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宁镇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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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见证 闽宁镇亲历社会主要矛盾的转化

1996年5月31日,国务院部署东部经济发达的13个省市对口帮扶西部经济欠发达的10个省区。同年秋季,闽宁协作拉开大幕。1997年7月15日,福建、宁夏两省区投资共建的闽宁村在银川平原沿山公路149公里处的荒漠上奠基。走出西海固,移民怀揣着脱贫致富的梦想投奔闽宁村而来。闽宁村以高水平起步、市场化运作、全方位推进的建设模式,迅速成为宁夏扶贫开发及吊庄移民的样板。聆听移民的心声心语,重温移民的困顿与激情、泪水与汗水、喜悦与收获,感知移民的质朴善良以及拥抱小康的炽烈情愫。闽宁村的出现,决定了今日宁夏的人口分布格局。百万西海固移民对宁夏北部的荒漠进行改造后,孕育出来的竟是黄河两岸的绿洲。升格建镇,从弱到强,闽宁镇亲历我国社会主要矛盾的转化。

东西对口扶贫协作,福建和宁夏合力挺进西海固

世界上的路,千条万种,有的蜿蜒曲折,有的笔直宽阔,有的穿山过岭,有的横贯海底,但从未有一条把人和人变得一样的路。在亚洲大陆,有一条充满荆棘和光荣的路,像缤纷的玉带联通了中国的东部与西部。

1996年5月31日,国务院在京召开扶贫工作会议。党中央、国务院按照“两个大局”的战略构想,决定实施东西对口扶贫协作。“由东南沿海9个经济较发达的省市和4个计划单列市,分别帮扶经济欠发达的10个省(自治区)。”会上,国务院扶贫开发领导小组强调:“组织东西部地区开展扶贫协作,是尽快解决贫困地区农民温饱问题、缩小东西部差距的需要,是经济发达地区深化改革、扩大开发、加快发展的需要,是实现共同富裕的需要。”经国务院批准决定:福建省对口帮扶宁夏回族自治区。

时隔22年,一个秋日的清晨,我们在福州找到了出席那次会议的福建干部林月婵。她已是位年逾七旬的长者,中等个儿,身材微胖,目光里透出的满是慈爱。久病缠身,退休后她很少出门,坐下起立都需要有人搀扶。我们去时,她正和人围在桌前下玻璃球跳棋,手边放着每天要吃的几种药品。她缓缓起身,愉快地请我们落座。在情感上,她把宁夏当成自己的第二故乡,手机上储存最多的也是宁夏号码。光阴荏苒,年岁俱增,每当回首往事时,遥远的西海固以及闽宁镇就会画面般地浮现在她的眼前。参加国务院的那次扶贫工作会议时,她50岁出头,短发干练,时任福建省脱贫办主任。

林月婵用略带福州味儿的普通话,向我们回忆当年的点点滴滴:“1996年,国务院召开的那次扶贫会议间隙,我主动找到宁夏的与会者,详细打问宁夏的状况,主要询问国定贫困县都有哪些,未来的帮扶重点地区应该在哪里,自然环境和地理条件如何,福建省怎样帮扶会更好一些。听说宁夏有8个国定贫困县,主要集中在宁夏西海固地区,当时我们就提出了假想——如果我们福建省8个经济发达的县市与宁夏的8个国定贫困县一一对口,这样的办法是否可行?领回任务,福建省委、省政府高度重视闽宁对口帮扶协作。很快成立福建省对口帮扶宁夏领导小组,时任福建省委副书记的习近平同志担任组长。我参与了这个小组的工作,筹备在福州市召开的闽宁首次对口扶贫协作联席会议。”

1996年11月5日,福建省福州市西湖宾馆。

闽宁首次对口扶贫协作联席会议上,福建省表示要和宁夏“共同努力”“消灭贫困”,明确两省区要“长期协作”,福建省8个县、市(区)与宁夏西海固8个国定贫困县结对。其中,福清县与盐池县、长乐市与隆德县、莆田县与西吉县、晋江市与固原县、石狮市与同心县、厦门市开元区与泾源县、同安县与海原县、龙海市与彭阳县建立帮扶关系。第二天下午,两省区签订对口帮扶协议。这纸协议的签订,标志着两省区正式建立了对口帮扶关系。闽宁首次对口扶贫协作联席会议确定:积极引导企业和投资者,以各种形式帮助宁夏发展资源开发和劳动密集型产品的生产;帮助宁夏多渠道引进台资、外资,扩大对台贸易和国际贸易;欢迎宁夏参与主办每年一度的福建投资贸易洽谈会,并为宁夏招商引资提供方便;互派干部挂职交流;两省区政府每年举行一次联席会议,总结对口帮扶工作,协商解决有关问题,增进两省区的相互了解,促进两省区优势互补,共同繁荣。

接受新闻记者采访时,习近平同志强调:“这是个战略决定。先富帮后富,共同富裕,更有利于促进我们国家社会的稳定、民族的团结,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我们动员更多的企业到宁夏去找市场、到宁夏去搞开发,结成一些联合体、共同体,共同发展。”

闽宁首次对口扶贫协作联席会议上,福建、宁夏两省区商定,把对口帮扶的主战场摆到宁夏南部的西海固地区。与此同时,两省区确定了“优势互补、互惠互利、长期协作、共同发展”的16字协作原则,这个协作原则比国务院的文件多出“长期协作”4个字。这个举动表明,闽宁对口帮扶协作的决策者已经意识到,要使贫困地区彻底摆脱贫困,并非短期内所能完成,而是需要久久为功的信念、长期协作的努力。就这样,福建宁夏携起手,东南西北比翼飞,千沟万壑的西海固,很快嗅到了大海温润暖人的气息。

林月婵是最早进入西海固考察的福建干部。1997年3月,依据福建省对口帮扶宁夏领导小组的安排,林月婵带领福建省脱贫办与其他部门组成的调研组,奔赴宁夏西海固进行实地考察,进一步摸清楚宁夏西海固的贫困状况。她回忆说:“西海固的山真大啊!我们在延绵起伏的大山里走了整整七天。让我们感到震惊的是,西海固老百姓那时真的是很苦。有天早晨,我们在西吉县的一个镇上看到老百姓在蒙蒙细雨中排着长队。走上前一问,才知道为了卖一点马铃薯给企业,很多人已经排了整整一个晚上的队。排队的老百姓,有的披着麻袋御寒,也有人裹着被子御寒。那时,我们还看到有的地方没有教室,老师蹲在地上用树枝划着教学,我们还看到有些人家吃饭竟然缺碗……西海固的这些见闻,让考察组的所有人都很沉重,我的心里也特别难过。”

宁夏西海固的贫困状况,深深震撼着福建省委、省政府领导的心。西海固,从此成为福建省的牵挂。林月婵给我们讲述了这样一个细节:“1997年3月中旬,我们完成调研任务,从西海固回到福州,立即向习近平同志汇报。他邀请省委、省政府其他领导,一起观看我们拍摄到的西海固人生存景象的短片。看片结束,大家积极商议帮扶措施。仅仅过了一个月,习副书记就来到银川参加闽宁第二次对口扶贫协作联席会议,专程深入西海固山区考察。他在西海固地区停留的时间最长,去了同心、西吉、固原、隆德几个县。已经是1997年了,我们的改革开放进行了好多年,而西海固还是那么贫穷,这给他内心很大的冲击。”

1997年4月15日,福建省党政代表团35人来到宁夏考察。两省区在银川市召开闽宁第二次对口扶贫协作联席会议,研究探讨如何更好地做好对口帮扶工作,会议决定:“连续三年,福建省委、省政府每年从财政中拿出1500万元,用于双方议定的扶贫项目。”同时,动员福建企业家到宁夏投资兴业,广泛开展经贸协作,培植扶贫支柱产业,扩大宁夏的劳务输出,加强资源和山地综合开发,兴办社会公益事业,加强干部交流和人才培训。

闽宁第二次对口扶贫协作联席会议上,福建、宁夏两省区所签纪要中还有“吊庄建设”一项。所谓“吊庄建设”,是福建省党政代表团在宁夏考察访问期间,习近平提议由福建、宁夏两省区投资共建一个以两省区简称命名的移民开发区——闽宁村——用于搬迁安置西海固移民,帮助他们在平原地区脱贫致富。闽宁村承担先行先试任务,成为西海固移民搬迁的示范区。林月婵解释:“从西海固搬迁移民到银川,需要花费大量资金。他提议先搞试点,让闽宁村成为移民区的示范,探索出一条路子,让移民搬得出、稳得住、能致富。”

1997年的宁夏,虽已在北部沿黄河两岸建立多处移民区。然而,限于投入资金严重不足、农业基础设施条件差、农田缺肥等原因,各处移民区半数以上的土地得不到开发利用。闽宁村移民区的倡设,首创“高水平起步,市场化运作,全方位推进”的建设模式。这一点,是闽宁村与所有先设移民区的根本区别。

在林月婵的娓娓讲述中,我们的眼前出现了一条路。这条路,跨越时空,心手相连,载着温暖和大爱。这条路,从祖国的东部出发,从福建的海边出发,一路逶迤而来,伸进了苍茫的西海固。

闽宁村奠基仪式上,几个不速之客闯了进来

新成立的闽宁村在哪里呢?

