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影像 闽宁镇身后是曾经贫困的西海固
闽宁镇的诞生,促使西海固实现了浴火重生。西海固,一个传神的地理称谓,瘠薄干旱的代名词,山大沟深,十年九旱,中国最贫穷的地方之一。140多年前,左宗棠说,苦脊甲天下;40多年前,联合国专家说,这里是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区之一。30多年前,西海固人自我发展与土地资源、自然环境的矛盾重叠交织,日益尖锐。1996年11月6日,福建、宁夏两省区确立对口帮扶关系,合力挺进西海固,为消灭贫困而并肩奋斗。次年7月,闽宁两省区在银川平原的荒漠上投资共建闽宁村,打造具有示范意义的移民区,以帮助更多西海固人走出大山,摆脱贫困,拥抱小康。此后,移民搬迁成为西海固减贫的重要手段。时隔20多年,昔日的闽宁村发展成了如今的闽宁镇,荒漠戈壁滩变成了绿树成荫、良田万顷、百姓富裕的金沙滩。
荒漠戈壁变美丽城镇,住着六万多西海固移民
老司机刘志刚走过的路,就像序章中人物张桂花的腰,弯了又变直。这段路,对于刘师傅来说,就是这样,的确就是这样。他自己怎么也想象不到,走了20多年的这条路,竟然是闽宁镇催生西海固的演变之路、蜕变之路、青春之路。
2017年5月的一个清晨,我乘坐大巴车去往闽宁镇。温柔的阳光里,车子奔跑在银川市北京西路,追赶着前方闪烁的影子,接近着瓦蓝色的贺兰山。驶进沿山公路,车子左转向南,不断划过路边稠密的树木和花草,贺兰山势如马鬃在车窗外翻滚。乘客阅读着手机早新闻,也有人相顾交谈着什么,车厢里充斥着浓重的宁夏南部地区口音。我要去的闽宁镇,到银川市区只需40分钟车程,这是一个容纳着6.6万人的年轻城镇。作为全国重点乡镇,它是由昔日的戈壁荒漠变成现代化移民示范镇的。
我是嗅着花香与柏油的味道去往闽宁镇的。
改革开放40年来,村镇直观上最为明显的变化是贯通的道路和配置的产业。笔直宽阔的柏油路四通八达,缩短了乡村与城镇、城镇与都市的距离。尤其在高铁时代,便捷的出行改变了人们的观念,拉近了空间距离,缩小了整个世界。就拿这个新兴城镇来说,人们沿着门前的柏油路,可以抵达任何想去的地方。一小时之内,既可以去往银川火车站,也能赶到银川河东机场。在这里,每天还有上百辆班次的客车,迎送着闽宁镇往来于首府银川以及宁夏各县的乘客,巨大的交通网络使这座小镇与外部保持着紧密联系。
老司机刘志刚,50来岁,身形粗壮,浓眉大眼,时常铁青着脸,待人接物从来不苟言笑。即便这样,并不妨碍他是闽宁镇上赫赫有名的人物。20多年来,他日复一日地浸在风霜寒暑里,专跑长途客运,镇上的老移民大都是被他从大山里接送到平原上的。他跑的那条线路总长400公里,宛若一条飘带连通最北边的贺兰山与最南边的六盘山。沿着这条飘带,他每天都要穿越狭长的宁夏全境。自然,他亲眼见证了宁夏公路交通及其沿线所发生的变化。我们见面时,他性情遽然大变,脸上露出难见的得意之色。
——班车最早跑个单趟12小时,现在4个多小时,一个土遁就到了。
——我考考你,你知道“土遁”是啥意思吗?
——这是土行孙的本领。我在公路上开车跑,你只能看见卷起的尾尘。
当人们还叫他小刘时,他每天早晨9点从宁夏南部的西吉县城发车,直奔北部平原上的闽宁镇。先走出山路,接着走戈壁滩,再走一段长长的石子路,全程几乎没有多少光滑的柏油路面。他驾驶的客车通常在傍晚时分准时出现在贺兰山下的沿山公路。那时沿山公路连盏路灯都没有,道路两旁光秃秃的,没有植被,也没有人家。黑魆魆的路面被运煤的货车轧得坑坑洼洼,乘客在颠簸中提心吊胆地进到闽宁镇。现在,我能够真切感受到,路还是原来的那条路,可是真的已经不一样了。
与公路状况一起发生巨变的,还有闽宁镇移民的日常生活。我之所以选择乘坐大巴车去闽宁镇,就是希望能够慢下来,好让内心的感受丰富起来。汽车行驶在公路上,平稳又舒适。过了西夏王陵风景区,前方就是闽宁镇。大巴车最先停靠在原隆村,这是进入闽宁镇的第一个村庄。原隆村掩映在林带和田野间,高大的石柱大门牌下,生长着大簇风景树和各色盛开的花儿,几只小鸟在上空盘旋。柏油路铺成的村街穿过大门牌,直直伸向村庄人家,伸向贺兰山脚下。原隆村民居是规划整齐的红砖绿瓦的房子,每户独立的院子,远看像别墅,家家屋顶装置的光伏发电板发散出耀眼的光芒。这时,村街的集贸市场开始忙碌起来,务工的农民结伴乘坐中巴车和轿车,一拨拨涌出村口,奔向工厂和园区。这个上万人居住的村落里,最为气派的建筑是小学,高大的教学楼与西面的贺兰山比肩。生活在现代化村落,人们比以往更加重视子女的教育。
老司机刘志刚的家,在闽宁镇新镇区的大厝里。没错,就是住在大厝里,新镇区是大片美丽的闽南大厝。大厝,是福建南部独特的传统民居。红红的闽南大厝,顶部铺着琉璃瓦,外墙涂几道白色线条,飞檐翘角,格外惹人注意。这种成规模的闽南传统建筑群,即便在今天的福建南部也很难看到。闽南古厝群里夹杂着少量的闽东建筑,构成了占地140多万平方米的新镇区,招来福建龙钰投资置业等22家企业签约落地。新镇区突出宁酒、闽茶、旅游、宜居四个主题,面向自驾游客、葡萄酒爱好者、商务住宿旅游群体。沿着刘志刚的家向闽南古厝群深处走去,路旁的小商业经营已经人流熙攘。闽宁镇商贸城是座七层高楼,这里有大型生活超市,还有几家养生会所和像样的母婴馆。商贸城对面是两万多平方米的闽宁综合市场,依照移民的资源禀赋,这里要打造宁夏最大的蔬菜水果和牛羊肉批发基地。一条人工湖静静地流淌在古厝群落间,微风吹来时,湖面荡漾着无数细碎的鳞波。新镇区的规划设计,出自福建省福州市建筑设计院。
我第一次参观新镇区,置身闽南古厝群时,内心有种强烈的错位感,江南水乡的温润氤氲而来,使人新奇又喜悦。闽宁镇现有移民6.6万,每个闽宁镇人的身后,都有远在海边的福建人与他遥遥呼应。移民刘志刚,真心喜欢上了闽宁镇。
——这地方是福建省协作建起来的,是个移民示范区。
——我继续考考你,闽东古厝代表啥?闽南古厝又代表啥?
