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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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咬鸟

口述人:

邱火林,男,六十岁,初中文化程度,锦江镇宁湾村渔民,因获全国“水上民歌大赛”一等奖而出名,多次参与录制电视节目,并为多位著名摄影家当模特,其中《咬鸟》获国际金奖。

口述环境:

宁湾村两里外的江湖交接处,有一小小自然村,名报恩,属宁湾村的一个村组,仅十余户人家,是鸬鸟捕鱼专业村,入村但闻浓烈的腥臭味。近年常有“鸟人”“鸟记者”来访,村口便有了店号甚是响亮的“农家乐”,曰“渔家傲”。

“鸟人”,拍摄鸟的人也。

邹火林:

当真羞得人死,喝你客人的酒呀。唉,忙昏了头,不是吃饭的点还真抽不出身,而今找上门的越来越多,有一帮央视的在那边等呢,要我给电视片配渔歌,搞了几遍,说味道没出来。我是酒嗓子,没酒喝哪来的味呀?连劲也没有!老师你这个朋友可交,上桌就把杯子全斟满,硬气,骁勇!来,干个深的!痛快!

我好酒,可今日喝酒有点伤感。为何?一大早我把潘金莲送走了。它三十来岁,早就吃不动鱼了,喂它鱼肉泥也吐,今早它呆呆地望着我,眼神哀伤得蛮可怜,脖颈在我腿上蹭啊蹭,连话也说不出了,我懂它的心思,它晓得自己大限已到,求我了断它的痛苦呢。

没法子,人不分贵贱都有命数,何况鸟乎?心一横,我开了一瓶酒,自己先喝一口,再扳开它嘴,倒下去半斤,还有一串泪,酒也是这种不上头、清香淳纯的锦江春。没几分钟,潘金莲晃晃地倒下去,啪嗒啪嗒,又扇了几下翅膀,呜呼哀哉,醉死了,不,它飘飘欲仙到奈何桥去跟武松相会了。

这对鸟夫妻葬在后龙山上,将来我也是要到那里寻地方困觉的,我愿意跟它两口子做邻居。当真!我喜欢听它俩寻欢作乐,叫床吧,搞得人心里痒痒的。心里发痒,说明身上还有荷尔蒙。

可惜潘金莲老公武松死得早,应该有七八年了,武松是被一条才几斤重的护子乌鱼咬死的,不可思议吧?水族里,乌鱼算得最称职的爹娘,它们在自家圈定的地盘上产卵、孵化,那时是坚决不准别人靠近的,到了该带小鱼去寻找食物时,爹娘一前一后护卫,要是遇到危险,两公婆凶猛得很。鸬鸟看上去威风凛凛的,其实它也有不堪一击的命脉,命脉在哪里,那是天机不可泄露,行业禁忌。对,鸬鸟都有名字,主人随意取的,阿猫阿狗老狐狸,别克猎豹桑塔纳,普京泰森林妹妹,叫什么的都有。

我觉得,婚姻是命,要是潘金莲嫁给武松,说不定就是美满婚姻。我的武松潘金莲就是如胶似漆的一对。鸬鸟三年性成熟,要做夫妻行房事,春天发情,那时脸上鲜红,母鸟头上长出艳毛,有红色也有蓝色的,潘金莲长的是蓝色艳毛,蓝得发亮,几漂亮哟,好几只公的都流涎,包括别人家的佐罗也打它主意。哦,还有野鸬鹚也来勾引它。它看不上别的帅哥,在别人面前冷若冰霜,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可一见到武松就腿骨子发软。那武松也是,我原先是想让它跟梁山女汉子配对的,母夜叉孙二娘前世不是跟武松交了拜把子兄弟吗,今世就让它俩做夫妻好啦,哪晓得人家相互对不上眼。鸬鸟像人,拉郎配要不得,当然,有时候也可以由组织上安排,让它们慢慢培养感情,哈哈。

武松潘金莲新婚之时,正是我爹归西之日。那多鸬鸟几日没见我爹,哀号不停,寝食不安。只有新婚的鸟夫妻一点也不顾忌当时的气氛和别人的感受,只顾贪欢。哦,鸬鸟图好嬉,不懂得节制的,没完没了,几天下来,脸色苍白,毫无食欲,有的会活活累死,有个词叫精尽而亡,我觉得是说鸬鸟。其实,人也一样,像我喝酒,没个够。来,再来个深的!