1997年4月下旬,闽宁村筹建工作启动。福建、宁夏两省区有关人员选址时,把目光投向银川远郊的荒漠戈壁。经过前期的调查论证和规划设计,闽宁村的地址落在贺兰山沿山公路149公里处的荒漠。彼时,这里是银川平原狭长的荒漠地带。茫茫戈壁,砾石遍布,千年未垦,万年未殖。蓝天白云下,偶见黄羊奔跑,飞鹰掠过,常有沙尘暴来袭。初来的移民自编顺口溜形容新家园:“地无半点绿,天是黄沙色,人就那几个,树木一两棵。”西海固移民要在这里落籍安家,干部群众必须完成对这片穷荒绝漠的改造。

闽宁村的建设像疾风一样迅速。1997年7月15日,闽宁村举行奠基仪式。那时,没有一个移民的闽宁村已经修砌出了简陋的门楣。闽宁村的门楣,紧临着沿山公路,朝向西面的贺兰山。说是门楣,实际上是两根南北对立的砖砌水泥裹的柱子,上方牵起一根手指粗的长铁丝绳,铁丝绳上缀起三个铁片制成的大字——闽宁村。有风来时,写着大字的铁片就在空中随风飘荡。门楣的两根砖砌柱体上有两行榜书:“闽宁携手建家园,东西协作结硕果。”

当天上午,闽宁村的奠基仪式引来了玉泉营吊庄的移民。闽宁村东南6公里处,已出现了一片西海固人的吊庄移民区。吊庄移民,中国扶贫开发史上在宁夏发明的一个名词,意指西海固人走出大山,在异地建立新的生活基地,稳步发展,摆脱贫困。吊庄移民的重要特点是,把移民移到具有发展潜力的平原荒地上从事开发,自力更生,重建家园。闽宁村附近的玉泉营吊庄,历经6年开发建设,仅实现4000人稳定居住。迁出地西吉县,既无力继续扩大安置移民,也无力在移民区创办实业。玉泉营吊庄移民,成群结队地奔向了闽宁村。他们试图捕捉与自身相关的种种讯息,很多原本要去打工的年轻人也临时休工。人们簇拥在简陋的主席台前,或坐或站,猜想着移民区的未来。

闽宁村——贺兰山沿山公路149公里处荒漠,根据福建、宁夏两省区的决定,着眼以镇的规模标准进行规划,决定在近期安置移民4000人,并以优惠政策吸引投资,靠经济实力兼并周围吊庄,逐步扩大到20000人的规模。按照两年建成、三年解决温饱、五年走上致富奔小康之路的总体要求,闽宁村建设将坚持种养结合、农科教结合、贸工农结合,走起步于农业、致富于乡镇企业和城镇工业的发展路子。

闽宁村的奠基仪式正在进行时,几个不速之客忽然闯了进来。领头的中年男子开着一辆时风牌农用三轮车,穿过闽宁村门楣时,车轮卷起的沙土像一条长龙似的挂在半空中,烟尘久久不散。中年男子停稳农用三轮车,飞快地挤进人群。他个儿小,人又瘦,凭着灵便身形硬往台前蹿。维护秩序的工作人员拦住他,他面露急切之色,说个子矮还想看仔细些,工作人员被他的滑稽样儿逗乐了。这人名叫谢兴昌,一个不甘平庸的乡村医生,一个总想移民到川区的西海固农民。闽宁村奠基当天,他开着农用三轮车正好途经戈壁滩,索性凑过来看热闹。就这样,闽宁村移民中的第一人忽然出现在隆重的奠基仪式上。闽宁村的奠基仪式结束之后,谢兴昌决定不走了。他在荒无一人的戈壁荒漠上支起一顶小小的帐篷,申请并办理了自发移民的手续,就地修建起了房子。

转眼20多年过去了,谢兴昌变成了年近七旬的长者。很奇怪,他精瘦的脸面上看不出暮色。现在,他西装革履,跷着二郎腿,坐在自家宽敞的客厅里,目光透过窗户瞥着车库里的越野车,漫不经心地说着正在镇上筹办的医院。问及他当年那个一瞬的决定时,老谢忽然眉飞色舞,仿佛他的青春又回来了。

他说:“西海固,曾经是个靠天吃饭、十年九旱的穷地方,我有过半年时间没见过一粒盐的精力。1997年春天,家里十几口人的吃饭成了大问题。由于上年山地庄稼歉收,我只好跑到县城买粮,让一个庄稼汉买粮吃,我心理上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件事情对我的刺激非常大。于是,我想到搬出西海固。7月初,我开着农用三轮车跑出来,沿着黄河考察,只想在平原上找地方安家。闽宁村奠基当天,我赶到时,正巧听到福建干部林月婵的讲话。我心里想,既然是福建和宁夏两个省区投资共建的移民区,迟早肯定能够发展起来。尽管闽宁村一个移民都没有,热浪滚滚的沙滩上光秃秃的,可我还是选择留了下来。我找到管事的干部,报名当上了自发移民。我留下来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我看到6公里外的玉泉营吊庄移民种出的庄稼,他们田地里的小麦和玉米长得很好。”

谢兴昌就这么留在了闽宁村。他说起1997年的闽宁村,都是风和沙的故事。时逢酷暑,没有一棵树的荒漠戈壁滩,连片阴凉的地方都没有。老谢带着儿子和帮手,顶着烈日打土块、盖房子,浑身黑水淌个不停,实在热得受不了,就躲在帐篷里休息会儿。透过帐篷的门帘往外看,他看见远处的沙包亮得像在炽热地燃烧,看久了两眼都发花。他觉得,最可怕的并不是地表温度每天超过40摄氏度,而是他遇到了从未见过的沙尘暴。光秃秃的大沙滩,没遮没挡,贺兰山下的沙尘暴刮来了,昏天黑地,人连眼睛都睁不开,有时会把人掀翻在地。老谢捡来三块大石头,架起一口大铁锅,从很远的地方拉回树枝生火做饭。风和日丽时,炊烟袅袅,蓝色的火焰舔着锅底,饭香味儿扑鼻。有天中午,他们几个人躲在帐篷里吃刀削面,忽然一股黑风刮过,沙尘暴像巨柱朝人压来。狂风吹跑了帐篷,顷刻间锅翻汤洒,柴湿火灭,半锅面条喂了沙子。玉米粒大小的沙石迎面乱打,把老谢的脑门都砸出了大包。大家什么也不顾,先把饭碗往怀里藏。不大一会儿,风沙渐渐变小,饭碗里漂层细沙土。把饭倒掉吧,实在可惜,索性就这么端起碗吃。

跟着老谢一起盖房的儿子,每天都在不停地抱怨:

——大,老家西海固虽穷,总有一杯热茶喝,总有一片阴凉遮。

——大,天上干燥着飞不出鸟,地下干燥着长不出草,能生活下去吗?

——闽宁村这鬼地方,没有树木没有房,沙尘暴打得人睁不开眼。

老谢听着抱怨,什么话也不说。他想,回到西海固又能怎样?老谢是个浪漫主义者,每晚躺在地窝子里,他能隐隐约约地听到黄河水的声音。尽管黄河水那时还没引到闽宁村,可他仍然充满着幻想,每晚枕着黄河的波涛入眠。每当荒漠的东方刚露出一抹熹微的晨曦,他就叫醒儿子,爬出地窝子。他们在露天煮一锅粥,每人吃上一大碗,继续盖房子。他开着农用三轮车,在周边拉椽、拉水、拉沙、拉砖、拉水泥。在十几公里之外拉水时,没有水桶,他给车厢里铺上几层塑料,把水盛到车厢里。一个月后,他盖好了几间砖包房。所谓砖包房,墙体的内里是土坯,表层用砖块包裹起来。老谢盖起的新房子,是闽宁村第一处民居。新房落成,他心里乐滋滋的,响了一挂鞭炮。三三两两的移民来盖房子了,万年的荒滩上有了生命温暖的气息。

夕阳衔在贺兰山顶,柔光斜映闽宁村,大地散发出橘红的光泽。每到此时,总有一趟长途班车从西海固驶进闽宁村。车上跳下来的,都是赶来盖房的准移民。这些准移民,随身携带品五花八门,椽子啊、土豆啊、粮食啊、鸡鸭啊,什么都能带过来。老谢发现,盖房子的人刚来时,面部表情很丰富,有的坦然,有的茫然,有的悲观。老谢察言观色,能够准确无误地判断出,谁能留在闽宁村,谁只是闽宁村的过客。

