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无人区的鸟和狼群
天光离我们越来越远,狼嗥声离我们越来越近。
这里是叶尔羌河的源头之一。一线白水,时隐时现。在人烟稠密的地方,哪怕是一座小山,一条溪流,都有它的名字,好些甚至有它的往事和传说。而这条飞流而下、好多河段隐藏在深沟峡谷之间的神秘河流,却连一个名字也没有。它的石头、岸、河床和宇宙一样古老,留有远古的印记,却又使我们感觉它好像刚被天地诞生出来——新得还没有一个名字。
我们在河的右岸行进。自翻过达坂,天就变了。天上阴云密布,时有雪雨。到处是不知深浅的沼泽地。一不小心,就有可能陷进去。我们只有尽可能地绕着山脚走。
无人区自然是鸟兽的天地:奔跑起来疾如劲风的黄羊,肥硕、憨态可掬的金黄色的旱獭,显得笨拙的狗熊,羽毛足有一尺长的雄鹰,凶猛的猎隼,以及成群的高原狼……但是一见我们,它们便迅速隐没了。留给我们的只有大地的寂静——一种自古便有的令人不安的死寂——一切最细微的声响都被这种寂静放大成了雷霆般的轰鸣。因此,牦牛踩在泥沼里的声音,我们的喘息、衣服的摩擦声都显得特别响。大家都默不作声,像是想听到除死寂之外其他生命的响动。又像是在承受,同时在抗拒着某种征服。它使人压抑得直想喊叫。但我们喊叫起来后,那声音反而显得柔弱无力,它被这些寂静吞噬掉了。
雪山被阴云涂上了一层铁色,显得更加森冷,使人总想裹紧衣服。
这多半天的路程已使牦牛老实得像一个刚入伍的新兵。我骑的牦牛去年曾参加过巡逻,所以它一直走在前面带路。老马识途,牦牛走过的路也从不会忘记。走过沼泽地,下了一处陡坡,我们便到了当天的宿营地铁干里克附近。当地离铁干里克还有一小时的路程,因为这里有一片草地,可解决牦牛吃草的问题,所以就选择在这里宿营。
骑了一天的牦牛,腿脚早不听使唤了,大家几乎是滚下牦牛的。
铁干里克用汉语翻译过来是“黄羊沟”的意思。我们没有看见黄羊,倒是听见了狼的嗥叫。在空旷的高原上,那声音显得格外凄厉,令人毛骨悚然。牦牛听到狼嗥声,本能地聚到了一起,围成一圈,屁股朝里,头角朝外,警惕地瞪着发红的眼睛,竖着耳朵,像一个个准备随时为生存而战的斗士。
巴亚克说这是一个狼群,至少有三四十只,大家要防着点。大家一听就很兴奋,一天的疲劳马上烟消云散了。
我问他狼群离这里有多远,他说,最多十来里路,不过,它们很快就会赶过来的。但除非是什么都不顾的饿狼,它们一般不会向我们发动攻击。
天光离我们越来越远,狼嗥声离我们越来越近。那声音一会儿上了山巅,一会儿又进入了峡谷,我能感觉它在群山中像风一样奔跑着。
我们派了警戒人员盯梢,然后便忙不迭地把十余头牦牛的鞍具卸下来。担心牦牛受惊,又一一把它们拴好,然后开始做饭,有的生火,有的洗菜,都想尽早吃上晚饭,倒头睡上一觉。
当夜色合拢,天地之间就只有那一堆柴火照亮的小小的世界了。在那一个不长的时间内,我感到世界是如此的黑。我也第一次感到我们已远离人类,天地之间,我们是那么孤单,又是这么微小。我感到我们战胜不了任何东西,即使是一星尘埃,一缕清风。也就在那个瞬间,我对狼嗥之声感到亲切起来,它好像是我朋友的呼叫。
狼嗥声越来越近,我们似乎闻到了它口中喷出的血腥气。但大家好像根本没有把狼群放在心里,依旧各干各的事。
我已不是第一次听到狼嗥,但群狼齐嗥的凄厉的声音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心里不免有些惧怕。关于狼的凶残和可怕我知道得很多,前不久我还在报纸上看到过有关报道,而且就是我当时所在的南疆军区的事儿。说是汽车团的一个汽车兵,在从阿里返回叶城的途中迷路了,他在荒原上转来转去,车抛了锚。他正准备下车修理,狼群围了上来,他赶紧躲回驾驶室。狼群便向驾驶室冲击,他开枪打死了一只狼,那只死狼马上被其他狼分食了,然后群狼仍向他冲击。他又打死了第二只。第二只死狼被吞食后,其他的狼没被吓退,在头狼的号召下,反而越来越多,它们仍不顾一切地向驾驶室冲击,他的车开不走,又无法修理,狼群又不散,后来,他被活活困死在了驾驶室里。
狼群在距离我们一千多米远的地方蹲着。它们徘徊着、嗥叫着,不敢靠近,又不愿离去。绿荧荧的狼眼像明灭闪烁的鬼火,使周围的气氛一下变得恐怖起来。
我们朝着那个方向放了一枪,但它们只惊了一下,慌乱了一阵,又蹲在了原处。
枪声根本吓不走它们,或许因为它们从来就没有听到过枪声。
随着夜色越来越深,天气也越来越寒冷,狼嗥声又使寒意增加了几分。大家纷纷挤到了火堆前,把火当作了内心的依靠。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了一声鸟鸣,随着那声鸣叫,一只鸟从黑暗中飞到了我们的头上,然后栖在了离我们仅一米多远的一块石头上,转动着小脑袋,友好而又好奇地看着我们。当我们都转回头去看它时,它不但没有飞走,反而对我们又一次清脆地鸣叫了一声,像是在问候久别的朋友。我在手心放了几粒米饭,伸过去,它往前跳了跳,啄起一粒米,跳到了一边。我怕惊吓它,然后把饭粒洒在它的身边,让它放心地啄食着。