鸬鸟新婚,渔民要控制,让发情的公母过把瘾,就要果断让它俩分开。我爹撒手人寰,哪个顾得到它俩呀?这对没心没肺的,照样做好事,还比任何新人都更疯,也可能有借性浇愁的意思吧。可那多鸬鸟恼火啦,冲过去,团团围住它俩群殴起来,你钳一口它踹一脚我扇一翅膀,河滩上一地的黑羽毛,一地的鲜红血。要不是我发现,它俩会被活活咬死的,我察看伤口,大吃一惊,有一种咬在脖颈,像勒一样,那是能致命的咬。有一种咬在母鸟的颈上身上,那可能是寻欢作乐的咬吧?

那几日,我也被鸟咬了。我是被鸬鸟囚在报恩村的,九岁上船,后来没读几年书又回到船上。爹死后我打定心要把鸟把船转卖掉,船不作声,鸟叫得几凄惨哟,没日没夜,像人痛哭样。我去喂鸟,有一对刚做爹娘的鸬鸟双双咬住我裤脚,一边一只,咬到我的肉,它们的嘴像利刃还有倒刺,痛得我作鬼叫。我拼命挣开,瞪起眼睛骂,猛地发现它俩眼里有泪水呢。当真,鸬鸟会笑,也会哭。它们的笑和哭,是一种眼神,外人是看不出的。我晓得那对鸟爹娘为何哭,不光为我爹,还为它们的崽女,那些幼鸟要靠主人精心喂食呢。

野鸬鸟自己会孵育,家养的不会孵,也不会喂食。主人喂给幼鸟的鱼,要除鳞剔刺去内脏,还要剁成鱼泥,整个过程蛮艰难蛮小心,所以啊,小鸟出壳、开眼、齐毛这几个环节,要放爆竹,初一、十五还要敬水神菩萨。这样才能保佑幼鸟长大,虔诚吧?我被鸟爹娘咬痛了感动了,接过爹做的活,喂到幼鸟满月,我舍不得走啦。

决定一辈子继承父业,我一是被鸟感动了,二是被鱼迷惑了。当真,鱼天天诱惑我。大大的鱼窝就在你鸬鸟船的下面,你馋不馋?肥肥的大鳜鱼在鸬鸟嘴上逃脱了,你火不火?还有,偶尔一现的江猪,像鼋将军一样视察水面的甲鱼,轰然跃起的大鳡鱼,我还见过一种飞鱼梭在波浪里。穿蓑衣在水上征战的时候,我老是忍不住把自家想象成身披铠甲的元帅,像朱元璋带着将士跟陈友谅大战。所以啊,我们鸬鸟帮也把鸟叫作鬼子。

老师你想听故事,莫嫌我啰唆哟,我醉酒话多,管不住口条。那好,我这个人呀,老婆不多才半个,崽女不多才一个,渔船不多才一条,鸬鸟不多八九双,多的就是渔歌和故事。对,半个老婆。人家身在曹营心在汉,身是我的,心不是,只能算半个。有故事吧?对不起,我暂时按下不表。

先说两百多年前,应该是乾隆朝,我祖上从高安划着鸬鸟船沿这条锦江去鄱阳湖,浩浩荡荡,有几十条吧。“船头一对黑,去到天边也不怕鬼”,说的是有条鸬鸟船就衣食无忧啦,哈哈,就怕屙痢。有两兄弟到了宁湾界,屙痢屙得出血,没法子,只好上岸寻郎中,医好病后意外得到一匹龙驹,兄弟俩毫不犹豫把它献给正在游江南的皇帝,于是乎,皇帝钦点离群登岸处让邱氏兄弟开基,村名报恩报的是皇恩浩荡。这一路有好几个鱼窝子呢。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我鸬鸟帮几光荣哟。全县送到抗美援朝前线的干鱼有五分之一是鸬鸟捕的,政府奖励我们高级社好多东西,除了粮油白糖、煤油肥皂这些食品日用品还有钟表什么的。公社渔业队时年年超额完成任务,也有丰厚奖励,缝纫机收音机自行车,社长姆姆比较热衷给我爹奖老婆,县劳模嘛。我爹十个指头上戴了九个金戒指,用而今的话说叫炫富,鸬鸟帮一年到头在水上讨生活,别人看不起呢,我爹炫富是为了挺直腰杆子。这么一炫,不吹牛,连县城里的妹子也想嫁鸬鸟帮呢。

