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棉被(6)
隔了一天收到电报——今夜六时抵新桥。芳子拿着电报张皇失措。一个年轻女人怎能深更半夜外出?时雄不准芳子去新桥迎接。
翌日,芳子说要去恋人处,表示见面之后一定要劝其返回京都。田中的住处在停车场前面一家名叫“鹤屋”的旅馆。
时雄由公司回来时,原本以为芳子尚未归来。不料走到门口,芳子已笑吟吟地等在那里。一问,结果田中的答复却是,既然出来了就绝对不再回京都。芳子为此几乎跟他吵了起来,可田中的态度依然坚决。他还说,先生关心此事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毕竟是先生将芳子带到了东京。他也承认这样给先生的监护造成了麻烦。然而他又强调自己如今已无法回去,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自己都要在这个目的地寻求自己的生活道路。时雄产生了不快之感。
时雄一度心想随他的便吧,放任自流便是。但是作为当事者之一,他却无法真正地做到事不关己。其后的两三天里,芳子好像没有再去田中那里,一放学就按时回到家中。然而说是去学校,谁知道是不是又去了恋人身边?想到这里,时雄心中充满了疑惑和嫉妒。
时雄感觉懊恼,心情也是一日多变。有时真想彻底地做出牺牲成全他俩。有时又想跟芳子老家那边报告详情,彻底破坏弟子的恋情。然而如今,他的心理状况却是左右为难。
发妻突然凑到时雄耳边,小声说道:
“你说,二楼是不是在这样?”她手里拿着针,模仿缝制衣服的模样,“没错……一定是给他送的。那件书生大褂是藏青底碎白花纹的!还有一条白色的长腰带,是木棉材料的。”
“真的吗?”
“是啊。”
妻子笑道。
时雄却委实笑不出来。
芳子红着脸对时雄说,今天会晚点儿回来。
“又去他那里吗?”时雄问。
“不是!是去朋友那里办点事儿。”
当日黄昏,时雄一横心去了芳子恋人的住处。
“的确,对先生我们感到深深的歉意……”田中是个中等身材、略胖、肤色白皙的男子,他的致歉流于形式,雄辩而冗长,像似在演说。他带着祈祷一般的眼神,像在祈求时雄的同情。
时雄的情绪有些激动:“可是,你应当明白我是为你们好呀。我是在为你们的将来考虑。芳子是我的学生。我有责任,我不能眼看着她荒废学业。你如果非要留在东京,那么就只有让芳子回去,或者把你们的关系向父母挑明,征得他们的同意,二者必选其一。你不会自私到为了自己不惜让心爱的女孩埋没深山吧?你说你是因为这件事情,而厌倦了自己从事的宗教事业。然而还有另外一个思路,那就是耐着性子待在京都,那样两人的情感亦有希望圆满解决。”
“我完全明白……”
“可是无法做到吗?”
“非常抱歉……制服、帽子都已经卖掉,我现在的确是无法回去……”
“那好,就让芳子回去吧。”
田中沉默不语。
“我这就跟芳子家人联络。”
仍旧是沉默不语。
“其实我来东京,并未打算涉及那样的关系。我独自住在这里,两人也不会发生什么……”
“那只是你的说法。可我这个监护人却十分作难。谁敢说,你们可以把持住自己的感情?”
“我相信自己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你敢保证吗?”