——滴水穿石的闽东精神,爱拼才会赢的闽南精神。
——闽宁村一成立,西海固人的移民区接着成立了许多。
移民刘志刚的幸福感以及他从容傲然的神情,并非无缘无故。作为移民区建设的亲历者,连他自己都很难想象荒漠能变为城镇。现在,他得空时就在新镇区散步,夹道的桂花树、新疆杨、银杏树、樟树、龙爪榆,泛着或黄或绿的色彩,还有湖光山色,都让他心情愉悦。他觉得这里不是个镇,而是一个园林式的南方县城。这里有超过6000万平方米的酿酒葡萄种植基地,那是一望无际的绿原。多种类别的产业园区,林林总总的特色产业,夯筑起富民的基石。世代耕种的移民,在这里转变为技能型人才,成为在家门口上班的产业工人。就连上千名家庭妇女,也在新业态领域实现了就业,她们是养花、养蚯蚓、养蝎子的技术员,她们是管理酿酒葡萄、菇棚、红树莓、枸杞的能手,甚至通过劳动支撑起整个家庭的生活。2017年,闽宁镇人均可支配收入增长到11976元,平均每四户人家拥有一辆小轿车。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一切变化,就像在诗中被隐去的那条路上。闽宁镇进入的“深林”,实际上是一片森林,里面还有很多我们未知的故事,好比照在“青苔”上的影子,也绝不是单一的。闽宁镇的巨变,发生在党的十八大以来。
刘志刚把大手重重地拍在大腿面上,坐在我对面感叹着说先就医、后付费的政策非常好,能让病人没有心理负担地去就诊。不仅如此,在住房、道路、水电气、上学、社会保障各方面,与县城居民享受到同等的公共服务。我打开携带的《闽宁镇发展新规划》缩略图,看到原隆村一路向南,依次是福宁村、园艺村、木兰村、武河村,还有东面远处的玉海村。图中标示出已有的林林总总的镇域产业,如闽宁协作产业园、光伏产业园、闽宁针织厂、万亩草畜产业基地、犇旺生态养殖有限公司、酿酒葡萄和红树莓种植区以及大大小小的酒庄。一座城镇上散布的各类实业和产业园区,总会带给人们希望,人们探索着小城镇经济发展的路径。热烈的氛围里,产业富民在这里并不遥远。
闽宁镇是一座从荒漠戈壁崛起的功能完备、配套齐全、民族融合的小城镇。在祥和的氛围里,闽宁镇人克勤克俭,自尊惬意地生活着。古老的大秦腔、简易的土围棋、浓郁的文学风、精彩的社火,仍然丰富着移民的生活。在这里,能够看到家家户户墙壁上悬挂着的字画,甚至还能遇见上万人参加的农民篮球赛。“仓廪实而知礼节”“天下黄河富宁夏”,闽宁镇移民大约就是这二者的结合,切实让人感受到乡村振兴的气象。
20多年前,闽宁镇的名字叫沿山公路149公里处荒漠。虽说距离银川不远,但与市区有着天壤之别。这里是一处尚未开垦的荒漠戈壁,位于贺兰山东麓洪积面上,砾石遍布,充满着自古至今的荒凉。开发之初,没有房子,没有人烟,没有水、电和路,就连一棵树也没有,只盛产风沙和烈日。一年四季,狂风怒吼,沙飞石走。这里还是全国日照最为强烈的地区之一,夏季炙热,埋个鸡蛋也能烤熟。千年未垦,万年未殖,荒漠戈壁的土壤沙砾层厚,拓荒者使足劲儿连钢钎都插不进去。
西海固的移民扛犁荷锄,浩浩荡荡,九死不悔地闯了进来。他们衣衫破旧,依然怀揣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万年的荒滩,平整掉沙包,就是大平原,近水近路又近城。干部群众决心改造这片荒漠戈壁,开辟新家园。起先,政府用推土机在荒滩推出一条条1米深的壕沟,移民用几根椽子在顶部搭成人字形的棚,再在壕沟内铺上稻草秸秆,形成一处处简陋的地窝子。沙滩上的地窝子,一个挨一个,极像贺兰山另一面的蒙古族人过那达慕大会。夜幕四合,移民躺进地窝子里,大地上就散发出许多微弱的光。天亮了,他们又从地窝子里爬出来,继续在荒滩上盖房。他们迎着风沙袭扰,顶着烈日炙烤,浑身滚淌着黑色的汗珠。盖好土坯房,他们又跑到周边乡镇打工赚钱,闲时改良沙地土壤。他们在荒漠里栽上了白杨,种出了小麦和玉米,逐渐生存下来。
20多年过去了,人们扎下连片地窝子的地方,摇身变成了现代化的城镇,贺兰山东麓绿意深浓,成片的绿洲,再无荒凉景致。闽宁镇的变化,不仅仅在流动的车轮里,还在一片片宽大的绿叶里,车子转动出了闽宁镇的年轮,绿叶生出了闽宁镇的青春。不论是年轮,还是青春,在闽宁镇移民的心中都貌美如花。
昔日西海固,家无隔夜粮,很早就让中南海牵挂
一碗水从天堂运来
渴死了祖父
父亲递给我
我递给妹妹
妹妹呀
洗净你尘土的脸
出嫁
我首先来到的地方是镇史馆。
闽宁镇人民政府对面,是闽宁镇新时代农民讲习所。讲习所的四层大楼,也是生态移民技能培训中心,门楣的电子屏介绍着本地企业的用工信息。从外观上看,新时代农民讲习所要比镇政府办公楼气派许多。我们走进去,右边是个简朴的屋子,陈列着移民的过往,这里便是闽宁镇的镇史馆。镇史馆里介绍移民的原住地西海固,一幅放大的黑白照片深深震撼着我们的内心。照片上,只有一个妇女的背影——她跪在干涸龟裂的土地上,埋头用手呵护着面前一株幼小的青苗,两只光着的脚丫子嵌进了泥土,那泥土裂开了宽大的缝隙,悲怆的模样散发着干渴缺水的气息。我没有看见这个妇女的脸庞,但我看见了曾经的西海固大地,也看见了所有西海固人勤劳的背影。
这张照片拍摄于1991年到1995年之间,那几年,宁夏南部的西海固地区连续遭逢罕见大旱,地表干土层深达15厘米,一半的水库干涸,七成的水井出水不足,人畜饮水严重短缺,几至无法生存的绝境。春耕需要雨水,这里天不下雨,山上寸草不生,牛羊也瘦成一堆骨头。干旱缺水,成为西海固最惨烈的景象。那时的西海固,水比油贵。当时,西海固流传这样一句话:“水井干涸水断流,麻雀渴了喝柴油。”
西海固,是一个刚硬传神的地理称谓,是贫穷瘠薄的代名词,是中国最贫穷的地方之一。西海固,最初是宁夏南部山区西吉、海原、固原的合称。1953年,因设西海固回族自治区,故而人们习惯称呼这一区域为西海固。以后,“西海固”三个字又被用来借指宁夏南部地区的8个国家级贫困县。历史上的西海固,究竟贫穷到怎样的程度呢?