——每来一拨人,都住地窝子,到了夜里一片漆黑,只能听见风在吼。

——有的人傍晚到,住一夜地窝子,第二天天一亮就回老家了。

——意志薄弱的,就用搬迁指标换条金驼烟外加一张回程车票。

老谢告诉我,那种铁了心要留下来的人,任何困难都挡不住。早期来盖房的魏振忠,给所有的移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魏振忠是个生意人,对生意人而言,无论环境多么恶劣,耽误做买卖都是不对的。老魏来的第二天清早,从地窝子里钻出来,脸也没地方去洗,先把一张床单铺在荒滩上,又在床单上井然有序地摆上香烟、肥皂、牙膏和洗衣粉。这些种类繁多的小商品,都是老魏昨天从西海固老家带来的。老魏是个刚强的汉子,即使心理上特别焦躁,也从不在表情上显露,只是把香烟抽到了一天五盒。

地窝子和白杨树,这片土地上最坚定的隆起

万年的荒漠敞开怀抱,等待着坚毅的生命。

老谢的新房盖好了,房前屋后光秃秃的。他感到太荒凉,想着栽一些树。于是他手里握着铁锹挖树坑,一锹扎下去,砾石就把铁锹崩出个缺口。再一锹下去,还是破不了地皮。他只好换上钢钎,使足劲儿往下挖。他一天从早干到晚,总共挖出七八个树坑,栽种上便于成活的新疆杨。栽树的经历,让老谢感触颇深,先前毁坏西海固老家一片植被都那么简单,而在移民区栽种一棵树竟如此费劲。从大自然的警示中醒来的老谢,以后对这些新栽的幼苗倍加呵护。

老谢准备回西海固搬家了。这时,闽宁村的领导来到新房看望他,对他盖房栽树的行为表示赞赏,还特别叮嘱:“你回到老家,尽可能想方设法动员乡亲们,让大家不要犹豫,报名参加移民搬迁,到川区平原上来发展,解决温饱问题和发展问题。”老谢听着领导的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回老家时,他开着农用三轮车专门跑到周边的玉泉营,在玉米地里掰了几根又长又大的玉米棒子。回到老家山村里,他话也不多说,只把玉米棒子拎出来给人看。乡亲们一看都很激动,认为闽宁村是能够生存的,并且对移民搬迁充满着想象。半个月之后,老谢带着村里的十几户人家浩浩荡荡奔向了闽宁村。

闽宁村开发初期,老谢有了用武之地。他少年时毕业于固原卫校,在老家是个乡村医生,因为联系群众紧密,长期担任西海固老家的村党支部书记。很多移民刚来闽宁村时水土不服,感冒、发烧、拉肚子的情况很多。移民生病了,就得跑到6公里外的玉泉营。老谢一看,趁势而为,贷款3万元创办了乡村诊所,帮助闽宁村移民解决医疗保健问题。医生老谢的乡村诊所成为闽宁村最初的医疗场所,他本人也有了巨大的存在感。有了简陋的医疗条件,移民的媳妇和娃娃很快搬来了。闽宁村的领导鼓励老谢:“谢大夫对移民的稳定居住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干部这一句褒奖让他激动了许多年,至今仍然念念不忘。

时隔20多年,老谢家变成了一栋别致的四合院,卧室、客厅、厨房、锅炉房、卫生间依次而建。客厅装修相当考究,光洁的地砖,漂亮的茶几,时尚的沙发,纤尘不染。他坐在自家沙发上,斜睨着眼睛瞅着墙上的字画,面容像一团揉皱的纸,表情里透出一股往日酸酸的味道。

2亩庄园,6亩耕地,还能灌上黄河水,这对所有移民都产生过吸引力。可是,又有谁是通过传统耕种脱贫的呢?老谢摇摇头,笑呵呵地说:“搬到闽宁村,思路活了,机会多了。移民的经济收入,起初是靠劳务输出,接着是围着产业转。我个人的感觉是,这里每天都有事情可做,只要人勤快,见天都能挣到人民币。20多年来,日子就这么节节升高了。刚搬来时吃粮很困难,我现时每年有30万元的收入。新开的私人医院交给儿女去经营,我还想办个药店。人生呀,就像被上好的发条,根本停不下来。”

和许多安土重迁的人不同,老谢从西海固走出的那一刻起,更希望自己能被当地接纳。他在情感上具备坚韧性和适应性,而这,正是西海固移民的主流思想。1997年,脱贫愿望强烈的970户4850名西海固人搬到闽宁村。移民很快在荒漠上盖起1200间美观实用的民居,所有的建房费用,都是移民自筹。很多移民通过搬迁转变了先前等靠要的旧观念,开始走上“走出大山——劳务赚钱——投资建设新家园”之路。

闽宁村的拓荒者,都是用牙断铁的人。20多年过去了,拓荒者的身影渐渐模糊,但有一个名叫张正元的人的身影时常晃动在老谢的脑海里。1997年闽宁村初设时,77岁的张正元是最年长的拓荒者,他身材瘦小,沉默寡言,下巴蓄着一撮山羊胡子。虽然当时年岁最大,可老人眼不花、腰不疼、腿不乏,精力很充沛。

张正元老人富有生存经验,他有在荒漠中栖身的本领,擅长挖掘地窝子。老人手里提着一把铮亮的洋镐,一个人在荒滩上挖地坑,一洋镐下去,火星乱溅,只能掘出一拳大的泥土。荒漠的浮层全是沙石,挖到1米来深时,又变成了红胶泥。他花7天时间挖出一个深2米、宽3米、长6米的大坑。接着,又用土坯从坑底往上垒起一道墙,高出地面1米。再用椽子在隆起的上方搭个人字形的顶,铺上一层厚厚的稻草,又用麦草和泥土和成泥巴,抹在上面。就这样,一座地窝子诞生了。他又找到附近的一个木匠,用废旧的木材打制出一幅梯架放进地窝子,人就踩着梯架进出地窝子。地窝子成了临时的家,他晚上就睡里面。这是标准的地窝子,可它并不严实。晚上一起风,沙子就会通过四处的缺口灌进来。早晨一起床,沙子就会沉沉地压着被子,有时人连被子都掀不开。

这样的地窝子,张正元挖了三个,一个儿子一个。他捎话回西海固:

——娃娃们,你们来吆!这里的沙地平展着呢。

——黄河水一上来,人在这里就能生存。

——闽宁村离首府近,进城打工很方便。

就这样,老人把儿女们一个接一个喊到了闽宁村。儿女们一来,他使着儿女去银川打工,自己守着地窝子。半年以后,他们家盖起了好几间土坯房。十几年后,儿子们又纷纷在银川市区购买到了住宅。

闽宁镇上的移民不砍树,就连门前长歪的树也留着。有一段行道树很奇怪,几乎从地面开始,枝条就开始攀比生长,每一株大树浑身都是葱茏绿意。我看到很多白杨,它们密集在一起,还夹杂着榆树和槐树,增加了林带的密度,猫也钻不过去。这些经历了无数考验的大树,就有不少是张正元老人栽种的。老人爱种树,政府号召义务植树,他总是第一个扛着铁锹来。直到80多岁,他仍然守护着镇上的树。过境的运输车辆很多,路边的树很容易被剐蹭,看见受伤的树,老人就很难过。冬天里,他找来白石灰,把一棵棵树身刷白,防止虫子和动物啃咬。那些被刷白了的树身,像打着裹腿的士兵。

没有人要求他这么做,一切都是自愿的。每天中午车辆很多,他手握铁锹站在路边树荫下,静静地守护着树。有人说,马老汉年岁大了,心慌了。他像卫兵一样挺拔地站立着,站成了一道风景。那姿态,仿佛向过往的司机发出警示:这里是有生命存在的。有时,老人会对儿女说:“连大地上的树都不爱,世人还有啥好爱的嘛!”

张正元老人守护着那些树苗,就像父亲当年守护着他一样。80多年前,父亲是红四方面军的厨师长,他是长征路上14岁的红小鬼。1935年,他们从川西出发,一路北上,穿破万里硝烟。出绵阳没几天,一条湍急的大河横在面前,没有桥,只有几根光溜溜的铁锁链。身后国民党追兵的枪声越来越近,急匆匆过河的红军战士脚下踩不稳,不断有人掉下去,立即消失在汹涌的激流中。父亲身上背着一口大铁锅,一手扶着铁锁链,一手牵着他的小手,一步步向前缓缓移动着,最终走到了大河彼岸。

没有人理解老红军对植被的热爱。闽宁镇属干旱荒漠地区,刚搬来时,荒漠戈壁没有任何植被,生态条件极其恶劣。人们没有燃料,就去刨挖沙滩上非常稀少的沙蒿,这样加剧了生态恶化,造成一刮风就有扬沙天气或沙尘暴的恶果。老人不去刨挖沙蒿,他背着背篓在公路上捡拾煤渣。刚刚住进土坯房,他就换上了煤气灶。

……

地窝子和白杨树,成了这片土地上最坚定的隆起。今日贺兰山东麓葱茏的绿意里,一定有老红军的信念和精神。张正元老人93岁高龄谢世,弥留之际,叮嘱儿女:“镇上的土地贵重得很,你们把我埋远些,房前屋后多栽树。”

每次看到闽宁镇上的白杨树和柳树,我从那些大树的神态和雄姿上,似乎能看到老红军清?坚毅的神韵,会想到他在沙尘暴中的地窝子犹如一叶小舟漂流在茫茫海面上,也会想起他说的话:“连大地上的树都不爱,世人还有啥好爱的嘛!”