“我保证安心学习,绝不做非分之事。”
“所以,我还是感觉作难。”
这样不得要领的会话重复、延续了很长时间。时雄从将来希望的角度,从男人牺牲精神的角度以及事情发展的角度,总之从各个方面规劝田中返乡。时雄眼中映现的田中秀夫并非想象中的清秀美男子,也不具有天才的禀赋。当他与田中在这麹町三番町路的廉价旅馆初次相见时,在有三面隔壁的闷热房间里,他首先感觉到的却是来自基督教熏陶的过分的少年老成,一种讨厌的、令人不愉快的态度。时雄不懂,芳子为何会在众多的青年中特别选中了这个男人——虽说他一口京都腔,面容白皙,气质温柔。时雄最觉讨厌的,是田中身上完全看不到天真的诚恳,只有强词夺理的态度,始终以种种理由为自己的罪恶或弱点强辩。尽管如此,说实话,时雄那激动的头脑中还是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丝怜悯之情。这种怜悯并非来自明确的直觉,而是来自室内环境给他的间接感受——客厅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小小的旅行包和令人生怜的、皱巴巴的白色浴衣,这令他联想到自己充满幻想的过去,为了这份爱情,他也承受了许多烦闷和苦恼。
两人在这闷热的客厅里拘谨地相对而坐,谈了至少一个小时,最终也未达成共识。时雄只好说:“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说罢分手回家。
他感觉自己非常愚蠢,仿佛自己做了蠢事一般嘲笑自己。他还联想到,自己曾违心地说了那么多奉承话,为了遮掩自己心底的秘密,还说要为两人的爱情担当温情的保护者,也曾想找人介绍或帮田中谋求廉价的翻译工作。他在心里骂自己不争气,这种好人做不得。
时雄左思右想。索性通知芳子的家人?然而最大的问题在于,自己该以什么态度发出通知呢?时雄感觉责任重大,他坚信两位年轻人爱情的钥匙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他无法忍受为了自己的非分嫉妒,或为了自己不正当的感情,而牺牲自己心爱女孩的热烈爱情。与此同时,他也无法忍受自己的道德家形象——所谓的“温情保护者”。他同时也感觉恐惧,害怕芳子的父母知道后,真的把她带回家乡。
第二天晚上,芳子来到时雄的书房,低着头,小声说出了自己的希望。她说自己无论怎样劝说,田中都不回去,还说自己明白,如果父母知道了肯定会反对,说不定马上就会来接走自己。又说田中来东京也很不容易,而且两人的爱情其实并不像世间男女那样的逢场作戏,所以她发誓绝不会有任何肮脏的行为,也不会为恋情荒废学业。虽说文学的道路十分艰难,田中那样的人写小说成名成家也许是没有可能的,但是她希望两人能有共同的未来,在共同喜好的道路上携手并进。她拜托老师,暂且让他留在东京。时雄无法残酷拒绝芳子迫不得已的请求。他自然怀疑芳子赴嵯峨游历时的行为与节操,同时他又相信芳子做出的辩解,认为两个年轻人或许真的没有发生什么过火的行为。他也对照了自己青年时代的爱情经验,承认在神圣的精神恋爱阶段,未必会轻易地伴随肉体之爱。时雄只好表示,倘无出格行为,就暂且维持现状吧。随后,时雄又不厌其烦地对芳子进行了切实、真挚的说教,他说到精神恋爱、肉体恋爱、恋爱与人生的关系、有文化的新女性应坚守的妇道等。时雄还痛切地解说了古人对于女性节操的训诫,与其说那是社会道德的制裁,毋宁说是为了保护女性的独立,一旦男人占有了女性的肉体,女性的自由便将彻底崩溃,西洋女性在这个方面觉醒较早,因而男女交际比较自然,日本新女性必将经历那样的历程。诸如此类,都是时雄教导的题目,他尤其着重地说到新派女性的相关问题。
芳子低头听着。
时雄乘兴说道:
“你们究竟想过怎样的生活呢?”
“他应该是做了一点儿准备,撑一个月大概还是可以的……”
“如果能找到理想的工作就好了。”
“其实他想来依靠老师,毕竟在这边谁都不认识,所以他现在非常失望。”
“可这也太突发奇想了。前天见到他时就有这种感觉。真是感觉为难。”时雄笑道。
“真不好意思又要让你操心了……给您添了那么多麻烦,真对不起。”芳子一脸恳求的样子,满脸通红。
“不用担心,总会有办法的。”
芳子出门后,时雄的脸一下子变得异常险峻而难看。“我……我能支持他们的爱情吗?”他扪心自问。“幼雏怎会钟情于老鸟?自己已失去美丽的羽翼,无法再去吸引那只幼雏。”想到这里,一股无以言表的强烈寂寞向他心中袭来。“人们总说,妻子与孩子是家庭的快乐,可这有什么意义?妻子当然是有生存意义的,她为孩子而生存。那被孩子夺去妻子,又被妻子夺去孩子的丈夫,又怎能不寂寞呢?”时雄盯着洋灯心想。
书桌上打开的书是莫泊桑的《如死一般强》。
过了两三天之后,时雄像往常一样按时回到家中,刚在火盆前坐下,妻子就小声说道:
“有客人来了。”
“谁啊?”
“二楼的……芳子的朋友呀。”
妻子笑道。
“是吗……”
“中午一点前后,有人站在门口问家里有人吗。我出去一看,一个书生站在门口,圆脸,穿一件碎白点花纹的外套,下身是白条纹的裤裙。我还以为是来拿书稿的学生呢。谁知他却开口问道,横山小姐是不是住在这里。哦,我觉得挺纳闷,一问,说是叫田中……咳,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就是那个人呀。真讨厌!芳子怎么会爱上那样的人,爱上那么一个穷书生呢?芳子眼光挺高的呀,这小子可没有希望。”
“后来怎么样了?”