140多年前,晚清重臣、陕甘总督左宗棠说:“苦瘠甲天下。”
40多年前,联合国专家考察认为:“西海固不具备人类生存的基本条件。”
30多年前,作家火仲舫写道:“有的农民家只有一个饭碗,饭时轮流吃。”
20多年前,福建女干部林月婵踏访西海固,见到有的人家吃饭仍缺碗。
饱受贫困煎熬的西海固人,形容早年的贫困说:“锅里没粮,锅底没柴,窖里没水,身上没衣,出门没路,打工没辙,上学没钱,有病靠熬,一代代人就在山里这么苦熬着过生活。”先前,有一段流传在西海固山区的顺口溜说:“西海固人的日子是咸的。为了维持生计,抹灰淌汗,汗水是咸的;供养孩子上学,愁出眼泪,泪水是咸的;天天吃洋芋面,碗里只撒盐,饭是咸的;娶上个媳妇子,欠下大债,还债的日子是咸的。”咸咸的一切,组成的不仅是西海固咸咸的日子,西海固人也变得咸咸的。
昔日的西海固,成为人们心中撕裂难愈的伤痕。山大沟深,十年九旱,缺水扼杀了一切生机。延绵起伏的群山峰峦间,高产的玉米亩产到不了200斤,而种子就得撒上40斤。农民等着雨水耕种,靠着雨水吃饭,缺水时常常连耕牛都喝不饱。人吃水要靠打窖存雨水、攒雪水,或者跑到几十里外的机井上找着拉水。山高路陡,毛驴都有撒懒歇工的时候,人却在不停地刷新着吃苦的纪录。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西海固实施多项引水工程,解决了一些地方的人畜饮水问题,但多数生活在旱塬上的山民,仍需依靠储存窖水生活。1982年夏天,宁夏西海固与甘肃中部地区遭逢大旱,有200多万人的饮水奇缺。政府不得不组织人力送水进山。这次运水时间长达半年,国家补助运水经费数千万元之巨。1983年,由于上一年大旱,西海固庄稼没有长起来,连喂牲口的草料都没有。
西海固雨水奇缺,大地上诞生出一个个与水有关的村名:上流水、下流水、喊叫水、三滴水……这些奇怪的名称,体现了人们对水的渴望,对摆脱贫困束缚的渴想。西海固有位年轻的诗人,写出了《西海固的水》,就是本节开始的那首诗。
西海固的贫穷,很早就牵动着中南海的心。西海固,是毛泽东留下诗篇的地方,那首磅礴恢弘的《清平乐·六盘山》诞生在这里。1936年10月22日,红军第一、二、四方面军在西吉县将台堡以及毗连的甘肃会宁胜利会师,标志着举世瞩目的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胜利结束。西海固这片浑黄瘠土,接应了长征的红军,升腾起赤色的火焰,成为革命老区。1972年,国务院调查组向周总理报告:西海固百姓“家无隔夜粮,冬无御寒衣”。周总理听完潸然落泪,在中直机关七千人的大会上动情地说:“西海固人民在受苦,我这个当总理的有责任啊!”很快,十万件棉衣送进西海固,北京的医疗队进驻西海固。
曾经的西海固,地薄人稠,生态恶化。早在20世纪30年代,西海固生态环境就已引起本土贤达的关注。著名乡贤郭南浦上书国民政府,以超越时代的目光写道:“六盘山所有林木,时被樵夫及当地驻军任意砍伐,倘不严加禁止,不唯名山胜境断为童秃,而泾源亦将枯竭,影响民生,殊非尚浅。”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的20年间,西海固人口激增,人们为了生存而大肆毁林毁草,甚至在峭壁和陡坡上开荒种粮,此举导致水土流失愈演愈烈。恶劣的自然环境与严重超载的人口两相对峙,警报频频传来。地貌切割加剧,农田被冲毁,土壤变得更加瘠薄,降水利用受限,大量农作物持续减产。数据显示,直到1995年,西海固山区人均耕地面积仅有3.9亩;生活在温饱线以下的人口多达121万;整个西海固地区的人均纯收入只有470元;人均纯收入300元以下的特困人口高达54.4万。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国家采取多种措施积极改善西海固的生产生活条件,可是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期,仍有大量人口不能稳定解决温饱。即便风调雨顺,人们仍然无法解决生活困难。而在此时,西海固人与自然的矛盾走向极端化,人与粮食、燃料、肥料、环境的矛盾难以调和,西海固成为全国生态破坏和水土流失最为严重的地区之一。
闽宁镇福宁村老移民马志和,今年70多岁,头发胡子全白了。他从街道上迎面蹒跚走来时,我能感觉到他是那种饱经岁月霜雪的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马志和年轻时是宁夏农学院的教师,后到西吉县人民政府工作。退休之后,携带家眷自发移民搬迁到了闽宁镇,远离了他耕耘大半生的西海固。他说话时,慢条斯理,层次清晰,唯独不愿向人回顾当年的西海固。那天,他破例把心底的秘密向我倾诉。在他平静的讲述中,我知道昔日贫穷的西海固在他心中留下了难以抚平的伤痛。
“我们西海固是全国极端贫困地区之一。西海固当年的困难,是各种困难交织在一起的。有人统计过,两千多年来,西海固遭逢大旱二百五十多次,平均八年就有一次大旱。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我们西海固人吃水困难、交通困难、上学困难、打工困难、看病困难、种庄稼困难……要想发展,非常困难。1982年,国家启动了“三西”建设计划,重点扶持建设宁夏西海固、甘肃定西、甘肃河西。中央财政安排专项资金,提出了‘有水走水路,无水走旱路,水旱不通另找路’的建设方针。就是说,通过兴修水利、建设梯田,就地解决群众的生产生活难题,如果还不能够解决问题,就要进行劳动力转移或是移民搬迁。“三西”建设计划启动后,当时的宁夏提出了以川济山、山川共济的建设思路。
