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棉被(4)
时雄十分准时地走回自己牛込矢来町的家中。
三天以来,他一直在与自己的苦闷搏斗。他心中有一种强烈的自制力,阻止他在性的耽溺中堕落。有时,他又十分懊恼于那般自制力对自己的约束。面对此般力量,他总是在无形中落败或被力量所征服。他总是被命运捉弄,饱尝了苦涩滋味。而世人却相信他是一个正直和值得信赖的人。不管怎样讲,三天来的苦闷烦恼也使他认清了自己的前途,与芳子的这段情缘也已告一段落,今后的任务只是竭尽为师之责,为自己心爱的姑娘谋取幸福。真憋死人!可这就是所谓的人生!时雄在归来的路上边走边想。
开门进得屋里,妻子迎了出来。夏末的天气依旧炎热,衬衫都汗渍渍的。他换上一件浆过的白色单衣,走到茶室的火钵前坐下身来。妻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走到衣橱前取出了一封信,说道:
“芳子的来信。”
时雄急忙打开信封。卷信的信纸很厚,想必是对那次事件的解释。时雄一门心思地开始读信。
芳子文笔优美,言文一致,流畅顺达。
先生:
本来是想事先跟先生商量一下的。但事发突然,只好自作主张。
昨日下午四点,田中发来电报,说六点整到达新桥的停车场。我自然惊诧不已。
原先我只是感觉他是一个轻率的人。其实他突然跑来并无要紧之事。想不到他比我想象得还要性急。先生请原谅我当时去接了他。见面之后才知道,他是看了我的那封长信后非常担心,心中想,万一因为自己的缘故让我被遣送回乡,他可就问心有愧了。所以放下学业由乡下来到东京,为的就是向先生说明原委,向先生道歉,请先生高抬贵手。他突然来京的目的,就是为了万事圆满。我向先生说明过事情的原委,先生情深意切的话语,令我们感激涕零。先生说过,将永远做我们神圣爱情的证人和保护者。我们非常感谢先生的真情。
田中看到我那乱了方寸的信函的时候,似乎吃惊不小,他已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以防出现最为窘迫的状况。万一出现意想不到的情况,一同来嵯峨的朋友将作为证人,证明我们之间的关系是纯洁的。他还决心请先生帮忙,对故乡的父母细细说明,说明我俩分别后恋恋不舍的爱情。而由于我的愚蠢,此间已大大伤害了故乡父母的感情。我真不知该如何对他们解释。我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对父母保证,暂时不会公开两人之间的恋情,互相抱着希望等待,先将精力用在专心治学上,等待机会再挑明这种感情——五年或十年以后。我把先生的话也统统转达了过去。事情很快料理停当。可我看他累得筋疲力尽,又不忍心让他马上回去(请原谅我的懦弱)。先生的指教我一直牢记心中,学习期间不可触及任何实际问题。我们先在一家小旅馆安下身来。可我终于忍不住又提议说,好容易出来一趟,理应花一天时间四下走走。请先生一定多加谅解。我们在强烈的感情中并没有失却理性。外人或许产生了种种误解,但实际上我们在京都并未有过任何越轨之举。我发誓,绝对没有!最后,请代我问候夫人。
芳子敬呈
时雄读信的过程中,种种情思在他心中火焰一般地燃烧。二十一岁的青年田中如今就住在东京,芳子竟去迎接他。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芳子说的,也许全部是谎言。今年暑假,两人相会在须磨,也许打那时开始,两人就有了肉体关系,在京都更是为所欲为。且为恋情所迫,他又尾随芳子追到东京。牵手是肯定的了。两人的胸膛或亦紧相依偎。躲在那般秘密的小旅馆,谁知都干了些什么?失身与否只是瞬间之事。念及于此,时雄忍不住在心中呼喊:“这是我监督者的责任!”不能听之任之,他想,不能再给涉世未深的女孩儿那样的自由,自己必须履行监督和保护。我们有热情也要有理性!“我们”的含义是什么?为何不写作“我”而要用复数的“我们”呢?时雄的心绪似狂风暴雨。田中到东京的时间是昨日六点。只要去姐姐家一问,就知道他们昨夜几点回家。那么他们今天做什么了?现在在做什么?
妻子精心准备了晚餐。有味道鲜美的生鱼片,还有加了青紫苏调味的冷豆腐。时雄顾不上品尝美味,只是一杯一杯地喝闷酒。
妻子招呼小儿子睡下后,坐到火钵前,无意间看见丈夫身边的芳子来信。
“芳子来信说什么了?”
时雄一言不发地把信甩给妻子。妻子接过来信时,瞟了一眼丈夫的脸色,发现其脸上风云突变,暴风雨就将来临。
“来了吗?”
