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棉被(10)
翌晨,田中造访了时雄。他并不知晓大势已定,他还一再陈述自己不宜返乡的理由。他强调与向自己许以灵肉的恋人,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分离的。
时雄的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神色。
“这个,其实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芳子已说明了全部情况。我也知道你们欺骗了我。真是神圣的爱情呀!”
田中的脸色骤变,心中充满了羞耻之念、激愤之情和绝望的苦闷。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也是迫不得已呀。”时雄继续说道,“我不能再干涉你们的爱情。不,我已经厌倦了。我已将芳子交给她的父亲去管教。”
田中一言不发地坐着。苍白的脸上,肌肉的颤栗清晰可见。突然,他急匆匆起身,似乎感觉自己待不下去了,鞠躬告辞。
上午十点前后,芳子在父亲的陪伴下来到时雄家。他们预定乘当晚六点的快车回家,这是来整理随身携带的行李,剩下多数物品日后托运回去。芳子爬上自己的二楼,简单地收拾行头。
时雄心中虽说还有些愤激,却比之前轻快了许多。山区距此二百余里,从此便无法看见芳子美丽的面容。想到这里,时雄心中充满了无以言表的孤寂感。但至少从竞争者手中夺回了芳子,把她交给了她的父亲,这令时雄感受到一丝愉快。因此,时雄快活地和芳子父亲说东道西。芳子的父亲不愧为一名乡村绅士,家中收藏了无数名家书画,有雪舟[33]、应举[34]、容斋[35]的绘画,也有山阳、竹田、海屋、茶山[36]等儒雅名流的字幅。两人的话题自然而然地转移到这个方面。原本平淡无奇的书画典故,竟顿时令小屋热闹了起来。
田中来了,说是想面见时雄。时雄关上了八铺席间和六铺席间之间的拉门,在八铺席的房间里会见了田中。芳子的父亲在六铺席的房间,芳子则在二楼房间里。
“要走了吗?”
“嗯?只好回去啰。”
“芳子也一起走吗?”
“是啊。”
“什么时候?我可以跟芳子说两句话吗?”
“现在这种情况下,不方便说话。”
“那……能让我跟芳子见一面吗?”
“那可不行。”
“那么,芳子的父亲住在哪里呢?能告诉我他的住址吗?”
“我不知道那样做是否合适。”
田中无奈,只好默默地坐了片刻便站起身离去了。
在八铺席的房间里已经备好午餐。这是妻子专门预备的酒肴,为了给芳子父女饯行。分别之际,时雄也希望三个人一起吃顿饭。可芳子却说,自己实在没有胃口。妻子劝她也不来,时雄只好自己上了二楼。
阴暗的房间里只有东边的窗子透着光亮。屋里的地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书籍、杂志、衣物、腰带、瓶罐、行李、中式皮箱等等,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在刺鼻的灰尘气味中,芳子一副哭肿的眼睛,在收拾自己的物什。三年以前,芳子是满怀着青春希望来到东京的,如今却是何等的悲惨,何等的黑暗。芳子连一部杰出的作品亦未写就,就这样可怜巴巴地返回乡村,心中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悲哀。
“饭都准备好了,下来吃饭好吗?以后就没有机会一起吃饭了。”
“老师——”
芳子开始哭泣。
时雄感觉到心痛。他深深地反省着,感觉自己没有表现出为师的温情,也没有尽到为师的责任。在这光线阴暗的房间里,行李、书籍散逸遍地,哭泣中的心爱女人即将归乡,自己却不知用何种语言来劝慰她。
下午三点,来了三辆人力车。车夫将放在门口的行李、中式皮箱和布提囊装上车。芳子穿着栗红色的和服,头上扎了一条白色的发带,带着哭肿的眼睛。她紧紧握着出来送行的时雄妻子的手说:
“夫人,我……我一定会回来的。我说什么都会回来的。”
“真的要再来呀。回去一年,一定要出来。”
妻子也紧紧握着芳子的手,眼睛里流出了眼泪。女人心软,弱小的心中充满了同情。
牛込的住宅区笼罩在冬日的微寒中。车子依次出发,先是芳子的父亲,之后是芳子,最后则是时雄。妻子和婢女依依不舍地目送车子远去。隔壁家的夫人看到此情景,不知突然之间发生了什么。而在其后小路的拐角处,站着一个头戴茶色帽子的男人。芳子则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头探望。
车子沿麹町大道驶向日比谷时,时雄的心中浮现出当下女学生的清晰形象。前行车上的芳子梳着高耸的二〇三高地发型[37],系着白色的发带,腰身前倾。在同样的情状下,由父亲陪伴携带行李回家的女学生想必不在少数。芳子,连那么要强的芳子也落得这般命运。怪不得那些教育家,总在絮絮叨叨地说女性问题。时雄体会着她父亲的痛苦、芳子的眼泪和自己的荒凉生活。路人中,有人带着诧异的表情,目送着老父和中年男子保护下如花似玉的女学生。
到了京桥的旅馆,他们收拾完行李便结了账。这家旅馆,正是三年前在父亲陪伴下,芳子初次来东京时住过的旅馆。时雄还来此访问过他们父女。三人比较其时和如今的境遇,可谓感慨万千,但都竭力地不加流露。五点时分,他们来到了新桥停车场,进入二等候车室。
停车场人头攒动,杂沓不堪,出行的人和送行的人,心里都是空落落的。响彻天棚的嘈杂声,令旅客的心中更加焦虑。停车场里,处处回旋着悲哀、喜悦和好奇。人群每时每刻都在涌动着,大多是要乘坐六点钟神户快车的乘客,二等室里的人也是摩肩接踵。时雄从二楼的小铺买来两盒三明治,递给了芳子,又买来车票和站台票,领了一张手提行李寄存证,之后便唯有等待。
三人都想,或许在这拥挤的人群中,会出现田中的身影?然而,那身影最终也未出现。
汽笛鸣响了。人们一个挨一个地涌向检票口。大家都焦急地、争先恐后地拥挤,场面混乱不堪。三人好容易才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上了宽大的月台,走进最近的二等车厢。
在他们身后,旅客陆续地进入车厢。有跑长途、坐卧铺的商人,有归来的军人校官,也有不加遮掩地说着大阪方言、嘴里脏话不断的女人。父亲把长长的白色毛毯铺在地上,旁边放上一个小包,和芳子并排坐了下来。电灯光照入车内,芳子白皙的脸庞宛若一尊浮雕。父亲来到车窗边,一再地向时雄表示深切的谢意,且对善后事情千叮咛万嘱咐。时雄呆立于窗前,戴着茶色的礼帽,身上穿着三纹[38]羽织外套。
眼看着发车的时间到了。时雄想象着父女两人的这次旅途,想象着芳子的将来。他觉得自己和芳子间,仍有着无尽的缘分。如果没有妻子,自己铁定要娶芳子为妻。他相信芳子也乐意做自己的妻子。那将是一种理想的生活,也是文学的生活,自己创作时那难堪的烦闷亦将获得慰藉,如今这般荒凉的心灵也将获得拯救。他想起了芳子对妻子说过的一句话:“为什么我不早点儿出生呢?我要是跟夫人同年出生,该多有趣呀……”看来,自己永远无缘娶芳子为妻的命运,也没有机会将她的父亲称作岳父了?人生漫长,命运拥有奇异的力量。也许,一度丢弃节操而失却处女之身,反而会是一种有利条件——可以毫无顾虑地长期做有了孩子的自己的妻子。命运、人生——时雄想起曾对芳子讲过的屠格涅夫的《普宁与巴布林》。俄国杰出作家笔下描写的人生意义,此刻尤为强烈地震撼着时雄的心。
时雄身后,站着一群送行的人。在人群后的立柱旁,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男人,戴着一顶破旧的礼帽。芳子认出了他,激动不已。父亲则感到很不愉快。然而沉醉于冥想的时雄,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个男人就在身后。
司乘吹响了发车的鸣笛。
火车开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