“从1983年起,宁夏陆续实施吊庄移民工作,把西海固极端困难群众搬迁到适合生存的地方去。为什么叫吊庄移民?移民搬迁之后,政府保留原住地的房子和田地,待移民在新的定居点安心之后,再交出原住地的田地。1983年,宁夏在北部平原建立芦草洼、隆湖、大战场三个移民区。1986年,在中卫南山台子建立移民区,安置西吉县移民,西吉县派遣我参加移民工作。在宁夏北部平原建立移民区,就是要解决西海固人口超载的压力,缓解人与自然资源之间的矛盾,解决缺水、缺粮、缺柴、缺肥的现实状况。不搞移民搬迁,西海固无法解决发展问题。我至今记得,农民把庄稼种到山顶还是解决不了温饱。1997年闽宁村成立之前,宁夏黄河边上建立了几处移民区,规模不大,建设水平低下。
“我是改革开放后最早一批扶贫干部,国家的开发式扶贫就是1983年从宁夏开始的。20世纪80年代,宁夏虽然搞了几处吊庄移民区,可是起点很低,没有什么基础设施,移民的生活条件较之前有所改善。虽说我是个扶贫干部,可我当时连自身贫困都没法解决。如果我的两个儿子还活着,他们差不多都40岁了。90年代初期的西吉县,老百姓还为冬天取暖的燃料犯愁。那年临近大寒,我给家里拉回来半车煤,全家人很欢喜,心想着冬天有煤烧了,可以暖暖和和过冬。我的两个儿子,两个英俊的少年,前些日子被冻坏了,他们见了煤就使劲儿往火炉里加,把炉火烧得很旺。晚上睡着了,房子窗户也关着,煤烟就把我两个儿子给打殁了……此后10年,我没有问过这人世上的事。”
与马志和年龄相仿的,还有一个名叫王国桢的老人。王国桢是从闽宁中学退休的政治教师,文质彬彬的,身上洋溢着书卷气,说话不紧不慢。他在镇上的居所是一栋崭新又宽敞的平房,院子里的各色花儿开得鲜艳。我去时,他90岁的老母亲坐在花坛边晒太阳,冲我粲然一笑,嘴里露出仅剩的上下两颗门牙。退休后,王国桢重新捡起画笔,每天沉浸在纸上的花鸟江河里。有时应邀给村里相熟的高龄老人绘棺漆,通常干完活儿,分文不取。直觉告诉我,王国桢老师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果不其然,在他的讲述中,我感到了他对早年西海固人生存境遇的忧虑。
“我叫王国桢,1950年生人,老家在西吉县田坪乡黄岔村。原住地的小村坐落在一处山脚下,放眼望去,四面环山,近邻甘肃会宁界。村里人多地少,十年九旱,祖祖辈辈看着天色吃饭,饮用的是窖水,庄稼地没有指望,生活毫无保障。山顶上有几眼泉,泉水很苦,汇成一条河,河的名字就叫苦水河。苦水河流经村庄时,耕牛和毛驴都不喝。窖里干涸时,我们拉架子车去几十里外运水。我当时是黄岔中学教师,学校就在村边,我家吃的是学校储存的窖水。学校平时用办公经费雇佣拖拉机运水,有时我也带学生用架子车拉水。打我记事起,我们常吃国家供应粮。西吉县有个规律,三至五年必有一次大旱,大旱来时,庄稼绝产,人没粮吃,牲口也没草料。20世纪80年代,西海固人在山梁上争相垦荒。即便这样,粮食仍不够吃。争相垦荒,让人和人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有两个邻居,平时很要好,有一天,为争抢一片无主山地起了纠纷,结果一个人失手把另一个人打死了。这个现象说明西海固人的生存矛盾越来越尖锐。
“很长时间,我们勒紧裤腰带,每人每天只吃两顿饭。困难时,每人每天吃八两玉米面(国家救济粮),杂以野菜。靠着国家救济,人的吃粮问题暂时解决了,可家家户户的牲口草料就得农民自己设法解决。我记忆深刻的是,那时我女人每天的任务是背着一个背篓上山铲草挖柴。当时,不仅是在我们村,在整个西海固山村,一个家庭妇女如果每天没有背一背篓柴和草回家,不但牲口没有吃的,就连人也没有吃的。有了草料牛羊才能吃上,有了柴火才能生火做饭。就这样,我女人每天背些草和柴火回来,有时连草根都挖回来了。没过几年,我发现一个惊人现象,我们村背靠的大山被妇女们挖光了,就连刚冒出头的青草都会被很快铲掉。再后来,我们村子周围的高山梁、五坊岔几座山都变成了荒山。翻过我们村背面的山,还有另外的村庄和大山,山那面的妇女也是这么干的。结果有一天,两个村的女人各自背着背篓,在荒山顶上碰面了。
“我少年时代的青葱大山就这么不见了。毫不夸张地说,为了生存,西海固女人手里的一把把小铁铲,让一座座大山变成了荒山。当时国家已经搞人工造林,增加植被,但是无法阻止女人手里的铁铲。我明显感觉到,我们要因自己的举动接受惩罚——1989年,我和乡亲们拉着架子车结伴去甘肃会宁县河畔旗镇拉草料,单程60公里的路,我们往返一趟得两天时间。到了1990年,甘肃的草料价格每斤涨到3毛钱,我们一架子车拉回600斤。也就是在这次拉草料回来的路上,我思谋着有了条件一定要搬出去。按说,我家条件在村子里相当不错,但我还是动了移民的念头。因为,我一抬头看见荒山心里就发愣,触目惊心啊!人破坏了这里的生态环境。我想,再不能让孩子们守着这片干山枯岭。”
马志和与王国桢的讲述,并不能完全说明西海固当年的困难。可仅就这些,我已经感受到西海固人曾经的生存窘境:缺水、缺粮、缺医、缺柴、缺草料,出行难、打工难、上学难、发展经济难。残酷的现实愈演愈烈,尤其到了1990年前后,西海固山区群众与土地资源、自然环境、自我发展的矛盾,已经到了极为紧要的关头。
可是,大规模组织实施移民搬迁谈何容易?