移民区建设,让采风的作家大吃一惊

大地上最雄浑的力量是万物生长。

闽宁村,先是出现在银川市区的公交站牌上,以后20多年,频频亮相福建、宁夏两省区的报刊,成为很多人情感牵挂的地方。闽宁村成立9个月时,《宁夏日报》头版头条以《闽宁村为开发式移民树立样板》为题,向社会披告闽宁村建设进度。这条消息说:“闽宁村首创的高水平起步、市场化运作、全方位推进的建设模式,成为扶贫开发及吊庄移民的样板。”消息还透露,闽宁对口扶贫协作形成的多方筹措的投资机制,大大加快了开发建设的速度,已陆续有福建、香港的50家企业到闽宁村考察。荒凉的闽宁村,又具备着怎样的吸引力?来考察的闽商和港商,对建设酿酒葡萄生产基地兴趣极大,另有筹建闽宁村文化山庄的意向。从中可以看到,闽宁村的开发建设,迥异于宁夏先前设立的移民区。

闽宁村成立的第二年夏天,作家火仲舫来到移民区采风。火仲舫,现年70来岁,宁夏西吉县人,西海固农民的儿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他曾长期担任固原市文联主席兼《六盘山》文学主编,亲历过西海固早年的窘困。虽然知道那个极端困难的年代已经成为历史,可他至今记得当年那个用一只碗轮流吃饭的家庭,所以见不得别人在生活上铺张浪费。这个敦厚诚实的读书人,心怀悲悯,沉默寡言,用心用情记录过闽宁镇上的西海固移民。那时,他专程来到闽宁村看望了父老乡亲。

孤寂而严酷的荒漠,并没有让移民丧失信心和勇气,人们在重建家园的过程中展现出向上的力量。走进闽宁村的简易大门牌,火仲舫先看到一条正在修筑的主干道——福宁路。拉沙运料的卡车、手扶拖拉机来回穿梭,一辆辆推土机以其巨大的力量推涌着沙土缓缓行驶,发出轰隆隆的响声。天空中的沙尘随处飞扬,移民黑黝黝的脸上和臂膀上落满了灰尘。这条新修的公路宽达38米,直通10公里外的黄羊滩火车站。道路两旁的平房依次是闽宁村村委会、派出所、卫生院、中学(含小学),杂以民居和商店。那时闽宁村还没有一家餐厅,如果有从外面来的人,吃饭是一大难题。

火仲舫徒步穿过一片硌脚的砾石,在修建中的福宁路上找到了在三间平房里办公的政府办事机关。附近玉泉营吊庄负责人兼任闽宁村的村长。此时的闽宁村和附近的玉泉营吊庄,主要是从西吉县搬迁来的移民,故而闽宁村与玉泉营吊庄这两家机构,完全是一套人马,都归迁出地西吉县管辖。火仲舫看到,闽宁村村长的办公室只有20平方米,还隔出了一个小套间,放着一张单人床。而外间的办公区,一桌一椅和一张三人沙发,这是闽宁村移民区最为豪华的设施。村长的办公室,不断飞来凶猛的蚊子,只要朝人叮一口,被叮的地方就会立即起大包。因而,大家不敢轻易打开窗户。

火仲舫惊讶地发现,这里无不体现出福建的痕迹。两省区投资共建的闽宁中学、闽宁卫生院、送变电工程、水利工程都在紧张施工中。整个移民区,在校中小学生已达好几百人,创办闽宁中学迫在眉睫。正在修建中的闽宁中学的对面,就是闽宁卫生院。施工的楼顶上飘扬着红旗,吊车上下穿梭,搅拌机、绞车轰鸣声不绝。送变电工程已完成主体工程,配套工程也在紧锣密鼓地进展之中。此外,福建省农业科技扶贫项目已经进入移民区。福建科学家林占熺及其团队,已在闽宁村指导移民发展庭院经济,种植菌草蘑菇。走出西海固的移民初次接触到农业产业。火仲舫说:“在办公区后面,等距离建起六个塑料大棚,这是由福建农林大学食用菌研究所进行技术指导的食用菌实验基地。走进工棚,一股带有特殊气味儿的潮气迎面扑来,一个个像纱锭的菌袋整整齐齐地码垛堆成。据说实验基地已初具规模,四个品种共培养菌苗五万袋。”

黄河的干渠水,从东往西流,横亘在贺兰山东麓的荒漠新村,浇灌出一抹深绿的印痕。闽宁村建立一年,已迎来上千户移民。在闽宁村创设之前,黄河岸边已建立多处移民区,像闽宁村这种移民搬迁和开发建设的速度,火仲舫前所未闻。他欣喜地写道:“这里新种下的十二万株树苗,虽然还很稚嫩,没有郁郁葱葱的景象,不过,要不了几年它们就会根深叶茂,就会绿茵成行。”闽宁村已经出现了两条公路,两条公路交错时,在村子的中央形成了十字街。村子东边,出现了一排排居民住宅。火仲舫说:“民居像一座座营房一样坐落在平展的沃野上。闽宁村已搬迁来移民上千户,修建房屋四千间……西海固的乡亲们终于离开了出门就爬山、走路就过沟的贫困封闭的穷山窝,他们满怀喜悦地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新住宅,这不得不说是一个翻天覆地的新变化。”

火仲舫1998年在闽宁村看到的两条公路,一条叫福宁路,另一条叫莆西路。闽宁村的干部群众集思广益,赋予两条道路的名称以象征意义。福宁路,表示福建、宁夏两省区共同铺铸致富路;莆西路,表示莆田、西吉两县的友谊如同康庄大道一样不断延伸。在闽宁新村,火仲舫还看到了高高的水塔屹立在开阔的原野上,水塔把清凉甘甜的地下水通过一条条地下输水管道,送进了每一户移民的家里,人们再也不为吃水而忧愁。闽宁村的建设者,放弃节假日,吃集体灶,过单身生活,日夜兼程,积极建设。附近吊庄的农工,每天披着朝霞晨风,骑着自行车赶到工地,晚上又借着星光回家。

闽宁村的夜晚黑黢黢的,偌大个移民区竟没有一丝亮色。负责干部把靠近沿山公路的一小段路灯打开,让过往司机知道这里是个移民区。可是路灯没亮多久,就因缺少电费熄灭了。闽宁村成立初期,首要任务是准备生存的基础,解决移民的温饱问题。移民搬来,先是自建住房,改良土壤,植树造林,又在周边打工发展劳务经济。那时,闽宁村自然环境非常恶劣——流沙掩埋了沟渠,移民再开挖;洪水冲断了道路,移民再整修;暴雨泡塌了土坯房,移民接着再重盖;冰雹砸烂了庄稼,移民来年再耕种……所有的移民都是靠着这股决绝的韧劲儿,不动声色地改变着个人和移民区的命运。

火仲舫在闽宁村看到的菌草,是1998年6月确定的福建支援闽宁村的菌草项目。福建科学家林占熺率领科技团队住进闽宁村,推广双孢菇栽培种植。政府鼓动移民群众发展庭院经济,在福建技术员的指导下在庭院里栽种菌草蘑菇。起初只有200多户移民种植,发展到极盛时期有1984户移民参加种植。那时,大多数移民家庭非常困难,政府在发展种植和养殖方面下了不少功夫,虽有成效,但难以成为支柱产业。福建菌草蘑菇的到来,打破了闽宁村产业零突破,带动一批移民摆脱了贫困。福建菌草产业的植入,不仅让移民实现了经济创收,更为重要的是开阔了移民的视野,让移民领略到了科技产业的无穷魅力。此后20多年,闽宁镇的发展历程,就是产业脱贫、产业富民的历程。

穷荒绝漠,人民向上。火仲舫感受到了生命的鲜动和力量。闽宁村移民要种出粮食,非得对荒漠戈壁进行改造。1998年春天,移民分田到户,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土壤改良。那时的闽宁村,已接纳了两批来自西吉县的移民。第一批移民615户,第二批移民355户,实际搬迁上千户,总人数达到4850人。移民自建房屋之后,一边改良土壤,一边在周边打工。火仲舫来时,移民正在进行土壤改良。当时的现实条件是,风沙极大,土壤条件极差,改造荒地的过程既烦琐又辛苦。平田地、捡石子、筛沙子、施肥,再灌黄河水,移民改良土壤时费了好大的劲儿,付出了极为沉重的代价。改良土壤,需要移民在前期不断地投入经费和人力,这的确考验着人的忍受力。有些移民为了尽快完成土壤改良,不惜从几十公里外的青铜峡和银川运土,把运回来的土铺在自家的沙地上,形成土地作业层。

