村里家底殷实的大户人家。黑狗很乖,静静卧在台阶上,给客人行注目礼,好像刚刚遭到训斥和打击,见小主人引人进来,也不张狂,可怜兮兮摇了摇尾巴。
进了堂屋,达智赫然看见一个宽大肩膀的人在当堂子的地上跪着。熟悉的背影,达智知道下跪的人是榜劳叔,他很吃惊,又不敢问,悄悄随建刚进了他的小房,也不知发生了啥事情。铁根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达智正要开口,却见里屋颤巍巍走出一个小脚老婆婆,走到方榜劳跟前,指着他数落一番后,又颤巍巍进了里屋。老婆婆达智认识,是建刚他婆。
达智觉得别扭,不想让榜劳叔看见感觉难堪,脸没处搁,想赶快逃走,他给建刚和铁根做了手势。两位心领神会,蹑手蹑脚逃出院子。达智不解,问建刚:“你大现在还给你婆下跪?”建刚说:“他刚才又嫌我不上学,骂我,我犟了一句嘴,他就打我耳光,惹我婆生气,我婆才让他跪下。”铁根嘴一撇说:“那有啥奇怪?我婆还不是经常让我大下跪哩。”达智第一次见大人下跪这种事,觉得不舒服,因为他生下来时就没有了婆和爷,一直是他妈给他唱:“月亮爷,光光,把牛吆到梁上……”
说起孝顺,达智妈常唠叨:“尽孝才生孝顺子,忤逆会生忤逆儿。”而达智父亲也总是那句老话,“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不孝顺老子,将来你娃也不会孝顺你。达智还记得上私塾时,陈先生经常说,百善孝为先,孝为德先、善为德本。”他认为大人们说的在理,但老人让儿子在孙子面前下跪,他还是觉得不合适,这会让他老子好没面子。
他们三人坐在祠堂的台阶上说话,达智找了几个理由试图说服建刚继续上学,但他比建刚辍学还早,缺乏说服力。建刚说:“学生已换了几茬子,你去年走的时候我就不想上了,只是害怕我大打我,才拖拉了一年。连陈先生都感慨,百无一用是书生啊!”说着谝着,玉虎、二怀、三嘎子陆续来了,又麻缠达智讲故事,富善爷的孙女桂香、双喜妹子莲娃子和另外几个女娃也想听,又不好意思过来,就在不远处磨蹭,假装踢沙包。达智蓦地想起了达礼哥的事,心里忐忑,不知明天又会发生些啥?
铁根见达智发愣,拍了拍手提醒达智:“上次讲到打虎英雄武、武什么呢,喝醉了——”他挠了挠后脑勺,忽然记不起英雄的名字。玉虎似乎记得名字一着急却结巴说不出来。二怀和三嘎子早忘光了,悄悄不吱声。那边双喜妹子莲娃子听见了哈哈笑,忍不住了大声说:“笨蛋,是武松。”玉虎抢着说:“对、对、对,我知道,是武松。”铁根又拍手:“讲到那个武松醉打蒋门神。”
天渐渐暗下来,但只是一小会,月亮和星星就出来把那如黑幕似的夜色驱赶到了坡根和房屋背后,只剩下一块一块大小不等的阴影。月亮斜挂在天空上,慢慢移动,那些阴影也就跟着移动。星星只是偶尔眨眨眼。月亮爷光光,把祠堂的窗子映得铮亮,把窗边的东西也照得清楚,把大家专心致志听故事的神情也照得清楚,甚至连三嘎子不断拖拉下来的鼻涕也看得清清楚楚。
达智回到家,蹑手蹑脚怕吵害人,花花熟悉他的脚步声和身上的味道,只竖起耳朵轻轻动了一下,乖乖的没吭声。笼中的鸡却娇气不老实,悉悉索索扑腾了几下。达礼哥还没睡,坐在花花跟前,他一只手支棱着下巴,看天上的月亮,月亮也看他,把他的脸照得白白的。达智悄悄走过去挨着哥坐下,哥对他笑了笑,点了点头。达智看见,卧在哥跟前的花花,双目在月光下亮盈盈的。