从前鱼多,一条船一天最多的捕得千把斤。从前鱼也大,我十来岁时见过好多鸬鸟围歼一条三十多斤的大鲤鱼,啄瞎鱼眼,扳断鱼鳍,勾出鱼鳃,咬住鱼尾,难怪鸬鸟也叫咬鸟,它做任何事都靠咬,那多咬鸟把水面搞得像个屠宰现场,硬是让凶悍的大鲤鱼乖乖做了俘虏。

给别人讲故事,这一段我能讲半个小时,鱼如何作威作福,鸟如何各怀鬼胎,鱼如何恃强凌弱,鸟如何同仇敌忾,鱼如何兴风作浪,鸟如何集思广益,鱼如何走为上计,鸟如何围追堵截,一出鸟鱼大战,就是仁贵征西罗通扫北,就是二破洪州三气周瑜。没错,我喜欢听书,也喜欢看书,听的鼓书多是历史演义,看的书杂七杂八,抓到什么看什么,《康熙字典》我都通读了好几遍。还借过一部《支那省别全志》,是江西省的那部,这么厚,里面有鄱阳湖地图,我照样子画了一张,当作我捕鱼的作战地图。古了怪,我还人家没有,还给了何人,失忆了。日本鳖崽子当真鬼,像鸬鸟样,难怪都叫鬼子。人要是没书看,一辈子守着这些鸟,靠它们养自己,还不憋屈死呀。

说起来蛮古怪哦,那种围捕的情况只发生在人民公社的时候。一般来说,是不可能的,鸬鸟都是个人英雄主义,都想抢功邀赏呢,再大的鱼也要独自捕,不肯让别人相帮。武松就是血的教训。它仗着自己是常胜将军,二三十斤的大鱼都不在话下,还怕它区区一条小乌鱼呀,连潘金莲想靠近乌鱼偷袭一下,也被武松啄了几口,蛮横地赶开了。唉,逞强的下场啊,丢下了如花似玉的娇妻,苦了潘金莲。

潘金莲算得是贞女烈女,虽然是中年丧偶,人家洁身自好,矢志守节,寡妇门前是非多,它却不然,没有哪个敢打它的主意,到了春天该发情的时候,它也像别的母鸟那样叫,可它的叫声特别,有浓浓的思念味道,也有冷冷的警告腔调,学几声给你听听,嘎嘎——嘎嘎——嘎,听出什么没有?我觉得更重要的是,它眼神里有一种东西能压邪驱恶,那种东西应该叫尊严。

而今世道变了,水情鱼情也变了。一九八几年的时候还算好,我最多一天得过六七百斤鱼,才二十多年过去,锦江和鄱阳湖里的鱼只够鸬鸟填肚子啦,我报恩捕鱼专业村多数人家不得不改行,只剩几家还蓄着鸬鸟,可主要不是捕鱼,是表演,鸬鸟捕鱼让别人摄影呀。为节约成本,两天才喂一次鱼,鸬鸟也可怜啊。这就是鸬鸟捕鱼的现实,要问未来,恐怕没有未来。这样表演下去,也蛮烦。当模特的人,变成了鸟,还不如鸟呢,鸟表演完了,可以去寻欢作乐,人寻什么,寻酒喝也找不到伴啦!见你这样跟我老人家喝,我开心。喝!