闽宁镇的4.3万亩农田,都是在这种艰辛的努力下开垦出来的。平田整地之后,移民开始肥田沃土。新垦的土地,黄河水放进去,怎么也灌不透,很快就会渗进地下。移民都有同感——万年的沙滩干透着呢!说到施肥,人们把尿素、二胺使劲儿地往田里撒,不够时,还拉着架子车跑到周边乡镇的养殖场去购买农家肥。闽宁村成立的第三年,新垦的土地上长出了丰硕的庄稼。移民惊讶地发现,新垦的土地浇上黄河水,亩产量远远超过了山地。

生命温暖的气息,唤醒了沉睡的荒漠。闽宁村的开发建设,像提速的列车从冰冷旷野冲向繁华似锦的花丛。在福建挂职干部的主持下,闽宁村1999年借商品交易大会成立了集贸市场。此时,移民区结束了沿街没有餐馆的历史,个体工商业姗姗起步。这一年,出现个体经营户145家,临时摊点经营者120个,368名移民从事商品贸易。闽宁镇逢阴历每月的一、四、七、十一、十四、十七、二十一、二十四、二十七为集市日,延续至今。

闽宁镇街头栽种的白杨和旱柳,躯干上都有伤疤,那是闽宁镇的骨骼。我在镇老街上看到了移民最早在路边、渠旁、田畔、屋外栽种的树木,这些树木都已长成了大树,每一株白杨和旱柳的躯干上都有被冻裂的创伤。大树无声,我却感受到了大树和人一起经历的漫长考验。“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白杨和旱柳,从被栽种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闽宁镇人的精神支柱,也注定是闽宁镇的精神支柱。

包兰铁路知道,移民融入周边社会的艰辛与曲折

包兰铁路穿闽宁镇而过,留下一个叫西邵的小站。虽然途经车次很多,只有7511次列车每天清晨在这里停靠1分钟。许多年来,从银川到西邵站的两元票价从未发生变化。这趟列车是古旧的绿皮车,行动缓慢,已经极少有人乘坐。小站留驻三名工作人员,每天迎送旅客十来位。站内月台很小,是个1米多宽、2米多高的遮阳棚。闽宁村成立之后的两三年之间,总有移民趁着夜色活跃在铁道线上。属地永宁县人民政府在1999年的一份调查报告中,毫不客气地指出:“闽宁村移民来自贫困山区,大多数温饱尚未解决,有些移民法制观念极为淡薄,利用靠近城镇的便利条件进行偷盗。”那段时间,包兰铁路成为某些特困家庭的“粮仓”和赖以维系生存的生命线。就实而论,这种现象在其他移民区也有不同程度发生。这条铁道线,见证了移民融入周边社会的艰辛与曲折。

王烈松,50来岁,身材高大,声若洪钟,性格开朗。他曾任闽宁村首任村长,现供职于固原市政协。那天,他在办公室给我讲述了闽宁村的建设,而我感触最深刻的却是移民融入周边社会的过程。王烈松说,大量移民来到荒漠戈壁创业,在平原地区,移民感受到周边浓郁的商业气息,他们接触到了大量新鲜事物。这种鲜明的差距,给一些没有解决温饱问题的移民的心理带来了冲击。实为生活所困,他们趁着夜色,跑到包兰铁路线上扒火车偷东西。那时,但凡货运列车经过移民区,总会放慢速度或者停留片刻。在货运列车减速或停留的间隙,有人会冒着不测的危险扒上火车,偷偷卸下煤块和化肥。周边的老住户以嘲讽的口吻对移民进行贬损——闽宁村有个从西吉县搬来的移民,在铁路上支砖头,被警察逮住了。警察问他为啥这么干?这个闽宁村人回答:“飞机坠毁我见过,轮船沉海我见过,火车咋翻我没见过,今天我先试看一下。”

王烈松听到这个段子时,知道移民融入周边社会出现了大麻烦。他回忆这些时,我的眼前闪过一盏血红的信号灯,那是铁道线不断发出的警报。

闽宁村的干部职工很快了解到,移民与周边社会的冲突造成的后果很严重——周边老住户不愿接纳移民去打工。王烈松坦率地说:“当时,其他几个吊庄(移民区)的移民与周边老住户的冲突同样存在,是个不争的事实。西海固移民搬迁到闽宁村,自建房屋首先是一大笔开支。土地没有改良过来,赚钱没有门路,就会增加生活的困难。显然,移民在与周边社会发生冲突后,不仅没有稳定的打工收入,就连稳定居住也成问题。这种情形之下,积极协调移民与周边社会的关系,解决移民群众就近打工问题,一度成为闽宁村最棘手的工作。从干部的内心来讲,迫切希望移民群众尽快被周边社会所接纳,这样便于移民打工和生活,便于解放移民的思想。闽宁村成立的第一年,西海固迁来移民4850人,这是以往没有过的搬迁速度。为什么这么迅速?西海固人信任闽宁协作的力量,也信任政府的宣传口号——搬得来、稳得住,能挣钱、能致富。”

闽宁村采取行动,积极引领移民融入周边社会。王烈松回忆,虽然进行过几次严打,但主要采取的措施还是调和移民与老住户的关系。他至今记得,当时动用了四种办法。其一,干部召开教育大会,要求移民遵纪守法,鼓励移民与周边的李俊镇、甘城子、黄羊滩以及玉泉营的老住户搞好关系。其二,干部时常去拜访周边的乡镇和农场,向对方说明闽宁村的建设进度,告诉他们移民来贵地打工,请尽量接收;刚搬来的移民衣食无着,纵然有个别的小偷小摸行为,请不要扩大看待,他们会好好进行教育。移民在贵地打工,是向先进的川区学习耕种技能。其三,为了能使移民和老住户面对面进行交流,闽宁村还组织成立了篮球队和秦腔演出队。农闲时,干部带着移民篮球队和周边乡镇老住户打篮球友谊赛,秦腔演出队常常给老住户进行义演。就这样,老住户看到了移民的精气神,逐渐改变了对移民的固有看法,双方感情在互识中慢慢建立起来。其四,积极筹划发展闽宁村自己的产业,帮助移民群众拓宽增收的渠道,福建菌草栽培技术实现了闽宁村移民区产业的零突破。随着时间的推移,再也没有移民冒着风险连夜去扒火车。

听到这里,我忽然想起,篮球运动仍是闽宁镇移民普遍热爱的一项体育活动。闽宁镇那支特别强悍的农民篮球队,在全县的农民篮球运动会上,竟然年年独揽冠军,一县之内,无人匹敌。无论春夏秋冬,我在闽宁镇各个村街的篮球场上,总会瞅见一拨拨龙腾活跃、大汗淋漓的少年。每到冬闲,镇上就有农民自发组织的篮球赛。按照规定,球队可以聘请外援,赛后有丰厚奖励。据说,每年的篮球比赛现场,动辄吸引上万名观众。看着一个个篮球少年的身影,我又想到,他们是否知道父辈的篮球交际呢?

王烈松意犹未尽,借着回忆,给我讲述了一件让他难忘的往事。他说,他从这个故事里能同时品味到悲壮与温暖的滋味。在讲这个故事之前,他特别对我说:“闽宁镇越来越好,将来还会有很大的变化,会不断地向好的方向发展。可是,无论闽宁镇经济社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年轻人都不应该忘记前人开拓的艰难,每一寸土地都有父辈洒下的汗水。”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了起来,谈话的气氛也变得庄严了起来。他不紧不慢地给我讲出了下面的这个故事——1997年冬天,闽宁村成立的第一个冬天。一天,贺兰山忽然下起了大雪,闽宁村覆上了厚厚的无瑕白幕。王烈松带着巡夜队迎着飞扬的雪花,检查完闽宁村治安,回到办公室烤火。那时男人们大都去了周边务工,留守村里妇人娃娃的安全就由干部巡逻队负责。

忽然,办公室的门被人急促地砸响了。王烈松开门一看,来客是几名铁路警察。他心里嘀咕着谁又在铁路上闯下了祸。铁路警察直截了当地说:“王区长(也称王村长),你们闽宁村有无失踪的人口?”王烈松悬着的心搁了下来,回答说没有听说谁失踪了。铁路警察告诉他,有列货运列车途经西邵站时,一个人跳火车时不慎摔下致死。可是,警方在死者身上没有发现身份证,无从知晓底细,但从衣着分析,似乎是闽宁村人。铁路警察这么认为,并不奇怪,自闽宁村成立后,有些移民经常连夜出没在这条铁道线上。接到警方的查尸通报,王烈松和另外几个干部困意全无。他们打着手电筒,踩着积雪,挨家挨户叫门,询问有无人口失踪。连夜忙碌了四五个小时,查明闽宁村并无失踪的人口。

第二天清早,铁路警方又找了过来。

警察说:“既然不是你们闽宁村人,请你们出个书面说明。”

王烈松答:“我不敢给你出这样的证明,万一是谁家的亲戚呢?”