搬迁西海固贫困人口到宁夏北部的平原地区去生活,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因为每建立一处移民区,都需要大量资本投入,需要整理土地、兴修水利、建设住房、技术培训以及完善各类基础设施。比如,宁夏回族自治区1983年最早在银川郊外设置的芦草洼移民区,建设经费来自世界银行贷款。芦草洼移民区历经17年之久的开发建设,直到2000年,这个移民区竟然还有一半土地得不到开发利用。其原因在于,资金投入严重不足,农田缺肥,农业基础设施条件差。对于搬迁移民的困难、移民区建设的困难,我丝毫没有夸张。关于芦草洼移民区的困顿,我是从政府的一份调研报告中读到的。我想告诉读者,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搬迁移民都需要巨大的勇气。而1997年,闽宁村移民示范区的出现,掀起了高标准、高起点建设移民区的历史开端。
马志和与王国桢,两位白发皤然的长者,他们懂得那一代西海固儿女的青春年华。他们的苍苍白发理了一次又一次,可他们记忆里的青葱岁月,仍然是咸的,咸咸的,像西海固所有的故事,而不仅仅是我们看到的照片上光着脚丫子的女人以及龟裂的土地。
到平原上去,是几代西海固儿女的梦想
西海固人急于出山、奔赴平原、摆脱贫困的渴望,成为刻骨不灭的记忆。当然,我们从这种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中,能够了解到中国曾经的真实贫困,也能感受到中国农民想要摆脱贫困的强大意志。2017年6月的一天,我从六盘山下的固原市驱车赶往西吉县,翻越两座陡峭的大山,沿着歪歪扭扭的夹绿的县道,来到了西吉县偏城乡。
我要寻找当地一位名叫马正选的老人,老人是我拟定的重要采访对象。他不仅是当年西海固人地矛盾的见证者,而且清楚西海固人早年急于迁徙出山、摆脱贫困的愿景。黄昏时分,我找到了他的家。那是一处背靠青山、临近县道的农家院落。借着晚霞的余晖,我看到长满侧柏、青草和果树的庭院被三面平房围拢着,车库里停放着一辆崭新的轿车。居室整洁,纤尘不染,妇人正在节能灶上忙碌着做晚餐。
马正选,72岁,身着笔挺的中山装,清癯干练,眼睛明亮,略有耳背,眉宇间闪烁着刚毅之色。灯火通明的客厅里,他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定,爽朗一笑,上身前倾着接近了我,我看清了他那饱经砥砺的脸。直觉告诉我,老人在西海固山乡绝非庸俗人物。他是西海固农民的儿子,8岁那年,父亲牵着他的手踩着羊肠小道送他去10里之外的邻村读小学。父亲说,6个儿子中,非得出一两个读书人。凭着父亲的这股心劲,他读完了白崖中学,接着考取固原农校。固原农校毕业后,返乡耕种,在村里担任了40多年的村党支部书记,目前仍担任自治区人大代表。我开门见山说到移民搬迁的话题,他的兴致大增。老人情感的闸门打开了,往事犹如决堤之水一泻千里。
“在过去,我们西海固干旱得很,农业收成极低,山里人只能种些小麦、胡麻、糜子和洋芋。山地小麦亩产只有几十斤,洋芋的收成每年尚可。1972年秋天,县委胡副书记蹲点包村住进我家,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一起度过了两年时光。我嫂和我女人在锅台上忙,家里有啥饭,胡副书记就吃啥饭。光景好时,吃碗长面,多的时候靠洋芋充饥。有一回,我递给胡副书记一个白面馍馍,他舍不得吃,又递给我孩子吃,说孩子正长身体呢。冬天里,胡副书记穿件烂皮袄,腰里扎根绳子,骑着幸福牌摩托车外出考察。有时,我们一起打坝、修渠道、挑水、清扫院落。胡副书记的思想和言谈,潜移默化地开阔了我的视野,我很快加入党组织。后来,胡副书记调到北京工作,我只能在新闻上看到他。
“1984年9月下旬,党中央、国务院《关于帮助贫困地区尽快改变面貌的通知》正式出台。这份文件当时对我们贫困地区的农民来说非常重要,我不仅把它记得很清楚,直到今天还保留着这份文件的复印件。其中有一条说:凡国营单位无力经营或经营不好的山场、水面、矿藏,可以由农民承包经营。文件下发之后,好多西海固人跑到银川承包荒地耕种。当时,宁夏北部平原上有大量无人垦殖的荒地。勤劳的西海固人,不愿接受社会关怀,要的就是平原上的荒地,要的就是国家的好政策。伴随着改革开放,很多西海固人认识到,要想尽快摆脱贫困,必须在政策的支持下自力更生。
“1989年腊月的一天,几个农民进山来找我,他们是固原的马忠云、西吉的马高明、海原的陈耀忠。他们说遇上了难肠的事情,已经走投无路,请我帮忙。他们说明来意——不久前,他们与银川的玉泉营农场签订了土地承包合同书,承包农场4000亩荒地,垦荒种植20年。为承包这片土地,西吉、海原、固原三县的一些农民变卖牛羊和粮食,凑钱交了56800元,余款声明缓期再交。可是,农场前几天忽然提出终止合同,而参加集资的老百姓不要退款,只要承包地。事已至此,他们无法回去给乡亲交代。
“天黑了,来客不走,我只好安排住在家里,又让女人做了茶饭。没有料想到,第二天晚上,这伙来客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们说:‘马支书你是党员,人攒劲,见多识广,你不帮忙还有谁来帮忙呢?’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声泪俱下,折磨着我的心。我索性拿着合同连夜跑进西吉县城,先咨询律师,律师说咱老百姓占理。接着,我又跑到固原,请一些领导看了这份承包合同……你猜一猜,领导是怎么答复我的?他们在私下里都向我表了态:‘咱们西海固农民很可怜,爱牛爱羊爱土地,你马支书能把这片承包地给农民要回来,最好!大功一件!’”