“嗯。”
“一直待在东京?”
“得回去吧。”
“他们的事儿有谁知道?”
丈夫此时没好气了,妻子便不再叮问。过了一会儿又说:
“这样真的很讨厌。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做什么小说家呀?她真要想,谁都没办法。可送她出来的父母总该尽到责任呀。”
时雄本想接上一句“这下你可安心啦。”但欲言又止,改口说道:
“哎呀,少管那些破事儿,说了你们也不懂……还是过来喝一盅吧。”
温顺的妻子接过酒壶,将酒水咕嘟注入了京烧杯[19]中。
时雄自斟自饮。不喝酒,如何遣散那般郁闷?喝到第三壶时,老婆开始担心了。
“你这阵子不对劲呀。”
“怎么不对劲?”
“总是喝得醉醺醺的。”
“喝醉了就不对劲?”
“是啊。有什么事儿让你放心不下吧?芳子他们的事儿,跟你有什么相干?”
“混蛋!”
时雄大喝一声。
妻子也并不示弱。
“可喝多了不难受吗?自己好自为之,不要又倒在厕所里睡觉。你那么大块头,我和阿鹤(女佣)都搬不动你。”
“好了好了,再来一壶。”
刚才的一壶喝了一半,便已醉成这样,目光呆滞,脸都变成了赤铜色。他突然站起身来道:
“喂,把皮带拿来!”
“你去哪儿?”
“去三番町。”
“姐姐那里?”
“嗯。”
“不能去,这样太危险啦。”
“什么?没关系。人家把闺女都放在咱这儿,咱不能看着不管。不能眼睁睁看着那男人来东京,一起进进出出的,还不知会弄出什么事儿来呢。看来,把她放在田川(妻姐家的姓)也无法安心,索性今天把她接回家来。时间还早,你把二楼打扫一下吧。”
“又要把她弄回家里来?”
“当然。”
妻子迟迟不去帮他拿皮带和衣服。
“算啦算啦。你不拿衣服,我就这样走。”说罢,他帽子也没戴,就在白衬衫外裹了一块脏兮兮的中式绉绸兵儿带[20],急匆匆跑了出去。出门后听得妻子在身后喊道:
“我这就去给你拿呀……真是要命!”
夏日西斜。矢来酒井[21]的森林里鸟鸣声喧噪不已。所有人家皆已用过晚餐,门口闪现着年轻姑娘们白皙的面庞,几个少年在投掷垒球。路上遇见几对夫妇在散步,那些胡须稀疏的绅士神似官吏,在蓄着摩登发型的年轻夫人陪伴下,去往神乐坂散步。激昂的心绪和烂醉的身体,令时雄头重脚轻地漂浮。周围的所有物象仿佛都来自另一世界。他只觉得,两边的房屋都在晃动,脚下的地面也要塌陷,苍天更仿佛罩在了他的头顶。他原本没有多大的酒量,那样一壶一壶地瞎灌,醉意顿时发作出来。他突然想到俄罗斯的底层贱民,喝醉酒倒在路边昏睡。他还想起一个朋友说过,俄罗斯人那样喝酒很豪爽,一醉方休。混蛋!他自言自语地说,他妈的爱情还有师生之别,真受不了。
过了中根坂[22],从士官学校的后门来到佐内坂时,天色已完全黑下来。白色的单衣在眼前络绎不绝。吸烟室门前,站着许多年轻的夫人。晚风中刨冰店的布帘子翩然飘动,给人以凉爽之感。时雄朦胧中望着这样的夏夜景色,突然撞上了电线杆,跌倒在地。一会儿又跌进路边的浅沟,污水淹没过膝头。迎面而来的劳工也斥骂道:“闪开!醉鬼!”突然,时雄仿佛想起了什么,由坡上右拐走进市谷八幡宫的院内。这里不见人影,给人以寂寥之感。高大的古榉树和松树,把天空都遮蔽起来。左边是一棵高大繁茂的珊瑚树。四处点点闪亮的常夜灯陆续地开始点燃。时雄感觉痛苦不堪,一下钻进珊瑚树的树荫下躲藏起来,并躺在大树根部的地面上。亢奋的精神状态、奔放的激情和悲哀的快感将某种力量发展到了极致。他为痛切的嫉妒所苦恼,又要冷静客观地看待自己的状态。
当然,这种热恋的感情还是有别于初恋。与其说盲目地受了命运的摆布,毋宁说他冷静地批判了命运。热烈的情思和冷静客观的批判,像线绳一样牢固地纠合在一起,令其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精神状态。
悲哀,实在是痛切的悲哀。这种悲哀不是华丽青春的悲哀,不是单纯男女恋情的悲哀,也不是隐藏在人生隐秘深处的巨大悲哀。行云流水,花开花落,自然的底部潜藏着无法抗拒的力量。在接触到这种力量时,只会感到人类的虚幻与无常。
时雄泪眼汪汪,泪水流淌到他蓄着胡须的脸上。
