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登上一座无名高山
高处的风更加寒冷、劲烈,有一种摧毁所有根须的力量——在这里,你要存在,最好变成一块石头。不然,你会变成世界上最为虚弱的物质。
河中那片绿色的沙滩像一块翡翠,在诱惑着我们,更诱惑着饥饿的牦牛。但这里是两河交汇处,水流湍急,河面较宽,而河水的深浅又无从知道。我们扔进碗大的石头,迅即被河水冲走了。
任上尉决定先探路再说。没想到那些驮给养的牦牛见了河洲上的绿色,早已不顾一切地向河里涌去。驮给养的牦牛比我们骑的牦牛更加高大强壮,但在河水的冲击下也摇摆不定。我们一见,赶紧勒住缰绳,但胯下的牦牛根本控制不住,它们也拼命向河里奔去,队伍一下子乱了。
河水已快淹没走在最前面的那头牦牛。它一到河中间,河水就把它冲了四五米远,好在它终于稳住了。我们想把牦牛赶回来,但它不依人。在河水中,只能由它。我往水面一看,当即觉得自己和牦牛已被大水冲走了,头一下子晕眩起来,觉得自己身不由己地要栽到河水中去。这时忽然听见任上尉一个劲地大叫:“谁也不准看河面!抓住鞍子,踩牢脚蹬,只管盯着河岸,只管抬起头来!”我得了提醒,赶紧把头抬起,水已淹至鞍子,我的裤裆已湿透了,只看见牦牛头还露在河水外面,冰凉刺骨的河水很快淹到了我的腰部。河水冲击着牦牛,可以感觉到牦牛在水里浑身颤抖,好多次差点被水冲倒。还有几次,我感觉它在水上漂浮起来了,被水带着飞快地往下游漂去。但勇敢的牦牛总是在我绝望的时候踩实了河床。我也尽量保持镇定,将缰绳拉紧,使它能斜着往对岸涉水,以减轻河水对牦牛身的冲击力。已过了河心的巴亚克和任上尉先阻住驮牛,让它们在水中停住,驮牛在上游,以此可减缓河水的流速。战靴里全是刺骨的河水,衣服早就湿透了,身体像是在冰窖里冻着。好在大家有惊无险,平安地到达了河洲上。
难怪牦牛要迫不及待地过河,原来河洲上长满了红柳,红柳间满是肥美的牧草。
昨晚因狼群骚扰,牦牛根本没有吃草,算来已经两天了。今晚再不吃草,牦牛肯定受不了,所以这也是要涉险过河到这河洲宿营的原因。
这里是界碑间的地段,所以中巴双方的巡逻人员均把这里作为巡逻的宿营点。那里有巴基斯坦军人用石头垒起来的用以防风的短墙,石头上用英文或乌尔都文写有“你好,中国军人”之类的留言。当然,也有燃烧篝火留下的灰烬、木炭、柴头,以及一些牛羊的骨头和弹壳。而这些,是我们翻过吾甫浪达坂以来第一次看到的人类最明显的踪迹。这使我们不禁双眼潮湿起来。
因为河水把衣服打湿了,大家把牦牛身上的鞍具卸下来,就忙着去捡干枯的红柳枝,在石墙后烧火取暖。
除了防水的睡袋,我们所驮带的东西几乎全被打湿了。我更惨,我带的相机进了水,根本使用不成了。我看着湿漉漉的相机,像泄了气的皮球,坐在那里,再也不想动了。
任上尉过来劝我,让我赶快把衣服脱了,钻到睡袋里,以免着凉。他说他那里还有个傻瓜相机,可以对付对付。我也觉得自己不能一边发着抖,一边跟自己生气,也就脱了衣服,在火边烤着,然后赤身裸体地钻进了睡袋里。
我们到达这里是下午7点多钟,这里的天黑得晚,战士们把衣服烤干后,并不能休息。任上尉指着河对面那座红黑相间的山峰说:“8号界碑就在挨近山顶的分水岭上,我们今天必须去察看,这样才不会影响明天的行军计划。上8号界碑可要吃些苦。谁愿意跟我去?我们马上出发!”
我看了看天色,问:“现在去能返回来吗?”