马正选老人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脸上露出狡黠的笑。接着,他叹息一声,两只胳膊交叉抱在胸前,紧蹙着眉头对我说:“你年轻,没有经历过那个时期的西海固。1990年前后,西海固的人地矛盾达到异常尖锐的程度。你去查查《西吉县志》,就拿1991年的西吉县来说,人均产粮450斤,这个数字我记得很清楚。有限的粮食,让很多人的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那时许多住在山里的农民吃水困难,出行困难,耕种困难,住在破旧的窑洞里,家徒四壁,一架子车就能拉走全部家当。可是,当时很多陕北人跨省跑到银川承包国营农场无力开发的荒地,这个现象给人启示深刻。那么,陕北人能承包宁夏银川的荒地种植,宁夏西海固人为啥不能承包种植呢?西海固老百姓真心爱土地,领导知道这份承包合同之后,鼓励我到银川帮农民跑着要承包地。他们若明若暗地支持我把承包地要回来,你可以想一想西海固人困难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马正选通文墨,勇气足,抱定决心要把承包地给农民要回来。西海固人对种植平原川地有着无尽的想象,深层的群体性已经被贫穷激发出来了,摆脱贫困成为梦想。1989年腊月十六清早,马正选怀揣承包合同,带着几个农民踩着积雪出山。他们在固原坐上开往银川的班车,天黑抵达青铜峡,下车住进小旅店。第二天黎明,雇了一辆手扶拖拉机赶往贺兰山下的玉泉营农场。见了面,农场负责人解释说这个农场隶属于宁夏农垦局,宁夏农垦局得知后否定了这份合同。马正选听完很失望,心想一个县级国营农场怎么能出尔反尔呢?此后几个月,他不断往返于西吉与银川之间,成了宁夏农垦局的常客。在银川交涉期间,他住在一宿只要两角钱的旅社里,饿了就吃开水泡馍馍。1990年5月1日,马正选和三县农民代表来到玉泉营农场,有秩序地表达诉求,要求农场执行承包合同。此外,还起草了一份书面说明,递交宁夏回族自治区党委、政府领导。
马正选抬起右手,手心向下,用左手食指顶起,作出暂停动作。他说:“你等等,我给你看个东西。”他在柜子的抽屉里翻找着,两三分钟后拎出个公文包,坐定后从公文包里抽出一沓文件。他把泛黄的两页递给我,醒目的标题是《玉泉营农场荒地开发申请》。1990年5月1日,马正选将此申请呈递自治区领导,秉笔直言,诉说由于历史原因,西海固在经济方面长期处于贫穷落后状态,尤其是自然灾害频频,生产条件极差,人多地少,吃饭没有保障,恳请自治区领导主持公道,解决农民与农场的合同纠纷。重点说道:“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党和政府帮助我们少数民族地区发展生产,搞活经济,解决温饱,在人力、财力、物力方面给予了大量的援助和扶持。目前困难虽有缓解,但受客观条件和多方面因素的限制,脱贫致富还有比较长的一段路。国家有困难,人民要体谅,我们再不能长期靠国家养活,要自己想办法,寻找脱贫出路。为此,我们长时间走访联系,在去年12月找到一条繁衍生息的出路——承包开发玉泉营农场荒地。我们看到,玉泉营农场有供开垦的荒地很多,而且也有给他人承包的先例。我们想,为减轻国家负担,农民自筹资金,开荒种地,于国于民都有利……恳请领导为民排忧解难,调查实情,帮助解决,让我们尽快开垦耕种。我们日子过好了,定会多交粮、交好粮以感谢党恩,报效国家。”
饱尝着缺水的苦涩,西海固人梦想着现世的改变。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从中央到地方,无不对西海固挂肚牵肠。1982年,党中央、国务院决定启动“三西”建设计划。基于这个建设计划的出台,宁夏西海固首开中国乃至人类历史上有计划、有组织、大规模的开发式扶贫的先河。1983年起,宁夏回族自治区率先在全国启动吊庄移民,开始把西海固山区的困难群众有组织地逐步转移到宁夏北部的沿黄河一带。截至1990年,陆续在黄河沿岸设立7个移民安置区。西海固三县农民在1990年与银川玉泉营农场的合同纠纷,沉沉地表达出西海固人对平原耕地的渴想与热爱、西海固人想通过自力更生摆脱贫困的愿景。
贫困的呼唤,脱贫的渴盼,他们的申请很快得到回应。1990年5月11日,宁夏回族自治区党办和政办召集固原地区行政公署、宁夏农垦局以及西吉、海原、固原三县党委、政府召开会议,研究解决合同纠纷的办法。这次协调会议形成纪要,明确要把承包地交给农民耕种,并且不再需要承包费。1990年11月5日,宁夏回族自治区人民政府召开协调会议,会议决定:对银川近郊的玉泉营农场十队、十一队进行农垦系统内搬迁,划出2.6万亩荒漠作为西吉县的吊庄移民区,不仅优先安置之前有垦荒愿望的农民,还要动员更多的西海固农民搬迁,走出大山。消息传来,农民马正选喜极而泣,泪如雨下。
马正选回忆到这里时,紧蹙的眉头散开了,满脸轻松喜悦之色。他说:“1990年年底,西吉县玉泉营移民区在银川划定了,我和几个农民包了辆出租车,专门跑到这个移民区看了个遍。我们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看清楚了移民区的四至界限。我告诉大家我们现在要干一件大事情,党和政府要带着我们西海固人改造这片戈壁滩。”
马正选意犹未尽,这段往事显然已成为他人生的荣光。我从他的讲述中,深深体会到西海固人早年急于出山、急于迁往平原脱贫的紧迫愿望。我也第一次得知,到黄河水浇灌的平原上去耕种,是几代西海固儿女的青春梦想。
大量西海固人走出大山,迁往宁夏北部平原,是在闽宁村移民示范区成立后。1996年5月31日,国务院在京召开扶贫会议,部署东西部对口扶贫协作事宜,决定建省对口帮扶宁夏回族自治区。1997年7月15日,福建和宁夏两省区投资共建的移民示范区——闽宁村,诞生在银川远郊的荒漠戈壁。闽宁村与西吉县玉泉营移民区毗连。两个移民区,最大区别是闽宁村实现了高要求、高标准、高水平起步,全方位推进的开发建设。短短几年,闽宁村升格建镇,兼并毗连的西吉县玉泉营移民区,逐渐发展成为现代化的闽宁镇。
