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棉被(7)
翌年一月,时雄为地理书选题的事儿,出差去了上武境内的利根河畔。他是去年年末来到此地的,其间为了家事,尤其是芳子的事绞尽脑汁。说是来出差,却无心料理公务。过年那天,他回到东京待了两天。当时次子患牙疾,妻子和芳子只顾着照料孩子。听妻子说,芳子已在恋情中越陷越深。妻子说,除夕之夜,田中说是生活无着,无法回公寓了,就在通宵电车上过了一夜。还说她看见两人的来往过于频繁,就提醒他们不要这样,却为此和芳子发生了争执。妻子如此这般地述说着。时雄不知如何是好,住了一晚便再度返回了利根河畔。
此时已是初五之夜。辽远夜空中的月亮带着月晕。月光洒在利根川中间,金光闪闪。时雄打开桌上的一封信,陷入了沉思之中。此信是芳子的手笔,方才旅馆的女佣拿来放在桌上的。
老师
非常抱歉。我一生都不会忘记老师富有同情的恩情,想到这些,我现在也已热泪盈眶。
父母果然如此。老师那样子苦苦说情,他们还是老顽固。他们不能理解我们的心情,我哭着求他们,可还是遭到了拒绝。看了母亲的来信,我哀伤不已,她一点儿都不理解我的心。我现在才深深地明白,爱情竟然那么痛苦。老师,我的决心已定。就像圣经上说的,女人要离开父母追随丈夫,我决心跟田中出走。
田中现在的生活没有着落,预备的费用已经用罄,去年年底便开始过着落魄的悲惨生活。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不管。即便老家的父母断了生活费,我也要向世人证明,我们有能力靠着自己的力量生活。
让老师这样子为我担忧,真的十分抱歉。作为监护人,您真是操碎了心。更加残酷的是,老师特意为我们去说服家乡的父母,父母却完全不给面子,不由分说地大发雷霆。他们就算不认我这个女儿我也没办法。说什么堕落、堕落,与我们水火不容,我们的爱情真的那么不堪吗?说什么门当户对,我又不是那种在爱情上听从父母之命的旧式女人,想必老师是理解我的。
老师,我的决心已定,昨天看见一则广告,上野图书馆招募女实习生,我想去应募。两个人只要努力工作,就不会饿死。我不想继续住在老师家中,让老师和夫人为我们担忧了。老师,请理解我这样的决心。
芳子谨呈
爱情的力量终于使两人堕入深渊。时雄感觉已没有退路。时雄反思了自己作为“温情保护者”的态度,那是为了讨得芳子的欢心。在给备中芳子父亲的信中,时雄极力地庇护两人的爱情,希望芳子的父母一定要接纳他们的爱情。时雄知道芳子的父母终究不会赞同这种爱情。进一步说,时雄内心希望的正是芳子父母的极力反对。他们果真表现出极力的反对。他们对芳子说,再不停止这种恋情,就将断绝父女、母女关系。两人终于遭受了爱情的报应。时雄还在为芳子辩解,说两人的爱情本质上并不是肮脏的,希望父母中好歹来一个到东京解决问题。然而芳子的父母却没有来,他们的观点是,既然监护人时雄的态度是明确的,而作为父母无法表达许可的态度,来东京也是没有意义的。
此刻,时雄面对芳子的来信陷入沉思。
两人的状态已不容一刻的犹豫。他感觉芳子的言辞是大胆的,就是想要摆脱时雄的监督,两人一起生活。同时言辞中也包含了许多应当警戒的成分。不,也许两人的关系又向前发展了一步。时雄又感觉到异常的愤怒,自己为他们做出了很大的牺牲,好心却被当作了驴肝肺,芳子那样的决心真是不识好歹,无情无义。既然如此,随他们的便好了。
时雄按捺住心中的愤怒,在月色朦胧的利根川河堤上散步。已是冬季,月晕下的夜晚仍有一丝暖意。堤坝下家家户户的寒窗上静谧地闪耀着和煦的灯光。河面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霭,不时听到小船轻微的划桨声,也听见下游呼唤渡船的吆喝声。车马通过舟桥[29]时发出了很大的声响,一瞬间又安静下来。时雄走在河堤上,思绪万千。与其说在苦想芳子之事,莫如说他想到自己家中的寂寞感觉,心中的郁闷更加痛切。三十五六岁的男人心中体味最深的是生活的苦痛、事业的烦闷以及性欲的无法满足,时雄感觉心中承受的压迫不堪忍受。芳子对他而言,正是平凡生活中的鲜花或食粮。芳子的美无以言表,这种美令时雄荒野般的心灵鲜花盛开,令锈死的时钟再度鸣响。芳子的出现,似乎令周边的一切都在苏醒复活。然而,时雄不敢想象,自己又将再度回归到过去那种寂寞、荒凉的平凡生活中……他感觉到不平和嫉妒,滚热的眼泪流在脸颊上。
时雄冷静地回想了芳子的恋情和自己的一生。对照自己的经验,他猜想着两人同居后必将产生的倦怠、疲劳或冷酷。他又想到女人一旦委身于男人之后的悲惨境遇。这些都是自然深处隐藏最深的黑暗魔力,由此而生的厌世情愫不断袭来,充满他的内心。
时雄意识到这个问题必须有个严肃的解决,他感觉自己以前的行为很不自然也很不认真。当夜,时雄专心致志地给备中山区的芳子父母写了信,同时将芳子的信函卷于其中。他详细说明了两个恋人的近况,最后写道:
看来,我们应当坐在一起认真商量一下这个问题。阁下为父,自然有为父的主张;小生为师,亦当有为师的意见;作为当事者的芳子他们,自然也有他们的自由。总之,小生真诚希望,百忙之际,阁下务请来一趟东京。
搁笔之后,时雄将信装入信封,写上地址姓名“备中国新见町横山兵藏先生收”。他将书信放在一旁,直盯盯地看着。他感觉此信正是命运之手。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唤来婢女将书信交给了她。
一天,两天,时雄想象着书信或已寄到备中山区。在他的想象中,那里的乡村小镇四面环山,邮递员将信函送达小镇中央一户有高大白墙的宅邸,店里的伙计把书信拿回屋中。男主人正在读信,他身材高大,蓄有美髯——命运的力量正在一刻一刻地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