警方要对这具无名尸进行处理,时间不会拖延太久。为慎重起见,王烈松和几个干部跑去查看那具尸体。死者是一名三十来岁的青年男子,衣衫破旧,身形颀长,跳火车时不慎头部着地。王烈松没有见过这个人,但从衣着上看,极像移民。他知道这几年移民从老家来,很多人坐长途班车只到青铜峡或银川,剩余的路途,为省点钱就扒货运列车。货运列车进了西邵站,移民立即跳车,身上灰尘不拍就回到了土坯房。他又想起,几个月前有个教师回闽宁村时跳火车摔伤了,伤者生活困难,村上补助了200元药费。

王烈松和其他干部动了恻隐之心,他们就想,即便死者不是闽宁村的移民,或许就是移民的亲戚。这人或许是来投亲靠友的,或许是来这里寻找出路的,围绕着这具无名尸,干部职工展开了若干种猜想。接着又开了个短暂的会,会议郑重决定:不论死者是不是移民,不论死者是不是移民的亲戚,都要把这具无名尸接回来,好好埋葬,并且还要在坟头上留好标记,如果他的家人找来,就把坟头指给。

于是,干部职工纷纷慷慨解囊,集资1000元掩埋亡人。可是,新问题又出现了,这个亡人究竟是回族还是汉族?闽宁村回汉两族杂处,并且以回族移民居多。大家接着又合计,决定以回族的习俗送亡人。送别的路上,不断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加入进来,一只只手伸过来托举着亡故之人。到坟地时,前来送别的移民已经聚集了四五百人。这个客死他乡的亡故之人,在闽宁村无亲无故,而他最终却被移民隆重安葬,保持了最后的尊严。

有一回,王烈松把这具无名尸的故事讲给朋友听。

朋友听完就笑着说:“这事,你们办得好有意思。”

王烈松默默地说:“这就是悲壮的移民故事。”

那场送别之后,王烈松奉调回西海固工作。临别的前夜,他和几个干部职工在办公室里围着火炉夜话。已是初春,而屋外寒风凛冽。有个同事提议,咱们将来写本书记录闽宁村,书名就叫《千古一犁》,是西海固人犁开了这片荒原。很多年过去了,王烈松偶尔还会想到,逝者的亲人是否找到那座坟头?逝者的骨殖是否迁回家乡?多少次遇见闽宁镇人,王烈松很想打问,最终没开口。如果逝者的亲人没有找来,又让人怎样的伤感!王烈松说自己有时会在睡梦中梦到闽宁镇,醒来时泪水浸湿枕巾。

老校长敲打着犁铧,植下教育的第一抹新绿

你听过铁锤敲打犁铧发出的上课铃声吗?

闽宁镇的教育事业,就是在一阵铁锤敲打犁铧的声响中开始的。那清脆的铃声,是闽宁镇青年血液里唱响的奋进之歌。我在闽宁镇园艺村1组看到几处砖木结构的老房子。这些20多年前的老房子,墙体低矮,土坯剥落,青砖早已斑驳,屋脊生出厚厚的瓦松,地砖裂开的缝隙里蹦出了荒杂野草,一簇又一簇地生长着。老房子静静躺卧在乡村的怀抱里,破落又陈旧,只是四周的果树和国槐高大繁盛,枝繁叶茂。显然,老房子已无法与镇上的现代民居相媲美。而它们却有着久远的故事,至今氤氲着泥土的芬芳,能让人们看到来时的路。就在这片老房子里,我无意间发现了戈壁小学的旧址。戈壁小学,是闽宁镇的第一所小学校,也是闽宁镇教育事业发端的地方。

老学校的旧址,实际上已是一户人家的房舍。还好,这家主人只在前院盖了新房,还没有来得及拆掉后院——当年的小学教室——用来存放农具和杂物。20多年前,荒漠里的第一所教育机构在这里开课。50多岁的老校长陈宗礼,敲响了第一节课的铃声——他用铁锤击打着悬空的犁铧,犁铧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这所简易小学是一排砖木修建的平房,有五大间,椽子似幼儿的胳膊般粗细。最早时,三大间房是教室,两大间是教师宿舍。这所戈壁小学,没有围墙没有门,没有食堂没有灶,没有厕所没有水。在这么简陋的环境中,4位教师植下了闽宁镇移民子弟基础教育的第一片绿荫。大名鼎鼎的老校长陈宗礼,以强悍的开拓者姿态,给前来追寻的我们留下深刻的感动。

照片上的老校长,高大儒雅,眉宇间流淌出坚毅的神情,中山装口袋别支钢笔。这种老派知识分子形象,让人油然产生敬重之情。老校长毕业于固原师范,1959年在西吉县参加教育工作。漫长的教育生涯中,先后担任过四乡七所山村小学的校长。1960年,在西吉县马建乡教书时,他用歌声俘获女同事严仍秀的芳心。严仍秀是上海城隍庙人,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是从上海来的知青。两人相识不久,获得严家父母同意,他们在西吉县城登记结婚。结婚当晚,他送了条绒裤给妻子,两人把床拼在了一起。而今,年逾八旬的严仍秀独自生活在银川唐徕小区,年少的青春与火热的爱情已成回忆。

登记结婚那天,他俩去西吉县城办手续,翻越几座大山,徒步70里。结婚证办好,俩人又连夜返回乡村小学。新婚之夜,他们是在奔赴教学岗位的路上度过的。即便身处偏僻的乡村小学,陈宗礼也不忘常常家访,一户户动员辍学的孩子返校。教书育人,翻山越岭,成为他人生的主题词。那一年,他和妻子调动到西吉县一个叫狼岔的小学教书,去趟镇上还得翻越两座高高的山梁。狼岔,非同凡响的名称,那里的确是狼只出没的地方,天黑之时还真有独狼挺立在山梁上嚎叫。天黑了,不见他从镇上回来,妻子和女儿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直到他的自行车铃铛声在门外响起,妻女焦虑不安的心才会立即平静下来。西海固山区的乡村教育就是这么艰辛,日子就是这么慢慢度过的。1981年春天,夫妇俩奉调回到西吉县城工作,他担任了县城第二小学的校长兼教育专干。

在县城第二小学担任校长期间,陈宗礼在管理上是出了名的严苛。学校管理教职工的超生问题,很多人睁只眼闭只眼,可他总爱较真。他这一认真,惹得很多人不赞成。即便这样,他仍然在非议中把学校办得有声有色。他喜爱音乐,就在学校组织了像模像样的演出队,既有各种音乐器材,也有统一的演出服装。闽宁村成立时,他听到移民区选调教师教学,他主动找到县教育局领导,请缨要去戈壁滩办学。相熟的人就说,这个崇尚荣誉的理想主义者,一心为公,总是喜欢干那种具有开创性的事情。现在,他的笑容永远凝固在那一张张照片上,我们也只能在口碑相传中捕捉他人生的瞬间。

戈壁小学开学的第一天,陈宗礼等师生共30多人升起了一面五星红旗。早操时,他就站立在队伍的最前面,和学生们一起跑步、喊口号。早操解散之前,他双手打着节拍,先教学生们唱支歌,尔后解散。他喜欢音乐,上音乐课时带着手风琴教学。有时给学生教唱《阿庆嫂》和《沙家浜》,有时教唱《北京的金山上》与《打靶归来》。戈壁小学很缺老师,他兼音乐老师、体育老师、语文老师、数学老师。和他一起教学的还有王世奎、张万荣、康延邦3位老师,大家都说老校长工作起来像个疯子。那时的荒滩上,几位老教师的一日三餐都难解决。妻子严仍秀在西吉县城教书,她托人不时捎些炒面,老校长接到炒面,招呼大家用开水冲着拌糖吃。有时,他从银川买回卷芯白菜,洗干净切开,拌上清油吃。每逢周末,他们结伴徒步去李俊镇赶集,往返四小时,买回未来一周要吃的蔬菜。1997年的冬天,他们拉回一架子车白菜,洗净腌制在几口大缸里,吃了大半年。冬季的早晨,几个老师围坐一起,喝着罐罐茶,嘴里嚼着馍馍,偶尔也说说新近的传闻。上课时间,他们严阵以待,从不缺课,从不请假,无论如何也不会落下学生一节课。