“芳子好像很高兴呢,不过也有点儿不好意思。我给他们上茶时,芳子就坐在桌子前面,面对那个田中。他们正在说话,我一出现他们便不说了。我觉得奇怪,就赶紧下来了……真是奇怪……如今的年轻人怎么都是这副样子呢?我年轻的时候,男人看我一眼都臊得不行……”
“时代不同了嘛。”
“可不论时代怎样变,新潮过分也不好呀。就跟堕落书生一样,表面上都是学生,内心可是不一样吧。反正我看着不正常。”
“行了行了,别瞎扯了。后来怎么了?”
“阿鹤(女佣)说要去给他们买点东西,他们不干,自己出去买了甜点和烤红薯。给他们上热水的工夫,他们正在那吃红薯,吃得好香……阿鹤看见都忍不住笑了。”
时雄也忍不住笑了。
妻子接着说道:“后来,很长时间都在大声说话。好像在争论什么。芳子也很不示弱呢。”
“几点回去的?”
“刚走没多大会儿。”
“芳子在吗?”
“不在,出去了。说是他不识路,送到路口就回来。”
时雄的脸色阴沉下来。
晚饭后,芳子从后门回来了。她好像是急匆匆跑回来的,气喘吁吁。
“送到哪里了呀?”
妻子问道。
“神乐坂。”芳子答道,然后像往常一样转向时雄,“您回来啦。”说完啪嗒啪嗒上了二楼。以为她上去一会儿就下来,可她上去好长时间都不下来。
“芳子,芳子……”妻子喊了三次,她才“嗳”地应了一声,可仍旧迟迟不下来。最后差阿鹤上去请,她才下了二楼。但她并不坐到备好的晚餐旁,却斜坐在了门柱旁。
“不吃饭?”
“不想吃了。肚子饱饱的。”
“烤红薯吃多了吧?”
“嗨呀,夫人您真是的!好了嘛,夫人。”
她装作嗔怪地瞪大了眼睛。
妻子笑道:
“芳子,我怎么觉得你有点怪。”
“怎么了?”她拖着长长的语调。
“没怎么。”
“那就好呀,夫人。”
她又做出瞪大眼睛的样子。
时雄一言不发地眼瞅着芳子的娇态,心中自然充满了躁动,同时感受到强烈的郁闷。芳子窥了一眼时雄的脸色,一眼看出他的郁闷。她立刻改变了态度说道:
“老师,今天田中来了。”
“我听说了。”
“他说了,必须当面谢谢您。说是下次再来……还说让我问候您……”
“是吗?”
时雄说完,站起身进了书斋。
时雄心里明白,只要芳子的恋人还在东京,自己就是把芳子关在二楼,内心也不会有一刻的安宁。阻止两人相见是绝无可能的,也无法阻止二人书信交往。芳子提出今天要去田中那里,晚一个小时回来,时雄同样无法断然地制止。田中的来访给他带来了极大不快,但他也无法谢绝这种来访。不知不觉间,二人也认定时雄正是他们爱情的“温情保护者”。
时雄时常感觉如坐针毡。几份约稿压在身上,书店方面总在催促。他需要钱,但却心绪不宁,实在无力执笔撰文。他曾强迫自己坐在书桌边,可仍旧无法理顺思绪。他想读书,但看了两页便无法继续。每当看见两人温情脉脉,时雄便会怒火中烧,喝了酒对着无辜的妻子大发酒疯,或者将晚饭的餐桌踢翻,说是菜做得不好。他还时不时深更半夜回家,喝得酩酊大醉。芳子看见时雄这样子糟践自己,也感觉十分心痛,她心怀歉意地对夫人说:“我真的非常担心。都是我不好!”芳子尽量不让人发现自己的往来信函,三次见面必有一次利用学校的假期悄然进行。但时雄还是发现了,他变得更加懊恼。
秋末季节,原野中寒风凛冽。屋后森林中的银杏树叶黄了,把黄昏的天空装点得异常美丽。墙根小路上卷曲的落叶沙沙打转,伯劳的鸣啭阵阵悠扬。在这样的季节之中,两个年轻人的恋情一天天公开化了。作为监护人,时雄已经无法视若无睹,只好劝说芳子将实情通报给故乡的父母。时雄也写了一封说明此情的长信,寄给了芳子的父亲。事到如今,时雄还是想尽量博得芳子的感谢之情。时雄自欺欺人地充当了“温情的保护者”——所谓悲壮的牺牲。
由备中的山中,寄来了数封信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