任上尉说:“现在距天黑还有3个多小时,我们带上手电,只要上了8号界碑,即使天黑了也能下来,如果8号界碑今天看不了,明天就不能按计划赶到色克布拉克。”
战士们都要求去,任上尉挑了两个人。他让杨军医负责宿营地的管理。他对杨军医说:“如果我有危险,我会鸣枪报警,你听到枪声,就马上组织人接应、支援我们。”说完,他就嚼着压缩干粮,拿了枪,准备出发。
我心情不好,躺在睡袋里感到特别没劲,就提出也到8号界碑去。任上尉爽快地答应了。
我们穿上还没有完全烤干的衣服,带了枪弹、手电,骑了强壮的牦牛,朝8号界碑走去。到达克里满河边,找了一处河床稍宽的地方,横渡过河,到了山下,把牦牛拴好,然后徒步往山上爬去。
那座山峰下半部呈黑色,中部呈淡红色,山顶有积雪,所以大家给它取名“三色峰”。它山势陡峭,近于笔直,坡度稍缓的地方都堆积着风化的碎石,虽然我们手脚并用,刚往上爬了几步,又要往下滑一步,有的地方甚至往上爬一步,要往下滑几步。萨尔哈力稍不注意,脚踩在流石上,结果哗啦啦又滚到了山下。好些地方,我们用手脚把碎石刨去,再用匕首凿出脚窝,才能上去。行走一天,昨夜又没睡好,今天早上吃了点汤面条,中午啃了点压缩干粮。晚饭又没吃,肚子早就咕咕地叫开了。我后悔刚才出发时疏忽了一件事,就是只带了干粮,没有带水——而他们三人也都没有带水。肚内饥饿,那干粮又咽不下去,加之高原反应,顿时觉得浑身无力,四肢发软,头晕眼花。我稍歇了会儿,一边把压缩饼干塞进嘴里嚼着,一边暗暗给自己鼓劲——“无论怎样,一定要爬到山顶上去。”如果说其他人是要去完成自己的任务,我则只想攀登一座真正的山峰。这是我在这高原上的一个愿望。
戴着的手套磨破了,手指全露了出来,露出的手指渗着血。
越往上爬,呼吸越困难,步枪也变得越来越沉重,压在背上,如压着一座小山,弹匣也像巨石般附在胸前。人就像是被山和石头挤压着,心脏咚咚地跳个不停,响声如急促的鼓点。每个人都大张着嘴。看不清大家的脸,只能看见大家呼出的一团团热气。
天要黑了。大地只余下最后一线晚光,一只大鹰在雪山上盘旋了两圈,然后飞走了,隐进了夜色里。
我们相互鼓着劲,在晚上11时许,终于来到了界碑前。它就在山顶,我们用手电照着它,发现它异常简陋,仅用石头垒成。我也发现了一块石头上刻的海拔标记:5907米。
我向四面望去,群山起伏着,像黑色(山顶的积雪成了白色的浪花)的波涛,苍茫无际。铁青色的天幕仿佛就在我的头顶,我隐隐可以听见天籁之音和神仙的私语。高处的风更加寒冷、劲烈,有一种摧毁所有根须的力量——在这里,你要存在,最好变成一块石头。不然,你会变成世界上最为虚弱的物质。
我们赶紧离开这里。除了峭壁,只要能够往下滑行的,大家就不管那么多,把枪抱紧,往山下滑行。下山比上山快多了,只用了一个多小时。
群山的根部比山顶要黑暗得多,像浓稠的墨汁,所以,宿营地那堆孤独的篝火显得比星星还要明亮。
由于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牦牛瞎窜,一点也不听使唤。我们骑在牦牛背上,凭着手电,也难以辨认道路。想着牦牛走过的路,一定记得,所以只有任着它们去走。不想那牦牛径直往上游走了,走了好半天,还没到河滩,我们才知道走了冤枉路。只得下来,牵着它们,寻找下河滩的路,以便就近渡河。
只听得见水声。凭手电的光根本不知道河有多宽,水有多深,徒增了几分恐惧。
黑夜沉寂,天地间便只有河水的喧嚣之声。牦牛大概是被河水声震慑住了。死活不肯下水。我们想尽了办法,也无济于事。
对岸有手电的闪光,原来是杨军医带人接应我们来了。
也怪,他们一到,牦牛可能是闻到了同伴的气息,自己下水了。
夜晚的河水更加凛冽,由于分辨不出河水的深浅缓急,走在前面的任上尉突然叫了一声,接着只听见扑通一声水响。借着手电的光,我们只看见牦牛在河里沉浮了一会儿,就折转身,没命地朝我们游来。牦牛水淋淋地上了岸,死死抓住缰绳的任上尉也随即落汤鸡似地从水里站起来。
我们也退回到岸上,萨尔哈力把牦牛追回来,任上尉蹲在河滩上,冻得浑身像筛糠一样直发抖。他的牙齿磕得“刮刮”直响,结巴着说:“操!幸好把缰绳抓得牢,不然,今晚就到叶城了。傍晚的衣服还没有完全烤干,这次又湿透了。”
我们沿河而下,重新寻找渡河点。
在接应人员的帮助下,我们找到了原来过河的地方,在那里过了河。
因为任上尉浑身湿透,为了让他少挨些冻,我们拼命赶着牦牛,飞跑着回了宿营地,让他马上钻进睡袋里。
他在睡袋里终于缓过了劲儿,告诉我们:“谁也不知道,那里有个深沟,牦牛失了蹄,我一头栽了下去。身上的枪、子弹、手榴弹太沉,又穿着长筒靴,游不动,我只有拉死缰绳。呛了几口水,脑袋呛蒙了,手差点把缰绳丢了,牦牛聪明,知道往岸上跑,把我带了上来。我一上岸,衣服就冻硬了,真是太冷了,冻得我卵蛋发疼。”接着,他又幽默地说,“不过,身上脏兮兮的,洗了个冷水澡,现在觉得挺爽的。”
大家则以玩笑的口气关心他的卵蛋还能否管用。然后自然引出了这方面的话题,军人式的粗犷笑声一次次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