在戈壁滩办学既枯燥,又艰苦,其中的寂寞不难想象。老校长毫不在意,他仍然充满着罕见的乐观主义,并且成了整个移民区最为乐观的人之一。每天晚上,干部群众在简易的篮球场上打篮球,他就带着几个学生娃娃站在边上唱红歌。有时,他还带着大家在月光下跳舞。寂寞乏味的戈壁生活,就这么一天天在不知不觉中度过了。第二年夏天,妻子带着4岁的小孙子来移民区看他,一进沙滩就被眼前看不到边的荒凉弄懵了——4个教师带着30多个小学生,在风沙乱窜中读书。那天,忽然天降大雨,屋子漏雨,雨滴从房脊上掉下来,一滴滴直往室内的床上掉。他笑呵呵地在床铺上撑起雨伞,小孙子却哭闹个不停,非要离开……妻子忍不住嗔怨,这些苦头都是他自找的。

闽宁村升格建镇那年,闽宁镇首位校长陈宗礼退休。办完退休手续那天,他和妻子离开闽宁镇,前往银川度余生。坐上轿车离开闽宁镇时,他一直沉默着,直到进了城也没跟妻子说一句话。第二天下午,他把妻子和女儿叫到银川西门桥头。桥下,是宽阔汹涌的唐徕渠水。忽然,他像个顽皮的少年一样,轻松越过渠坝护栏,一头扎进滚滚水流。妻女惊呆了,捂着嘴不敢说话。而他挥舞着双臂,击水逐浪,奋力地逆流而上。就这样,他无师自通,学会了游泳。这年冬天,他又疯狂地喜欢上冬泳。新爱好来得过于突然,这让妻女难以接受,亦如他50多岁时,忽然喜欢上了荒漠戈壁。

退休的这个冬天,他又神奇地成为一名冬泳健将。每到大寒时节,他会和一大群有着同样爱好的年轻小伙子跑到典农渠。先用铁锹在冰封的渠道上凿出个硕大的窟窿,接着他赤裸着身体从窟窿里钻到冰层下方的流水里,埋头潜水憋气游动,尔后从冰面的另一个窟窿里钻出来。在典农渠冬泳的人,数他潜水时间最长,耐受力最强,年轻人干脆给他取了个绰号叫“深水炸弹”。冬泳确实带给他很多的好处,比如多年的气管炎不治自愈了,持续很多年的高血压也消失了。

大半生执鞭讲台,默默无闻,忽然间,陈宗礼竟成了新闻媒体追逐的对象。他到菜市场去买菜,街坊邻居围上来就说:“哎呀,老陈啊!你又上电视了。”每当此时,他会停下脚步,和街坊兴致勃勃地聊起来,一个小时也走不出菜市场。回到家,他特别开心地向妻子炫耀,说刚才见了谁谁谁,谁谁谁夸他如何,像个天真的孩子。成为媒体追逐的对象,并不是因为他默默无闻的办学,而是因为他是名副其实的冬泳健将。每年冬天,或许是新闻素材少的缘故,记者都喜欢来找他。人们的津津乐道,仿佛是对他默默办学的补偿。他冬泳时,有时会特意叫上妻女去看。妻女站在岸边,他经过简单的热身,头也不回地就下了典农渠。冰冷砭骨的渠水里,他双臂一挥,浪花飞溅了起来。路人远远看见就鼓掌,说这老先生真是厉害!他一听更来劲,在水里一边游泳,一边放开喉咙:“山丹丹花开吆,红艳艳……”一曲结束,他水里游上一个来回,持续六七分钟,人们都说他是冬泳爱好者里最耐寒的。没有人知道,他在沙滩里是最能扛得住干渴的。

2011年1月18日,72岁的陈宗礼照例在典农渠冬泳。那天阳光很好,暖暖的阳光晒得成片的冰面解了冻,仿佛凌汛来时那样。他乘兴游完上岸,穿好羽绒服准备回家,岸边忽然蹿出一个挎着相机的记者,说是慕名来采访。他一听就乐,愉快地配合记者。接着,又赤条条地跳进了冰冷的典农渠。在水下折腾了十几分钟,记者拍摄出许多镜头。回到家,他心情极好,递给女儿一个U盘,要女儿把记者拍的照片给他洗出来。

第二天凌晨,陈宗礼突发心梗去世。妻女发现时,他手脚早已冰凉。医生研判,前一天长时间的冬泳成为他猝死的主要诱因。冬天的勇者就这么离开了,而那位记者至今也不知其中因由。老校长来去匆匆,安安静静。

许多年后的一个清晨,我站在闽宁镇那所老学校的旧址前,脚踩着空旷院落里的沙砾。四周寂静,老校长当年的歌声早已飘远,而我却听到了他用铁锤敲打犁铧发出的上课铃声。我想,那一定是他唱过最动听的歌。他不但把歌声唱到了这个阳光明媚的世界里,还唱到了这片土地的河流里、青草里,甚至每一株庄稼里。这时候,我似乎感觉到他仍在那条冰冷的河流里搏浪向前。

移民村2002年升格建镇,成为西海固移民的乐土

闽宁镇走过的20多年,对于每个移民来说,都是鲜活而真实的生命体验。从赤贫不堪到摆脱贫困,家家户户都有相似的故事。2018年初冬的一天,我在新镇区的闽南古厝群参观了移民妇女开办的乡村车间。在闽宁镇人民政府的支持下,新镇区最近新添了一家占地1600平方米的服装生产企业。我去时,迎面看到生产车间入口处贴着“面带微笑,热忱生产”的字样,背景的巨幅画面是蓝天下的原野。很多女工忙碌着手中的活计——发往韩国首尔的一批羽绒服。铁梅,50多岁,短发干练,面容沧桑,她的脖颈处突起着淋巴结核切除手术留下的疤痕。一眼看过,就知她是个吃过大苦的女人。她是闽宁村的老移民,也是这个乡村车间的总经理。如今生活富裕了起来,铁梅说,她的一切都来自于那段困难时光。而她所说的困难时光,是指闽宁村升格建镇之前那段时间。

2000年春天,铁梅拖家带口搬迁到了闽宁村。那时,两岁多的闽宁村正要移交属地管理。宁夏回族自治区对移交工作极为重视,强调“闽宁村的牌子要保留,名字不能改”,还明确要求“移交问题不能拖延”。当时,有份针对闽宁村的调研报告指出:“内部没有健全基层政权组织,无法行使政权职能。闽宁村现行的管理体制形成了调出县无力管、调入县管不着、自身管不好的局面。出现的问题和矛盾难以解决,特别是土地管理、计划生育管理。另外还存在农田基本建设基础工程不完善、土地开发利用价值不高两大问题。”

这年正月初八,是铁梅一家走出西海固的日子。前一天夜里,她根本没睡觉,收拾完简单的行囊,不断有四邻登门话别。夜深了,邻居家的妇人坐在炕边上,不说话,也不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凌晨3点钟,她和丈夫带着幼小的儿女,准时走出了黄泥土屋。他们背着20斤清油和20斤粉条,口袋揣着450块钱,走出了西吉县马莲乡巴都沟村。破败不堪的土坯房,几近坍塌,已无挂锁的必要。

月牙儿很丰盈,天上繁星点点,一辆手扶拖拉机吃力地爬行在乡道上。他们挤坐在敞篷车厢里,在冰冷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四周的群山影影绰绰地跳动着。钱、清油和粉条,是铁梅家的全部财产。天亮时,他们赶到西吉县城,换乘西吉县发往闽宁村的长途班车。经过一整天的跋涉,他们一家在天黑透时抵达目的地。

夜色笼罩下的闽宁村,竟然没有一盏亮着的路灯,各家窗户上闪烁着微弱的灯光。铁梅背着最小的孩子,踩着硌脚的沙砾,深一脚浅一脚地打问到已经落户闽宁村的亲戚家。在亲戚的土坯房里,她度过了不眠之夜,心里不住地想象着闽宁村。

闽宁村究竟是什么样子?

怎样才能在闽宁村里安心生活下来呢?