突然,一个想法涌上心头。时雄站起身疾步走去。时间已是深夜。区域内处处耸立的玻璃灯[23]放出光芒,表面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常夜灯”三字。看见“常夜灯”三个字,时雄只感觉心口疼。他不是曾经在深切的懊恼中看见过这三个字吗?记得如今的妻子,少女时代也梳着膨大的桃型发髻,当时就住在这坡下的房子里。当时,他经常登上这八幡宫的高台,耳边若隐若现地传来微弱的琴声。当时他已坠入情网,心想如果不能得到她,宁愿漂泊去南洋的殖民地。时雄的目光掠过牌坊、漫长的石阶、神殿和悬有俳句纸条的悬行灯[24],随后目不转睛盯着“常夜灯”三字,若有所思。灯下是依然如旧的屋舍,电车的轰鸣声不时打破夜间的孤寂。妻子娘家的窗户像往常一样灯光通明。哪会有白头偕老?这才过了短短八个年头。真是人心莫测啊。妻子只是由桃型发髻变成了圆形发髻,可那般愉快的生活为何变成了这般荒凉的生活?为何又会产生这种新的恋情呢?时雄心中痛切地感觉到时光的力量实在可怕。奇怪的是,现在的事实在自己心中却没有发生任何的动摇。
“矛盾也没有办法。因为那种矛盾和背信弃义都是事实。事实!事实就是事实!”
时雄心中反复回响着这样的声音。
时雄感受到无法抗拒的自然力量的压迫。他再次横卧在路旁的石凳上。他突然看见,暗淡的偌大月亮发出赤铜色的光芒,它竟无声无息地升起在壕沟对面的松树上。月亮的色调、形状、姿态,都令人产生无尽的孤寂感。时雄觉得,月亮的孤寂和此时此地自己的孤寂是那样的水乳交融。他的心中,还充溢了不堪忍受的哀愁。
酒醉已经过去。夜露开始降临。
时雄来到土手三番町的妻姐家门前。
他悄然望了望,芳子的屋里不见灯光。好像没有归来。时雄心中的怒火再度燃烧。在这样的一个夜晚——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她和情人在一起!谁知道又在干什么?连这样缺乏常识的事情都敢做,还说什么神圣的爱情?还辩解什么没有肮脏行为?
他本想立刻冲进屋里。可本人不在家,上楼也是白搭。他只好由门前直直走过。每当和女人擦肩而过,他都紧紧地盯着对方的脸,判定是不是芳子。他徘徊在河堤岸上、松树荫下和街头路尾,招来过往行人诧异的目光。已经九点,将近十点。虽说还是夏天的夜晚,也没有人在路上溜达到这么晚。这个时间想必他们已是回家了,时雄折返回妻姐的家,却仍旧扑了个空。
时雄走进屋门。
他走进屋里六铺席大的房间便喊道:
“芳子怎么回事儿呀?”
姐姐未及回答,却看见时雄衣服上沾有好多泥巴,惊讶地问:
“时雄啊,你这是打哪儿鬼混去啦?”
走到明亮的洋灯下一看,可不是?白色的衬衣和肩膀、膝盖、腰部,统统沾满了泥土!
“没什么,在外面跌了一跤。”
“那怎么弄得肩上都是呢?又喝醉了吧?”
“没有……”
时雄强笑着掩饰过去。
随后急不可待地又问:
“芳子去哪儿啦?”
“早上就出去了。说是跟朋友去中野一带走走。该回来了吧。有事吗?”
“嗯?有点事儿……昨天也是这么晚回来吗?”
“没有。昨天去新桥接她朋友,四点多出去,八点前后就回来了。”
她瞅着时雄的脸问道:
“出什么事儿了吗?”
“没什么……可是大姐呀,”时雄改变了声调,“托付给大姐监管,还是出了京都那样的事儿。要是再出点什么事儿,可就麻烦大了。我要把芳子接回家去,充分地履行监督之责。”
“是吗?那好啊。芳子是个很有上进心的孩子,不像我这样没有受过多少教育……”
“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不能让她过分自由,那样对她本人也不好,我想要是住在一起,就可以充分地监督。”
“那好啊。真是的,其实芳子这孩子吧……哪儿都好,如今少有这样聪明伶俐的好孩子。可就是有一点不好,总是和男友大模大样地夜里出门。我已说了很多次,希望她有所收敛。嗨,她倒说大姨我的毛病又犯了,一个劲儿傻笑。据说有一次,不知和男人走着干了些什么,街头的警察都感觉可疑,角袖巡查[25]竟一直跟到了家门口。不过只要别发生那种事儿,倒也没多大关系……”
“此事发生于何时?”
