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棉被(5)
翌日清晨,时雄带着芳子回自己家。时雄本来急不可耐地想要在两人独处之前了解昨日的来龙去脉。可是,他看见芳子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跟在身后,又委实感觉于心不忍,只能怀着焦急的心情默不作声地走着。
登上佐内坂,路上的行人益发稀少。时雄突然回过头来问道:“昨天,干什么去了?”
“嗯?”
芳子脸色阴沉,反问道。
“我说昨天的事情呀。他还没走?”
“今天六点的快车。”
“你得去送他?”
“不用。他自己走。”
对话中断。两人继续默默地往前走。
在矢来町的时雄家中,二楼三铺席和六铺席大小的两间小屋,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给芳子住。这里原来长期作为储藏室——也是小孩子玩耍的地方,所以真是尘埃如山。经过扫帚刮抹布擦,再换下雨水浸染的拉门,真可谓焕然一新。屋后的酒井家[27]墓茔大树繁茂,由芳子的房间望去,是一派怡人的翠绿。邻家的葡萄棚置于废弃后无人打理的庭院杂草中,盛开的美人草开放得异常醒目。时雄选出一幅画家描绘的牵牛花挂于床前,花瓶中则插满了延迟绽放的蔷薇花。中午时分,行李运抵,有中式大行李袋、柳条箱、布提囊、书箱、书桌和寝具。把所有家什搬到二楼,真是累了个半死。时雄只是搭了把手,便累得休假一天。
书桌放在了南窗下,书箱置于书桌左侧,箱上依次摆着镜子和化妆用的瓶瓶罐罐。壁橱的一侧放置了行李袋和柳条箱,另一侧则是花布棉被之类的寝具。时雄此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只觉得一股女人的馨香扑鼻而来。
下午两点前后,芳子的房间算是整顿完毕。
“怎么样?这里的感觉不错吧?”时雄得意地笑着说,“待在这里,才可以安心地学习。这样子大费周折也是迫不得已呀。真要遇上什么麻烦事儿,可就后悔莫及了。”
“哦……”芳子低下了头。
“回头我再询问详情。现在,两个人必须专心致志地学习。”
“嗯……”芳子抬起头,“老师,我们也是那样想的,现在两个人都要好好学习,把希望放在将来,希望能获得父母的同意!”
“没错。现在搞得满城风雨,外人、父母都会产生误解的。好端端的希望也会变成水中月。”
“所以,老师,我真的是全部心思放在学习上的。田中也是这样说的。他还说,一定要面见老师,向您致谢呢……他说了好几次呢……”
“不用啦……”
芳子言语中不时运用“我们”之类的复数称谓,俨然已是一对未婚恋人。时雄心中顿时有了不快的感觉。真是怪事!一个十九、二十岁的妙龄处女,竟来来去去说那样的话。时雄更加强烈地感觉到时代的推移。他感觉如今的女学生与自己恋爱时代的女学生,气质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然事实上,从主义上或趣味上讲,时雄又十分喜爱、欣赏这样的女学生气质。毕竟在昔日的教育环境中孕育出来的女性,如何堪当明治时代的男儿之妻?时雄历来主张,女子当自立,女性亦应具有充分的意志力。他也在芳子面前时常鼓吹自己的主张。然而,真的面对如此新派、时髦的实行者时,他却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翌日,三番町的妻姐转来了芳子男友寄来的明信片,明信片上盖着国府津[28]的邮戳,写道自己已在归途之中。芳子在客厅的二楼,一喊便应声下来。一日三餐全家都是并排而坐,会聚一堂。夜幕降临,在明亮的洋灯下,餐桌边的交谈热烈而有趣。时雄如今可以经常面对芳子美丽的笑容了,脚上穿的袜子都是芳子编织的。时雄完全地占有了芳子,充满了心安与满足之感。妻子自打知晓芳子有了恋人,也便远离了戒备与不安的念想。
而芳子却离开了自己的恋人,处在痛苦的煎熬之中。她多么希望恋人也在东京,可以时常见面时常交谈。然而她知道,如今那是不可能的。两年,三年,在他由同志社大学毕业之前,两人只有鸿雁传情,专心致志地努力学习。下午,芳子还像往日一样去麹町的一家英学私塾学习,时雄也去小石川的公司上班。