老家没出路,新家太荒凉,为了下一代奔来
我来闽宁镇时,端午节将近。
那时,闽宁镇福宁村北九组移民连唱三天秦腔。村子北面边缘处,成排粗壮的白杨绿荫下,有一座用水泥钢架搭建的宽大舞台,这是闽宁镇移民的欢乐大舞台,也是赵鸿文化大院的组成部分。每天下午两三点开始,舞台前就会聚集起上千名观众,不仅有老弱妇幼,还有很多临时休工的年轻人,有从原隆村赶来的,有从园艺村赶来的,还有开着轿车从10公里外的其他乡镇赶来的。观众自带小板凳,从拉开帷幕一直看到深夜散场。我去时,舞台上的秦腔《金沙滩》唱得正红火,枣木梆子敲得很响,老杨业不满杨五郎出家五台山,生气地抖着胡须,厉声怒斥:
金沙滩里头打一仗,你兄弟就把大半伤。
你奴才一见心就慌,一心在山里当和尚。
出家二字你休再讲,保上万岁啊回汴梁。
台下的观众掌声不断,叫好声此起彼伏,高兴处有人站在凳子上鼓着掌。天气炎热,而观众的热情似乎更高。秦腔,在陕西、甘肃、宁夏的黄土高原上有着深厚的人文根基。移民的原住地西海固,四处飘荡着秦腔的旋律。许多移民,是唱着秦腔迁徙到宁夏北部平原的。从西海固群山到银川平原,生活环境和生产方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而移民的兴致爱好中仍然有着故乡的味道。
我在戏台的侧后方看到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蹲在地上和人讨论着什么。他的裤管挽得很高,裸露着小腿肚,手里捏着半片没吃完的油饼,言谈举止颇有男子气概。他的名字叫赵鸿,是闽宁镇出色的农民企业家,赵鸿文化大院的出资人。虽说两手的老茧早已蜕去,可他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一条线,总给人淳厚的农夫形象。1989年高考落榜,他从西吉县老家跑到银川给人管理果园,开始了漫长的打工时光。1999年,春节还没过完,他和妻子抱着3个月大的孩子,扶着年迈的奶奶,迎着料峭的寒风踏上了移民搬迁路。他来时,正赶上闽宁村开发建设的热潮,移民们用勤劳的双手摆脱了贫困的撕咬。赵鸿对我说:“我个人命运与闽宁镇产业兴镇、产业脱贫的历程紧紧联系在一起。镇上大规模种植酿酒葡萄时,我建厂专门生产葡萄架杆。没有国家的政策,我个人的命再好也很难发展起来。”
成为农民企业家的赵鸿,有段时间热衷于酗酒和打麻将,这两样嗜好,导致他和妻子争吵不休,“战争”不断。忽然有一天,他意识到这种现象持续下去,就会与自己移民搬迁的初心发生偏离。赵鸿自幼热爱秦腔,索性从秦腔声中找回从前的自己。他把村子里的秦腔爱好者集中起来,最先在自家庭院里办了个自乐班。很快,他们唱出了一处文化大院。声声大秦腔,丰富着他和乡亲们的业余生活。而他本人也真舍得在这方面花钱,自掏腰包20万元请人创作编排出眉户小戏《两个妈》。这回出资编排小戏,妻子反而很赞赏。
小戏《两个妈》的剧情是银川女孩桃桃出嫁当天,和妈妈有着说不完的话。清早,有位中年妇女赶来贺喜,带着很多贵重礼物。可是,这位热情的中年妇女却遭到桃桃妈妈的冷眼。新郎官进门迎亲时,竟与桃桃妈妈发生冲突,中年妇女相机处理了尴尬场面。紧接着,桃桃无意间听到,养育自己20多年的妈妈竟是养母,而这位中年妇女才是她的生母。原来,桃桃出生在宁夏西海固的一个小山村,生母贫寒,她出生还没满月就被养母带到银川。在国家生态移民政策的支持下,生母举家搬迁到闽宁镇,在福建挂职干部的帮助下成为闽宁镇上的养殖大户。得知桃桃要出嫁,生母带着礼物进城来祝贺。这部小戏的结尾,桃桃与生母相认,两个妈妈一起欢欢喜喜地送桃桃出嫁。
赵鸿是个情感充沛的汉子,20多年的移民生活,他吃尽百样苦,多少艰苦经历毫不在意,唯独在观看这部小戏首演时落下热泪。赵鸿说,请人创作和排演这部小戏是他多年的心愿,故事取材于移民的真实事例,几乎没有大的艺术加工。他特意强调,类似的悲欢离合就发生在移民身上,并且不是一两件。他没告诉我这部小戏里的原型人物究竟是谁,而我觉察到这个故事离他很近。小戏表现出西海固人与贫困抗争时的无奈与困顿,如同唱词里说的那样:“你生在西吉王洼村,十年九旱难生存。”小戏的华彩段忠实讲述了移民在精准扶贫、闽宁协作的帮助下,改变了生存现状,拓宽了人生的视野。《两个妈》是移民的故事,反映了移民火热的生活,揭示出大量农民抛开原住地,在平原地区重建家园的真实动机——为了下一代。
与赵鸿相熟的年近六旬的武河村党支部副书记薛选君,是闽宁镇上的酿酒葡萄种植能手。自发移民时,薛选君只有30来岁。那时,他父亲在西吉县委党校工作,兄长和弟弟都已进到县城工作,只留他在乡下老家种山地,农转非、考技工都没有他的份儿。起初,他守着家乡没有产量的几十亩山地,连温饱都解决不了。因此,他时常抱怨父亲安排不周,拒绝与县城的亲人往来。1997年夏天,闽宁村成立,薛选君专门跑来看了一回,见到了福建挂职干部,从此抱定移民搬迁的决心。他分析,福建和宁夏两个省区共建闽宁村,将来的发展建设肯定不会差。没过几天,他不顾父兄阻拦,毅然携眷北上。出西海固那天,他搭乘一辆运煤的卡车,车厢里装载着自家的几袋口粮。他别有感慨地说:“既然我是个种地的农民,我就得给我儿子找块平坦的水浇地耕种。我参加移民搬迁的初衷,就是不愿再让我的下一代种植没有产量的山地。”
闽宁镇书画之风盛行,移民热衷于字画,喜欢把家风摆在眼前,自我对照。于是,这里出现了好多颇具声名的乡村书法家。马守珍,60多岁,现居园艺村,是一位很受移民欢迎的乡村书法家。自发移民之前,他遇到过一件伤感的事情。那时,他担任西吉县西滩乡党委副书记,妻子带着几个娃娃留在村里生活。房子背靠山,出门就是崖,回家要爬一条高高的陡坡。有一天,三儿子拉着小推车帮妈妈运洋芋,娃娃力气小,车轮忽然不停地往后退……妻子在屋子里听到“咕咚”一声响,跑到门口一看娃娃和小推车都找不见了,俯身朝着崖下瞅了瞅,才发现小推车和娃娃都掉到了悬崖下。马守珍心里充满着自责,因而他执意向上级申请要去闽宁镇移民区参加工作。获准后,他把全家老小带到平原安家。马守珍说,只有让几个孩子走出大山,改变人生命运的概率才会大一些,他要给孩子们创造这个基础条件。一晃20多年过去了,他那时的愿望一一实现。