对。我也当模特,还给游客唱渔歌。而今人人都是摄影家,拿手机拍的,叫鸟人;拿长枪短炮的,叫鸟记者。省里的鸟记者都认识我,老是叫我去摆拍,我嫌烦,就说,你们去拍鸟的喜怒哀乐嘛,鸟有自家的生活,我说到鸟发情交欢的事,有个姓黄的鸟记者当真厉害,他穿着连体水衣潜在水里,近距离拍到鸬鸟交欢,取个题目叫《咬鸟》。他几得意哟,捧着机子让我看。我一看,傻了眼。我的莱温竟敢跟野鸬鸟偷欢,肥水流进了外人田!难怪一群野鸬鸟那几日老是落在我报恩村边的苇丛里过夜,它们是来成人之美的。

莱温是头年买来的,我本来想让它跟花关索配对,传说花关索是关公的崽,名门之后呢。哪晓得莱温心高气傲,花关索越是讨好卖乖,莱温越嫌,嫌它俗气呗没素质没文化呗。我就不相信野鸬鸟会更有文化!野鸬鸟能上的充其量是野鸡大学!不过,莱温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母鸟,赛过年轻时的潘金莲,一身的羽毛黑里透出宝石蓝,宝石一样闪闪亮,其实,在不同的光线不同的角度下,体羽颜色也不同,万花筒样丰富。它艳毛红彤彤的,风一吹,抖抖动,撩得人心痒。我觉得一定是那簇艳毛吸引了走过路过的野鸬鸟,要么就是莱温在捕鱼时发现岸边有眼睛偷看自己,结果四目相对,一见钟情。我见过几多咬呀,没见过莱温和野鸬鸟那样的咬,那种咬好像不要命一样,一个要把命献给对方,一个要吸干对方的生命,我看得灵魂出窍,忽然间泪如雨下。我手机里有,等下翻给你看。

唉……不好意思,眼睛痒痒的,可能上火啦,哈哈。这锦江春蛮好,三十年的那种是扯淡。二十年的最过硬,微醺,不上头,打歌歌有味,讲古古多情。先来一段助兴吧——

水伴云来云如火,

船底压着浪花过哟。

下篙来就像乌云飞,

起点来好比白雪落。

一只鸬鸟一张网呀,

鱼儿碰着莫想脱。

有味道?那好,连搞三下,我就再来一首。爽!我唱——

风吹麻石来滚上坡,

鄱阳湖里鸟架窝哟。

枫树尖上鱼撇子呀,

鸬鹚上树把鱼捉。

这首歌的意思不懂吧?河底湖底水情复杂,比方说,水下有大树,那树丛往往是鱼窝,鸬鸟发现了,会钻上来告诉你,那时它会发笑,笑得咯咯的,当然,它们的笑声只有渔民才听得到。要是发现树桩,鸬鸟就着急着慌地叫你撑船赶快绕开。

看莱温的表现,鸬鸟当真比人更懂得爱情,它们爱得一心一意,爱得轰轰烈烈,爱得死去活来。唉,人呀,要么做不到,要么经不起……懒得说了,我不好意思说,喝酒喝酒。

喝了你的好酒,不说对你不起,不怕献丑,说吧。先说我爹的三个老婆,再说我那半个老婆。没错,我爹讨过三个老婆,死掉一个再讨一个,三个都死了。乡下本来就愚昧,从前医疗条件一塌糊涂,报恩去县城只有水路,摇船要走一整天呢。讨第一个,刚搞完土改,是地主的女,生得雪白兮兮,那时候我鸬鸟帮蛮作俏,找什么样女子都要得,可我爹偏要拣漂亮的,可惜过门没半年就死掉了。第二个,是逃荒来的安徽人,生得人高马大,就是不会划水,春天碰到打风暴翻了船,为报救命恩赖在我家不肯走,我爹吓得去报告社长姆姆,没户口的叫“黑人”,鬼晓得她哪里黑有几黑,万一是地富反坏右呢。社长姆姆笑眯了眼。两个月后亲自上门来颁奖,奖状是结婚证和外调证明。这件奖品不经用,也是半年就翘了辫子。第三个就是我娘,我娘是邓埠的女,要不是屋里穷哪里肯嫁他哟,都说报恩这地方邪我爹屋里更邪呢。关于报恩的邪,传说乾隆游江南到这里后一心想拼死吃河豚,太监百般阻挠,乾隆迁怒于宫女而大开杀戒,那些冤魂要借尸还魂呢。我长到三岁,娘也走了。三个女人都是妇科病死的,死前都大出血。

