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生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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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横渡北其牙里克河

两边悬崖突兀,峭壁千仞,河水刺骨,激流飞溅,叫嚣喧腾之声在峡谷中回响,让我们感到雷霆就在身边轰鸣,那种不可战胜的力量即使天神闻之也会颤抖。

狼群折磨得大家都没睡好,一个个眼睛红红的,有好几个人都梦见了与狼有关的事。

我们又看见了那只鸟。它在给养、步枪、弹袋之间跳来跳去。我们出发后,它又跟着我们飞了好几千米路。任上尉说,它一定是只吉祥鸟,看来,我们今天的行程会平安无事。

他说得很平淡,但我还是从他的话里感到了今日行程的艰险。其实,出发前我就有了些感觉。因为早上每个人的鞍具他都亲自检查过,让大家尽可能地把东西捆结实,并脱掉马靴,换上轻便的解放胶鞋。

果然,离开宿营地还没两里路,山势便陡然一变,眼前突兀起一条覆盖着白雪的陡峭石岭。石岭经过数千年、上万年的风化,在山下堆集起了十数里长的石坡。乱石累累,怪石嶙峋,好多巨大的石块凭空悬出,摇摇欲坠,像随时准备砸将下来。不时还有流石从山头滑下,发出巨大的轰响。路的一侧,看不见河流,只听见轰鸣的水声,那水声如同雷霆在深渊中运行,震得大地颤抖,让人心惊胆战。牦牛也被威慑住了,不时停下脚步,张起耳朵,一脸惊恐。

我们想尽快走过这惊险的地段,但牦牛不依人,只得任凭它们在乱石中选路。最后,我们只好全部从牦牛背上下来,牵着它们走。现在我才知道选择牦牛作为巡逻工具的好处,原来它不仅耐寒冷、耐劳累、耐饥饿、力气大、脚力好,而且再高的山它也能上,再险的路它也敢走,再急的河流它也敢过。它看似笨拙,其实非常灵活。

过了怪石坡,我们正要喘口气,突然看见了脚下的河流。同时,也看到了危险。因为脚边是万丈悬崖,悬崖下奔涌的河水掀起让人头晕目眩的白色浪花,我目测了一下,那壁立的悬崖至少有300多米高。而那路宽不盈尺,是一条由黄羊、雪豹踩出的小路。没人敢往路边看,即使偶有胆大者,飞快地看一眼后,也会赶紧把头抬起来。我后悔不该骑在牦牛身上,我真担心那细若游丝的小路载不动牦牛那数百千克重的身体,的确,它只要稍不留神就会坠落悬崖,让我与它同归于尽。我不敢想象自己粉身碎骨的情形。但现在从牦牛背上下来已不可能,我在牦牛背上一动也不敢动,恨不得变成空气,让牛感觉不到我的存在。我不敢惊动它,因为骑牦牛人稍微一动,都可能惊了它,使它失蹄不说,还有可能造成这羊肠小路上的拥挤,使其他牦牛发生慌乱。每一个在牦牛背上的人都屏息静气,像雕塑一样。空气好像要爆炸了。好像连风都停止了吹动,连云都停止了漂移,整个世界都满怀担忧地看着我们。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极其缓慢,好像每一秒钟都被无限地延长了。我尽量使身体在牦牛背上保持平衡。我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

一步,又一步,我浑身冷汗淋漓,牦牛身上也湿漉漉的,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终于走过了那段险途,来到了铁干里克。

也就是从这里——溯铁干里克山谷而上,可以通往巴基斯坦。这里以前曾驻有红其拉甫边防连的一个季节性前哨班,守着这条通道,后来撤回了。留下了四堵残墙,一道壕堑。我不知道当年的几个兵在远离连队的无人区是怎样度过那挟风裹雪的日日夜夜的。作为对他们的怀念,大家纷纷靠在残墙上留影。

任上尉让大家好好休息一下,他带着两个民族战士再次为大家勒紧鞍子。

对面是一座铁色的、直插青天的高山,冰雪覆盖,云雾缭绕。我们必须下到铁干里克谷底,爬到那座山的山腰,然后从山腰处下到北其牙里克河边,顺流而行,直到在勒阿甫,才能结束今天的行程。

下到铁干里克山谷的路不太难走,但上山的路却异常难行。同样是一条“黄羊小道”不说,还有风化的漫山碎石,人和坐骑往上走四步,就要滑下来三步。有时一不小心,就会滚到谷底,那些石头尖锐锋利,走了没有多久,我们的膝盖、手、胳膊和脸全都伤痕累累,牦牛的蹄子和脚腕也是血迹斑斑。而前面的路更加陡峭,其实那里已没有路了,只有一线模糊的黄羊走过的灰白色痕迹。任上尉指挥我们分批行进,以防止牦牛拥挤发生意外。一边是高耸入云的雪峰,脚边是更加突兀的悬崖,有些地方甚至崩裂开了数尺宽的裂缝,那一面山体似乎随时要崩塌下去,因为无别的路可走,我们只有在裂缝间行进。走在那里面,像走在末日里一样,觉得一点希望也没有。

3个多小时过去了,我们带着满身伤痕,终于爬到了半山腰。雪线就在身边。俯视山谷,四五丈宽的北其牙里克河现在看起来只像一根丢弃在峡谷里的白线。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山的路更加陡峭。谁若摔下去,肯定粉身碎骨。走在最前面的巴亚克不停地念着:“胡大保佑,胡大保佑。”任上尉则一遍遍告诫大家,脚蹬紧,手抓牢,思想集中,莫往下看。任上尉、杨军医和萨尔哈力在前面小心地用战备镐铲着脚窝。我们仍分批行进。就这样,当大家到达北其牙里克河边时,每个人都出了口长气,用衣袖擦着脸上的冷汗。