“好像是去年年尾。”
“女孩子不能太新潮了。”时雄说道,看见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向十点半。“看来是出了什么事儿。哪有这样的嘛?年纪轻轻的,一个人搞到这么晚不回家。”
“该回来了呀。”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吧?”
“不,并不经常。夏天夜长,她或是感觉天黑不久,还能走会儿。”
妻姐一边说话一边做缝纫活儿。她面前摆着一块不小的鸭脚[26]裁缝板,板上凌乱地堆放着彩绢裁片、针线和剪刀。洋灯的光线,照耀在女式服装美丽的色彩上。九月中旬的深夜已经能感觉到些许寒意。背后河堤下甲武铁道上来往的货物列车,轰隆隆开得地面颤动。
每当听到木屐声响起,时雄就想一定是芳子回来了。就这样一直等到十一点出头,只听得一阵轻微的木屐后齿声在静谧的夜色中远远传来。
“这次一定是芳子了。”
妻姐说。
果然,木屐声在家门口停了下来,哗啦啦拉开了槅扇门。
“芳子。”
“咦?”
芳子的嗓音十分娇美。
一个高挑健美的身影闪进门来,梳着时髦的蓬松发型。
“哎呀!嗨呀,老师!”
她高声招呼道,声音中饱含着惊愕与迷惑。
“回来太晚了……”芳子说完走到客厅与居室的连接处,跪坐下来,闪电般迅速窥了一眼时雄的脸色,随之麻利地打开紫色包袱,取出一件物品默默地推到妻姐面前。
“这是什么……礼物?总这样真过意不去。”
“不是礼物。我也吃这个。”
芳子快活地说道。时雄让她先别回里面的房间,硬让她坐在明亮炫目的客厅一隅。芳子的坐姿优美,梳着流行的蓬松发型,鲜艳的法兰绒和服上系着入时的橄榄色夏装腰带,身子微微倾斜,真个是光艳照人。时雄面对芳子这般美丽的姿态,感受到一种无以言状的满足。此前的烦闷与苦痛忘却了一半。恋爱中人常常处在如下的状态之中,即便面对着强大的敌人,只要此时此刻占有了恋人,就会感觉到心安和满足。
“回来这样晚……”
芳子闷闷不乐,想略做辩解。
“是去中野散步了吗?”
时雄突然问道。
“呜嗯……”芳子又偷偷看了一眼时雄的脸色。
妻姐泡好了茶,打开礼品包装,里面是她最喜欢的奶油馅点心,不由得惊喜出声:“哇!太好吃啦!”一时间,她的注意力全在点心上。
过了一会儿,芳子说道:“老师,您一直在等我回来吗?”
妻姐忙不迭在一旁插嘴道:“是啊是啊,等了一个半小时呢。”
接着这个话头,时雄说道,方便的话今天就想接芳子一起回去——行李以后再来拿。芳子低着头,一面听一面点头。她心里当然会有一种压迫感,但她同时又对时雄怀着绝对的信赖——去老师家里住不会有太大的痛苦,因为老师真心实意地同情自己的此番恋情。何况芳子原本就感到烦闷,不想在这样古旧的房子里栖居。她心想,如果可能的话,倒是可以请求像以前那样到先生家里住。所以若非处在如今这样尴尬的状况下,她倒是会大喜过望……
时雄巴不得立刻追问芳子恋人的情况。他现在在哪里?何时离开京都?这些对于时雄实在是重大问题。然而在一无所知的妻姐面前,他还无法打破沙锅问到底,所以时雄到底没有吐露一个字。屋里的人聊着家常事,直到深夜。
时雄还想等机会说出自己的想法,可是妻姐却提醒道,都十二点了,有话明天再说吧。时雄本想独自返回牛込,却又由衷地感觉放不下心,只好借口天色已晚,当晚寄宿妻姐家,次日早晨再一起离开。
芳子的房间是八铺席大小,时雄的是六铺席,一人挨着妻姐房间的一边。不一会儿,妻姐房间便响起了微微鼾声。时钟敲响了一点。芳子在铺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不时地长吁短叹。甲武线的货物列车孤独地行进在深夜中,发出轰隆隆的巨大声响。时雄亦久久不能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