李渊老人今年86岁,是闽宁镇上的万人熟。他精瘦精瘦的,双颊下陷,下巴蓄着一小撮山羊胡子,成天戴顶六牙儿帽,背着手穿梭在小镇的文化广场上。已是初夏,新时代农民讲习所门前广场的树荫下,每天聚着许多乘凉休闲的老人,有走方儿的,有下象棋的,有打扑克牌的,人们席地而坐,各自组队。李渊观棋不语,长时间沉默时,我能感觉到有种气息逼近着他。而他对于死亡的话题并不避讳,他拉着我的手说:“再过几年,我90岁了,我把儿孙带到闽宁镇,家庭责任早已尽到。”
这个老人不一般,口语里流淌着隽永。我想,那一定是他人生的经验和智慧。我们请他讲讲搬迁的经历,他抬起手背蹭了蹭眼角,两眼明亮了起来,张口说:“瓜皮打开瓤出来,六月的糜子穗出来。贱脚踏到贵地方,我走在了离乡路上……”
李渊老人说起古今时,身边很快围拢了一圈人。移民搬迁的经历,家家户户都相似,没有什么特别的。可是,李渊老人讲出来,味道就不一样。于是,大家纷纷竖起耳朵。20多年前的一个夏夜,西海固忽然下起了暴雨。暴雨过后,西吉县杨庄大坝发了可怕的山洪,大水迸溅,村里大片的房屋被淹没。洪水涌进李渊家,淹过窗台,粮食全被冲跑了。平时田里水都灌不上,而一场暴雨竟使大坝决堤,淹没半个村庄。李渊欲哭无泪,伤心欲绝,他再也没有心思继续生活在西海固。遭了水灾的第二天,县上的扶贫干部带着钱和粮进村办理救济事宜,李渊瞅了一眼,钱和粮一样都没拿。他忽然放声大哭,那哭声悲凉,弄得扶贫干部手足无措。哭毕,他对扶贫干部说,政府要救济,就让他参加移民吧!他想搬到闽宁村去,想要平原上的2亩庄园、6亩田地,还想吃上黄河水。那时,闽宁村移民区刚刚开始接收移民,西海固人正一拨拨往北方平原上搬迁。
几天后,已是花甲之龄的李渊,给亡故的先人上了坟,和儿孙带着水与干粮,无所牵挂地投奔闽宁村。他们离开西海固时,是个清晨,乡亲们站到村口大槐树底下送别,都说到了川区要把生活过好。有个邻人,把几根细细的柳枝递到他手上。
——老哥,从今天起,你是离乡的人,把旱柳枝插到新庄园吧。
——家乡的旱柳枝若能成活,你在闽宁村也能生存下去。
——如果旱柳枝能长成大树,你们家的生活保准能过好。
在乡亲们的一片祝福声中,李渊及儿孙三辈人乘坐一辆雇来的手扶拖拉机,朝着北方的银川平原出发。车厢里,坐着全家人,松松垮垮地载着全部家当——铁锨、?头、锅灶、衣服和铺盖卷儿,还有家乡细细的旱柳枝。从西海固到闽宁村,拖拉机冒着黑烟从清早跑到深夜。离别西海固的这一天,李渊老人眼泪淹了胸腔。
李渊老人毕生务农,却有着难见的幽默劲儿。刚来时,没家没舍,他只好把那几根旱柳枝插到路边,而今它们已经长成垂柳依依的大树。老人说,这次移民搬迁是他人生中最成功的决定。他接着说:“我来时,闽宁村还是个宽大的戈壁滩,荒无人烟,好多人不喜欢这里,而我一看就爱死了!自建土坯房之前,全家人住在两个地窝子里做饭就在露天的帐篷里,成天灰头土脸的,吃了不少沙子。”搬到闽宁村的第二天,有个过路的川里人(周边老住户)见他拖家带口住在地窝子里很可怜,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川里人关切地说:“老者,这烂戈壁滩,千年不下雨,万年不长草。”李渊点点头,仍然兴奋地笑着。
川里人很吃惊:“这地方,若能坐人(生存),哪还能轮到你!”
李渊两眼四处瞅,连连说:“好大的川啊!平平整整的川啊!”
川里人一愣,失望地说:“老者,你糊涂了,你真是个老山汉啊!”
李渊也不甘示弱:“你是川地里的‘鸭子’,肯定不知道这里能坐人。”
李渊老人和那个川里人对看一眼,都嘿嘿笑了起来。李渊把川里的老住户称为“川地里的鸭子”,这并不是骂人的话。在西海固移民看来,生活在黄河边上的人,都像鸭子那样会浮水。李渊说,周边的老住户不知道,西海固千沟万壑,哪有这么大的川啊!老人的朴素思想,就是要给儿孙寻找一块能浇上黄河水的平原过生活。移民搬迁之后,虽然环境、气候和地形都发生了变化,可李渊的内心格外愉快。
李渊老人第一次站在荒漠戈壁时,只觉得眼前开阔了起来。他把戈壁荒滩不叫荒滩,也不叫沙滩,而是叫成——川,他说这地方是一眼也望不透的川。贺兰山顶飘来一团团硕大的流云,很快就有一片片阴影遮盖过来,李渊瘦小的身影晃动着,把?头搭在肩膀上,在戈壁滩的沙砾间费力地挪动着,旷野发出沙沙的脚步声。那时他就想,再不回老家了,除了给父母坟头点个香(上坟)。以后,他殁了就睡在这平平展展的川地里。李渊老人是闽宁村的早期移民,他说他这么想的时候,西面沿山公路上奔跑着很多汽车,东面包兰铁路上有火车呼啸着开来,头顶轰隆隆掠过一架民航客机。
……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初识闽宁镇的我,在夜色中流连。宽阔笔直的沿山公路过境,隔开老镇区与新镇区。新镇区的闽南古厝群落间,街市日渐繁华,霓虹闪烁,人来人往。漫步在夜晚的新镇区,古厝群散发出温润的气息,而我仿佛置身江南古镇。行人如织的步行街,出现了养生会所、音乐餐厅、品牌汽车销售店以及搏击运动俱乐部。晚饭后,这里的广场舞热情奔放,旁边展板上“幸福是奋斗出来的”字样在灯光下分外夺目。
很早就听说,通过卫星数据制作而成的夜景灯光对比图,人们可以分析出不同地区之间的繁荣程度或是贫富差距。经济发达地区的夜晚灯光很明亮,而贫困地区的夜色黯淡无光。闽宁镇,1997年被人们称为闽宁村,也叫沿山公路149公里处荒漠,那里有成片的地窝子。住地窝子的李渊老人,那时靠着一盏微弱的煤油灯照亮眼前世界。闽宁镇的沧桑之变,仿佛就在这夜色亮度的流变里。此时的闽宁镇,和几十公里外的银川城一样灯火通明。有灯的日子,只能证明人们顽强地存活着,流光溢彩,那才叫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