晚上,时雄常常把芳子唤至自己的房间,与之谈论文学、小说乃至爱情,且对芳子的未来千叮咛万嘱咐。他其时的态度是公平、率直、富于同情心的,无法联想他烂醉如泥睡在厕所,抑或是躺在地面的景象。其实,时雄并非有意采取那般态度。在面对自己心爱女人的一瞬之间,为了讨得她的欢心,任何牺牲皆已不值一提。
芳子信赖自己的老师。她感到,在需要向父母挑明自己的恋情或在旧思想与新思想发生冲突时,只要获得恩师的认可即能心安理得。
九月过去,进入十月。寂寥的寒风刮得屋后森林嗡嗡响。天色碧蓝,阳光射穿了清澈的空气,夕阳为周边的景色勾画出浓郁的阴影。雨水一再降落在残留地里的土豆叶上。菜店则堆放了许多松蘑。寒露令墙垣下的虫鸣变得稀落,庭院的桐树叶也在扑簌凋落。上午九点至十点的一个小时是时雄的授课时间,芳子倚坐在书桌旁,在老师灼灼逼人的目光下,听他讲解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前夜》。女性主人公叶莲娜独特的性格——感情丰富、意志坚强,加之其可怜、悲壮的结局,都深深地打动了芳子。芳子由叶莲娜的爱情故事联想到自己,将自己置身于小说的情境之中。实际上,小说述及的爱情命运非常符合芳子当时的心境——都是失去了与恋人相恋的机会,而将自己的一生命运托付给自己不爱的人。芳子做梦也没有想到,在须磨之滨意外收到的印着一叶百合花的明信片,竟然使自己面对着如今这般命运。
面对雨中的森林、黑暗中的森林、月光下的森林,芳子心中思绪万千。她联想到京都的夜行列车、嵯峨的月亮及在膳所郊游时夕阳照耀湖水的美丽景色,也联想到旅店庭院中茂密的、风景画一般的芦荻花。说实话,两天的游历宛若梦境。芳子继而想到与男友恋爱之前,想到须磨的海水浴、故乡的山中月,想到未生病之前的日子,尤其是当时的烦闷。想到这里,芳子不禁感觉到脸红。
空想,全是空想,这空想变为长信到了京都。京都那边,几乎也隔日便寄来厚厚的信札。再多情书都无法表达两人热烈的爱——此时时雄发现了过于频繁的通信,趁芳子不在时,他便不顾良心的谴责,在监护人的名义下,偷偷地搜查了芳子的书桌抽屉和书箱。终于找出两三封男人的书信,急匆匆读了一遍。
信中全是恋人间使用的甜蜜词语。然而,时雄还是不甘心,他还想探寻出更多的秘密。他还想找到接吻的证据或性欲的痕迹。除了神圣的爱情,两人间就没有发生更进一步的状况?看了那些来信,时雄还是无法判断,两人的恋情究竟发展到怎样的程度。
时间过去了一个月。
某日,时雄又收到了一张写给芳子明信片,是用英语写的。时雄若无其事地看了一眼,上面说,他将先去筹集一个月的生活费,再看能否在东京找到一份维持衣食生计的工作,落款是京都田中。时雄心中大乱,平静的心情顿时遭到了破坏。
晚餐后,时雄便跟芳子问及此事。
芳子似乎感觉很为难:“老师,您叫我怎么办呢?田中是想来东京,我也不止两次、三次地阻拦他,可是,这次他非来东京不可,我挡也挡不住呀!他的动机很简单,他打心眼里厌恶他从事的宗教事业和他虚伪的生活。”
“那他来东京,打算做什么呢?”
“想做文学家……”
“文学?什么文学?写小说吗?”
“嗯。没错……”
“愚蠢!”
时雄厉声叱道。
“我真的没有办法嘛。”
“是你劝他这样做的吧。”
“没有。”芳子拼命地摇头,“我怎么会……我现在也是一筹莫展呀。就像上次说的那样,我一直在对他说,至少也得同志社大学毕业后……这完全是他的自作主张呀。现在可真是无药可救了。”
“为什么?”
“因为有一个名叫神津的人,是田中的学费出资人,但受资助者必须是神户的信徒,为神户的教会服务。田中对那个人说,自己不适合搞宗教,将来要去搞文学,还说无论如何都要去东京。神津听了大怒,说没关系,随他的便!就是说,他现在是铁了心了。真不知如何是好。”
“愚蠢!”
时雄骂道。“你再劝他一次。开玩笑!他能写什么小说?完全是空想,彻头彻尾的空想!而且,田中来到东京,我这个监护人就很难发挥作用了。我也便无法安排你的学习和生活。你必须坚决地阻止他!”
芳子显现出益发作难的表情:“我可以阻止他,但信可能到不了他的手里。”
“到不了?那么说他已经来了?”
时雄怒目圆睁。
“刚才的来信已经说了,就是回信也无法收到了。”
“刚才的来信?又有来信?”
芳子点头。
“真是要命。所以,年轻的空想家必然一事无成。”
平静的状态再度被搅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