翌日早,达礼爷父俩早早去了庾家河。达智心一直吊在半山崖上干啥活都没精打采,二哥达信撂过来一句话:“老幺,碎娃娃有啥土疙瘩憋在心里化不开?”达智说:“还不是达礼哥那事情。”达信扑哧一声笑啦,说:“我以为是啥事呢?”达智说:“你不操心,还笑?”达信说:“达礼哥每次去庾家河有事没事都要去汪家药铺绕一匝,他和药铺那女子,你看我笑,我看你笑,他俩早好上了,你操啥心?”达智说:“哈,原来你早知道。”
太阳落坡的时候,爷父俩才回来,脸色凝重。达智感觉事情没有达信哥说得那么轻松。开始,父母亲和达礼在里屋说话,达智和达信并没在意,但一会儿,屋里传出轻轻地啜泣声,达智和达信不知发生了啥事,好奇心驱使他俩挪过去站在屋外面听。母亲哽咽着说:“我总舍不得咱娃离开家。”父亲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家女子大了,上门提亲的人多,人家汪掌柜说,‘这段时间,常有些人家来提亲,可水娥只中意咱娃’,再说娃大了,翅膀硬了总要飞的。”母亲说:“可是,那是让我娃去倒插门呀!”父亲说:“倒插门咋?咱家出去一个还有两个,如果让人家水娥过来,剩下那汪掌柜一人孤苦伶仃谁照看?”母亲又轻轻地啜泣。一阵沉默之后,父亲唉声叹气,说:“谁真心舍得自己的娃走啊?老大,你的事情,你自己拿一句话。”达礼声音缓慢而低沉:“我、我听大、听妈的。”父亲说:“好,汪掌柜那人厚道讲信义,水娥姑娘老实本分,咱们家穷,还有点高攀人家呢?你到人家屋里可要善待人家,千万别做出羞先人的事。”
达礼自愿倒插门,入赘汪家,也就意味着寄人篱下,意味着方家要做出一些牺牲,毕竟将来的孩子不姓方。入赘,在那个年代,对于一个男人终究有些丢脸面,但为了喜欢的人,山里娃达礼心甘情愿。达礼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说:“我会常回来看家里人的。”然后,里面的人哭,外面的人也哭,一家人哭成了一团。
第二天一大早,达智父亲手哆嗦着杀了两只公鸡,又亲自登门请了族长富善以及富善的儿子栓柱、平日要好的方榜劳和几家常走动的邻里。虽然不敢大张旗鼓地张扬,尽管粮食不够,又是倒插门,但搞个仪式还是必不可少的,穷人还有穷人家的脸面。弟兄三人也手忙脚乱借筷子碗、桌子板凳,忙张得一塌糊涂。达礼叫来了三个发小——二怀他哥高怀、杀猪匠方都喜老大娃子嘎子,还有村西头何郎中老大娃子何丹宁。
太阳升到坡顶的时候,开始张罗吃饭,四个大小伙子愣头闷脑喝了足足一罐子苞谷酒,唠唠叨叨、纠缠不休,喝得舌头发直,眼皮耷拉,坐翻了板凳,一直喝到太阳落坡醉醺醺了还不肯罢休。山里人酿的苞谷酒爆劲十足,如果贪杯就会走不稳、晕乎乎、晃悠悠、跌跟头,因此,山里人家又称苞谷酒为“跟头酒。”
达智父母是主家不好意思阻止,只是怜惜地看了又看。达信和达智害怕哥喝醉,劝了几次不顶用,被嘎子和高怀撵走,嫌影响人家情绪。直到富善爷躁了,摔了筷子,大发脾气:“看你几个没出息的怂样子,没看天都黑了,酒能把人喝饱吗?”几位饮者才收场。
今晚的月亮还是昨晚的月亮吗?它斜挂在天上,时而慢慢移动,时而又躲藏在烟雾般飘动的云朵里,静静地不动。院子好像撒了一地霜花。达礼趴在桌子上呼呼的睡着了。最后,一家子人一起动手,把软塌塌的达礼抬回到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