“这里的鸟没见过人,所以不害怕我们。”
“不知道这鸟叫什么名字。”
“可能是山雀的一种,具体叫什么名字谁也不知道。”
大家不再去想那些狼,都来猜想和关心这只鸟的生活。我不知道这只鸟是因为忍受不了荒野的孤独,还是害怕那无所不在的恐惧,才来到我们身边的。
那鸟吃了米粒,又停在了那块石头上。无论我们说话、走动,它都不惊不乍。它对我们充满了朋友般的信任。
我们围着火堆取暖,有意把另一方留给它,它跳跃着,往前凑了凑。
我不禁为人与鸟之间的这种少有的和谐深深感动。在这荒野之中,我真正感到了生命的平等。我想,在这里,人与任何动物的命运都是一样的。我们对孤独和恐惧的感受一样,对和谐和信任的期待一样,对仁爱和和平的理解也一样。
狼群趁着夜色小心地向我们逼近,我不知道它们是否也是抱着和鸟一样的愿望来接近我们的。
“谁来朝它们再放一枪?”任上尉问。
但没人应答,因为这只鸟的到来,大家似乎都改变了对动物——即使是狼——的看法,要在平时,大家早就瞄准它们了。
过了半天,上尉自己把子弹推上了膛,然后对着狼群所在的方向胡乱地放了一枪。狼群再次停住了,但它们仍没有散去,也没有退却。当月亮升起,天地一下变得明亮的时候,我们看见狼群或蹲或立,月光把它们的身影剪出来,远远看去像一组运动着的雕像。
我们已在心里默认了它们,虽然不能把它们当作可以亲近的朋友,但也没有把它们当作敌人。大家往火堆里添着梭梭草和红柳根,用这种方式使它们不再靠近。
那鸟没有被我们的枪声惊走,而是困倦地闭上了眼睛。
任上尉安排大家两人一组轮流警戒,其他人休息。这里没有一棵树,甚至连荆棘也见不到,那些梭梭和红柳是我们用牦牛驮来做饭的,不能为了这些狼把柴火一夜烧光。火越来越小,最后终于熄灭了,哨兵把手电打开,用它来代替驱狼的火光。
狼群小心地向我们靠拢。我们晃晃手电,它们又向后散去,没多久,它们又要逼拢过来,我们如法炮制,如此反复地彼此对峙着。
我一躺进睡袋就感到自己像悬在一团云上,没有着地,身子像是早就不属于自己了。劳累使眼睛再也不想睁开,但不知为什么,一点睡意也没有。这是我最贴近土地的睡眠,我把耳朵贴在地上,我听到了沿着大地表面传来的声息,士兵的鼾声和哨兵的脚步声、牦牛的反刍和肠胃蠕动的声音、那只鸟的呼吸、狼群的嗥叫和呜鸣、贴着地面吹过的风声、浅草被风拂动时发出的簌簌声、河水或快或慢的奔流、月光的移动、山峰上冰雪的冻结、石头的风化、远处动物的奔跑……合奏出天籁般的交响。我听着这样的声音,慢慢入睡了。
我睡得正香,有人叫醒了我。轮到我和铁木尔站4点到6点的哨了。
狼群磨蹭着,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离我们仅四五百米远的地方,它们在那里走动,嗥叫,被我们这些可望而不可得的“美食”折磨得狂躁不安。我有些发怵,知道狼群今晚是要和我们对峙下去了。而我更担心的是,头狼会一声号令,让它的部族对我们发动突然袭击。所以我不但把子弹推上了膛,还把枪调到了连发的状态。
我和铁木尔死死地盯着它们,它们也死死地盯着我们。这种动物在与人类的漫长战斗中,以其聪明才智使人类在心灵上占了下风,以致人类只好以一种不是很光明磊落的方式来描述它,什么狡诈了、凶残了、阴险了、歹毒了、狼子野心了,等等。反正极尽诽谤诬蔑之能事,终于把它塑造成了一种比任何动物都让人害怕的人类的敌人。于是便有了《披着羊皮的狼》,有了《东郭先生和狼》,还有狼外婆的故事——几乎在所有的故事中都找不出狼的正面形象,这也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了狼在人类面前的强大。我们在不停地败坏着狼的名声,却不反观自己对待动物的方式有多卑劣:挖陷阱、下套子、放毒药、端老窝、杀狼崽……所以在狼的心目中,我们一直就是动物界的天敌。对于我们对待它们的方式,在动物界漫长的历史中,一定记得清清楚楚。
大家的鼾声响成一片。我和铁木尔高度警惕,时刻观察着狼群的动静。但我感到自己与其说是在防备它们,不如说是在守护它们。它们给我的感觉也不是来攻击我们的,而仅仅是来看看我们。就在我们快换哨时,它们发出几声凄厉的嗥叫,终于散去了。
只有那只鸟,它栖息在弹袋后面,比所有人都睡得安稳,我不知道它的梦境中有一些什么,不知道它的梦境是否也和我们的一样脆弱、混乱和无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