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
秦岭南麓有一条幽谷。自山巅迂回而下,由浅至深,伸延数十里。似乎是谁赶着一头不驯的牛犊,用犁铧划开的一道曲溜拐弯的犁沟,嵌在苍茫的岭南巨大的褶皱里,那隐藏于幽谷深底的路,则是一条黛色的美丽缎带。
幽谷在梦忆里。
幽谷不在醒着的时候。
结伴去游幽谷的时候,小河在随你欢唱,炊烟在山腰,牧童在天边,太阳在山的背后同你捉迷藏。
当你终于忍不住要折一枝路旁的山桃花时,你感到鸟的叫声属于你,风的爱拂属于你,天空属于你,整个的幽谷为你而存在。
幽谷呵,让你把积郁在心底的忧愁、沉闷、失意和困惑一股脑儿吐出来,抛在草叶间、流水里、脚下、身后。
青青的竹林子,绿湖般泊在幽谷里。影影绰绰的叶片,疏疏离离的枝干,可以是你旅路上的一片浓荫的所在。
美妙的大自然,就搂在你的臂弯间。
幽谷间有流水,有流水两边的岸,有通往两岸的桥,各式各样的桥。
一根树干搭在流水两岸的石头上,为独木桥。架几根木头,铺上柴草,垫上沙石,为便桥。有拱形的石头垒起的小桥,更有一种叫作吊桥的桥,于峡谷中用铁索吊了木板,晃晃悠悠的,奇巧逗人。
这些桥,隔几里就有一座,却极少有人迹往来。也许,哪一座只属于一户人家,一头牛,几只羊。也同时属于兽类,经桥上而通往一个可以觅食的去处。
而此刻,除了你,你和你的伙伴,便是泉鸣、鸟语、风吟,还有那躲在山后的诡秘的一轮太阳。
脚下的黛色公路,通往省城,连接金州,是一条必不可少的纽带,但极为寂寞。似乎,它是修筑给你的。据说,大唐时代杨贵妃吃的荔枝,就是从这条栈道上自四川运往长安的,铁蹄飞溅,跑死快马,被传为荔枝路。
多么悠远的历史的梦忆,都融在这黛色的公路上,这空旷寂寥的幽谷里了。
历史在梦忆的幽谷里。
现实在醒着的幽谷里。
大自然的幽谷,永远醒在造化的梦境里。
而时光在流逝着,每个人的生命在成长中消逝着,幽谷总像一个纯真的少女不会老去。
唱一支歌也好,吟一阕诗也好,倾吐一段窃窃的情爱也行,山来和,水来和,幽谷不妒忌你,不扼杀你的性情,总是报以会心的赏识。
自由之心在幽谷里纵情跃动。
幽谷是原始的。现代文明虽然甩一条缎带号了它,却不能去触摸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它的腹地,仍是处女的神秘角落。水流树生,花开结果,从春天走到春天,只有局部的新陈代谢,出生和死亡,而没有衰老之症状。
不必期望在这幽谷里结庐成仙,只是想暂时逃避一会儿尘世,而积极去入世,去生活,去爱。幽谷,是诗,是画,是歌,是一枕醒梦。
幽谷是这条小爱河开辟的。它用柔软的水流凿着凿着,淌在深深的谷底。两岸的莽林与山地,滋养着植物界和动物界的万万千千的生灵,也滋养着为数不多的自山外钻到山里来的人类。他们种稻、割藤、采药、捕鸟,赖以繁衍生息于这座幽谷里。
按说,人类在这幽谷里属于掠夺者,但更属于这座幽谷的开拓者、创造者。
人的气息,人的踪迹,使这幽谷里的一切生命形式变得鲜动而神奇。
人,是大自然的主宰。
面对幽谷,你会伸展显得疲惫的四肢,来一个酣荡畅快的深呼吸,清鲜纯洁的空气会令人快活之至。这里的空气,可以出售给都市的人们,会催醒那些混沌梦里的心灵的幽谷。
1986年夏于太白山
《北方文学》198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