任上尉让我们换上长筒战靴,说,我们要十八次横渡这条河。过河时,大家不要慌乱,不要打牦牛,抓紧鞍子,只看河的对岸,不要看河面,以免头晕、害怕。

河水发出不可一世的轰鸣,裹着雪团,挟着冰块,翻着白花花的浊浪向前涌去。

我对牦牛过河有些怀疑。但凭着自己生在南方,懂些水性,便小心地把牦牛赶下河。河水淹没了牦牛腹部,牦牛一边抵抗着河水的冲击,一边用四脚在河底探着路。据巴亚克讲,只要河水不进牦牛的耳朵,牦牛在水中就稳当得很,而一旦水进了它的耳朵,牦牛在水中就会失去控制力,被水卷走。

小个子战士王赐春骑着一头花白的小牦牛,大家叫它“小花”。那头牦牛有一条漂亮的尾巴,纯白,无一根杂毛。巴亚克说,牦牛尾是过去向朝廷进贡的贡品。小花的尾巴若在过去,进贡时肯定被挑上。小花是第一次参加巡逻,所以面对咆哮的河水,它死活不到河里去。巴亚克只好再次骑牦牛涉过河去,牵着它走。走到河中,小花被河水冲得掉过了屁股,慌乱起来,巴亚克急忙把它稳住,好不容易把它牵过了河。

行了没有一里的路程,两山像是聚拢了,晦暗阴沉,再也见不到阳光,冷风嗖嗖地迎面扑来,让人感到了阵阵寒意。抬头看天,仅余一线。要看山顶,不把帽子望掉是看不见的,而有些地方即使望掉了帽子,也看不到山顶。两山像两个勾肩搭背的亲密汉子,我只能看到他们那由岩石组成的腋窝。

我们现在到了十八峡的第一峡。我问一名老兵,这些峡谷都有名字吗?

他说:“原来没有,包括两边这么高的山,都没有名字,只统称为喀喇昆仑山脉。这些峡谷的名字是我们巡逻时取的。这第一峡叫剑峡,第二峡叫黑石峡,第三峡叫鹰峡,第四峡叫关门峡,第五峡叫飞梦峡,第六峡叫栖云峡……反正每一道峡谷都取了一个名字。经过时我再指给你看,你是作家,如果有取得不好的你可以改正。这些名字是我们巡逻官兵取的,也仅属于我们这些巡逻官兵使用。”

我说这些名字取得很有诗意,也很形象。

峡谷最窄处不足一丈,最宽处也不过四五丈。两边悬崖突兀,峭壁千仞,河水刺骨,激流飞溅,叫嚣喧腾之声在峡谷中回响,让我们感到雷霆就在身边轰鸣,那种不可战胜的力量即使天神闻之也会颤抖。我们就在这大地的缝隙里行进,不停地来回渡河,过了一峡又一峡。每过一次河都是一次考验,每过一峡都面临着未知的新的险情。

过了十二峡,我们今天的路程才走了多半,我们停下来休息。我们吸取过去在河水中行走较久,牦牛蹄的硬壳被泡软、容易脱落的教训,让牦牛先休息一阵,我们也趁机喝着凉开水,嚼了两块压缩饼干充饥。

今天一路艰险,头脑高度紧张,没人注意到身体的劳累,一旦停下来,便感觉到了。好多人一躺到地上,恨不得能躺上三天三夜。

我只觉得头脑与身子、身子与四肢互不相连,分散各处。

只有巴亚克精神最好,他满意地嚼几口干粮,唱几句歌。我听出那是柔巴依的曲调。巴亚克原来一句汉话也不会说,当了20多年向导,汉话已讲得很流利了,我听出了他歌词的意思——

祖国的土地就像所罗门王的宝座,

祖国的每根刺都像紫罗兰的花朵,

优素福在埃及做帝王时的豪华,

也远远比不上故乡穷窝里的恩泽。

所罗门王是古以色列国传说中的国王。相传他十分富有,有黄金铸成的宝座;优素福是长诗《优素福与祖莱哈》中的男主人公,曾在埃及为王。巴亚克唱的柔巴依,在东方文学中是一种重要的创作体裁。而塔吉克民间历来有创作柔巴依之风,有很多作品流传。塔吉克民间的柔巴依有专门的曲调,在同辈人的聚会上,一人操琴,座中人便逐一在乐器伴奏下吟唱自己编的柔巴依或流传下来的柔巴依,形成对唱;青年男女在幽静处倾吐爱慕之情时,也常用柔巴依传言;牧人或行路人也常常高诵柔巴依,借以排遣旅途的寂寞。塔吉克民间柔巴依的格律一如汉族人的古典诗歌,四句一首,结构紧凑,每首阐述一个思想,简洁明快,意味深长。

休息了20分钟,我们继续前进,过了公主峡,走在前面的杨军医的牦牛失前蹄,连人带牦牛滚入河中,顿时成了落汤鸡,捆在牦牛身上的皮大衣和睡袋也水淋淋的。原来,那块倾斜的、表面光滑的石头上覆着红柳,牦牛走在上面,打了滑。冰凉的河水冻得他脸色发紫,浑身发抖。我们赶紧把他身上的湿衣服扒下来,给他裹上一件皮大衣。过了迎晖峡、精忠峡,我们看到了横亘在峡口的一列雪山和映在雪山上的淡红色的晚霞,前面便是我们今晚的宿营地——在勒阿甫。

北其牙里克河在这里汇入克里满河,两河交汇,河面一下变得宽阔起来,水流也更加湍急,它横在我们面前,挡住了我们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