铁梅说:“第二天,天麻麻亮,我就急急地跑出土坯房,去看闽宁村。先看到最高的闽宁中学,那是漂亮的三层楼,周边又都是民居,零零星星的,并不怎么稠密。民居都是土坯房,砖包房很少。家家户户没有院墙,出了门就直直地对着大沙滩……那天下午,我从没见过的沙尘暴来了。天边忽然刮来一股黑风,眼前什么也看不见,沙砾打来人脸疼,走路都走不稳。两个月以后,天气暖和了,我家开始修建土坯房。那时很干燥,今天打的土块,明天就能砌墙。我们很快把墙砌好了,可是没有椽子搭屋顶。亲戚帮着赊来90根椽子。土坯房的墙缝没抹平,我们就迫不及待地搬进去住了。不管怎么说,总算有了自己的房子。那时,闽宁村的女人们都爱淌眼泪,我也不例外。每天太阳一落山,我就坐在土坯房里哭,心里忧愁得很。和我相熟的几户人家,基本都是吃饭没菜水(蔬菜和油水)。有一回,我7岁的儿子在沙地里捡到个黄瓜把儿塞到嘴里吃,我一阻止,娃娃大哭了起来。”

搬进新盖的土坯房,铁梅一家的生活十分困难,就连吃饭也成了问题。铁梅说,她丈夫身体不好,不能干体力活儿。她想去附近打工,可丈夫不同意。丈夫比她大了整整20岁,思想上很封建,坚决反对女人外出去打工。有时,她和邻居的男人说几句话,丈夫看见了也要吵吵闹闹。有一天,弟弟从西吉老家来看她,背来一尿素袋子土豆。姐弟俩坐在土坯房里,半天沉默不语,最后才说起了在闽宁村的生活。

弟弟说:“闽宁村这地方打工方便,挣钱容易些。”

铁梅哭哭啼啼:“是啊!人人都为吃喝穿住忙碌,可你姐夫不让我出门打工。”

弟弟又说:“我一来,看到好几户熟人的日子都过好了。”

铁梅继续哭:“我留在这里干着急,天天吃沙子。日子没法过,想回西海固。”

弟弟站起身,笑着宽慰:“你放心,我姐夫的旧观念迟早要转变。”

……

弟弟对铁梅说,从老家搬来不容易,别人能生存下来,姐姐也能生存下来。他给铁梅提出一个要求:“姐,你先不要着急回老家。我给你背来的这袋子洋芋死沉死沉的,你不能让我再背回老家吧!先吃完这袋洋芋,你再做去留的决定。”铁梅听了弟弟的话,破涕为笑,决定咬紧牙关继续坚持,等待变化的发生。

然而,铁梅还没吃完那袋土豆就病倒了。

正是夏天,她的淋巴结核犯了,躺在土炕上,爬也爬不起来,又没钱看病。就在这时候,她的贵人出现了。贵人不是别人,是邻居的妇人小马。小马来家里串门子,见她病得不轻。关切地说:“铁姐,我前几天打工挣了点钱,我拿给你,你先治病。”说罢,小马跑回家,很快送来50块钱。有了这50块钱,她先到卫生院控制了病情。

铁梅病愈之后,思想上发生了变化,决定振作起来。她有些激动地说:“政府那时在推广福建蘑菇,还鼓励移民到周边打工,增加家庭收入。我不再听从丈夫的陈规陋俗,坚决跟邻居媳妇小马去打工。小马的信息很灵通,熟悉周边的农场和葡萄园。我跟小马去了周边的玉泉营农场,在周边老住户玉米地里干活。来去路上,我和小马骑一辆自行车,自行车是小马家的。路上遇到沙尘暴,我俩就跳下自行车,爬在路边的田埂上躲……在玉泉营干了半个月,小马又带着我去周边的葡萄园打工。那时,淋巴结核很折磨我,我没有钱去大医院根治,也不能干重活儿。我在葡萄园干活,干得很慢。别人中午坐在田间地头上休息,我吃完馍馍继续干。一天的活儿干完,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衣服脱下来能拧出水……葡萄园里每个月定期结一次账,我等不到发工资,家里就没钱买米面油了。实在没办法,我就给葡萄园请假,说家里有紧要的事情。请到假,我偷偷跑出去打一天短工,打完一天的短工,当天就能领到钱。我拿着钱买到米面油,立即解决了眼前的生活困难。”

铁梅进葡萄园给川里的“鸭子”(周边老住户)打工时,是2000年9月。当月15日,根据宁夏回族自治区人民政府的指示,永宁县人民政府和西吉县人民政府签订交接协议,闽宁村(含玉泉营吊庄)整体移交永宁县管理。那时,镇上的一些老移民哭天抢地,认为移交属地,就意味着与迁出地西海固一刀两断了,因而在情感上不容易接受。铁梅埋头在葡萄园里打工,根本无暇顾及移交的事情。这个地方不论移交到哪里,无论谁管辖,对她来说都不重要。她所在意的,是每天都能有活儿干,每天都能挣到人民币。

铁梅说,2000年在葡萄园打工时,她心理上有过很多担心。总怕雇主不高兴,会随时解聘掉她。因此,她干活特别卖力,雇主在或不在时,她都是认认真真地忙碌着。2001年,她搬迁到闽宁村的第二年,有个雇主忽然对她说:“铁梅呀,我已经注意你很久了。你以后不用干活儿了,你带些踏实点儿的移民来这里干活,你赚取劳务中介费。”铁梅很惊讶,介绍移民来葡萄园打工还能赚钱?没几天,她动员和组织了十几名同村的妇女来到葡萄园打工。忽然之间,她变成了一名劳务经纪人。几个月后,她贷款买了辆二手客货车,组织和运输劳动力去周边打工。以后每年3月到11月,她每天带领上百名移民妇女到周边的农场和葡萄园打工。

铁梅的个人发展变化,可说是度量变迁的标尺。铁梅不断地发展和变化,其他移民也在不断地发展和变化。仅一年时间,铁梅就解决了全家人的温饱问题。她独自支撑起家庭的支出用度,丧失劳动力的丈夫、3个幼小的儿女都得到了照顾。闽宁村的开发建设,给铁梅提供了摆脱贫困、创造财富的可能。2002年春节后,闽宁村升格建镇。铁梅听到消息,专门参加了闽宁镇的揭牌仪式,那天她见到仰慕已久的福建林月婵大姐。时隔不久,永宁县进行乡镇机构合并,闽宁镇兼并附近的玉海移民村。3年后,闽宁镇的村级组织进行合并,全镇形成园艺、木兰、武河、福宁、玉海5个村。再到2012年,闽宁镇陆续接纳西海固迁入的生态移民,这批生态移民安置在原隆村。至此,闽宁镇形成全镇6村格局。

闽宁镇成立的第二年,劳务经纪人铁梅忽然发现,闽宁镇开始加大扶持移民的牛羊肉加工业、餐饮业、农产品销售以及运输业,扶持个体私营经济。在闽宁镇的发展变化中,铁梅的3个儿女顺利读完大学,而她也变成了一名企业领导,创办了乡村服装生产车间。现在给她提供订单的,是福建和浙江的商人。她说:“毫无疑问,闽宁镇的发展变化,在党的十八大以来最为显著,精准扶贫,精准脱贫,产业的发展令人感到喜悦。我打心眼里感激党的好政策,没有闽宁协作就没有闽宁镇,没有闽宁协作也就没有我的今天。”

20多年来,在闽宁两省区各级党委、政府的关怀下,闽宁镇最早从福建省对口支援的菌草产业起步,逐步发展形成特色种植、特色养殖、农业光伏、劳务输出、新兴旅游五大产业。闽宁镇的每个角落里,无不闪现着闽宁协作的痕迹。在福建省“造血式”帮扶下,在干部群众的埋头苦干中,闽宁镇的一切发生了巨变。最为直观的是:全镇人均可支配收入从1997年的500元,增长到2017年的11976元;全镇私家车3200辆,平均每4户拥有1辆。这座年轻的现代化城镇,成为6.6万西海固移民宜居宜业的乐园。人们说,这里是从荒漠戈壁中长大的一座功能完备、配套齐全、民族融合的特色小城镇。

现在,铁梅当上了企业领导,管理着50多名员工,虽说生活早已富裕,可她仍然难忘刚搬来时的困境。450元钱,在当时连两间土坯房都盖不起来,今后的生活该怎么办呢?即便盖起了土坯房,去了周边葡萄园打工,她还常常担心会被老板辞退。铁梅说,她有时睡梦里还会想起葡萄园,还会重温那样的担心。对于铁梅和很多移民而言,初来时苦涩而艰辛的打工经历,的确是一段忧患重重的时光。

和铁梅一起奋斗的闽宁镇移民仍然记得,他们当年抱薪投荒、改造荒漠的初心,就是为了解决温饱,摆脱贫困,方便子女读书。许多住过地窝子的移民,在拓荒初期经济状况可谓赤贫,全部家产折合人民币不足1000元。20多年时光流转,移民在这里实现了摆脱贫困的梦想。当年很多住地窝子的穷汉,变成了闽宁镇上的富汉。不仅如此,他们还用林带压制住肆虐的风沙,让不毛之地变成绿油油的田园。

20多年来,这个移民示范区的功能极为明显。我在宁夏回族自治区扶贫办的公开资料上看到,自闽宁村移民示范区成立第三年(1999年)起,宁夏陆续搬迁西海固各类移民101.48万人。大量西海固移民,在宁夏北部黄河沿岸建立新家园。那些成片的万年荒滩,早已不复存在。在移民群众的改造热潮中,这里变成了一处处宜居宜业的新家园,绿原相接,经济社会繁荣,百姓安居乐业。

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指出:“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闽宁镇移民区,从无到有,从弱到强,成为一道受人瞩目的风景。2018年10月17日,国务院扶贫办主办的“决胜2020——脱贫攻坚展”在北京举行,这是全国脱贫攻坚实施以来首次举办的展览,闽宁镇赫然在列。这次展览,重点展示江西井冈山市、河南兰考县、宁夏闽宁镇、湖南十八洞村、贵州海雀村和四川纯阳山村,它们因村因户施策,为全国脱贫攻坚提供了可借鉴、可复制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