宁湾这一带传遍了,直到我该讨老婆时还在传,说我爹是凶手,凶器是裆里的家伙,那家伙特别长,有多长呢,蹲下可以拖到地上,站立可以缠腰一圈,可以把人的五脏六腑搅成一锅粥,那还有命呀!明明是无稽之谈,乡下就有人信。我胡思乱想哦,这可能间接反映了乡下人的生殖崇拜,像有些外国一样,要不,怎么好多村庄都有这类奇人的传说?我娘嫁过来也是社长姆姆做的媒,她要激励县劳模鼓足干劲再立新功,带了一大拨男男女女寻到河边,见面就叫我爹下去游水,我爹蒙蒙地脱得赤膊短裤,社长姆姆喝道:平日游水你这么斯文啊?脱光!我爹以为要阉人呢,拔腿就跑。社长姆姆一把扯住他,喝道:家什蛮金贵是吧?验验!我爹接住她眼神,哗啦,一览无遗。现场没有惊叫也没有赞叹,社长姆姆开口火气蛮大:妇女想想老公的,男人摸摸自家的,眼见为实,回去狠狠刹住这股妖风邪气,都想借笑话窝工晓得不!他们是各大队的头和妇女主任,其中夹着我外公。我外公验明正身后同意了这门亲事,不过,还是约法三章叫我爹摁了手模,内容就是要像控制鸬鸟一样,保证做好自我节制,不能随心所欲。

早先男人滥贱得很,热天日落前后,女人洗衣,男人就在她们身边脱光下水。来了下放知青,社长姆姆为此发过火,她把宁湾男人脱下的衣裤拢作一堆放火烧掉,骂道:不怕耻的!吓死女知青要偿命晓得不?你们莫上岸做下凡的毛衣男吧!搞笑吧?

从前公社渔业队大呼隆干活,在船上喜欢说荤的。我对娘一点印象也没有,也没留照片。听人说,我娘个子不高,像社长姆姆奶大屁股大,对了,她们沾亲。说她背着我,把奶往肩头一搭,就能给我喂奶。他们这样说的意思是,我娘那身体应该不会死于非命的。我为什么爱读书呢?最早的动机是想弄清这个要命的问题,开始看的都是赤脚医生的书,因为这个问题迟早要影响我讨老婆。其实已经影响了,我皮肤黑得炭一样,连屁股也是,说明我喜欢打裸裸,喜欢让人看个清清楚楚。

到了该讨老婆的年龄,我一心想把我爹摁了手模的纸条搞到来,看看上面到底写的是什么。爹发现我偷偷地翻箱倒柜,坦然告诉我,九个金戒指被看病花光了,当年先后带着三个老婆去过好几个大城市,连上海医生都认识他,医生问,你是县妇女保健院专门负责转院的医务人员吧?我爹苦笑,这就是命。后来他坚决不娶,也没有人敢嫁,连我都受到影响,你想想。

挖地三尺,哈哈,当真被我从墙缝里抠出用油伞纸包起的纸条子,上面当真有约法三章,不过,绝不像民间传的那么淫邪和荒唐,可也蛮古怪,那三条是:一、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不得让吾女下河上船;二、任何菜肴粉面汤水不得放生姜,买来的包子等食物须试吃后确定没有生姜,才可让吾女吃;三、睡觉千万不得打呼噜说梦话。

第一条好解释,怕湿嘛。后面两条我百思不得其解,又不敢问爹,只好揣着这两道题慢慢琢磨。第二题在邓埠老郎中那里得到破解,说到过敏体质,他说有人生姜过敏,包子馅里的姜丝都能叫人扑通倒地昏死过去,我恍然大悟,估计第二条就是因此而立的规矩。那么第三条呢?直到我结婚,也没有找到答案。

我老婆也叫金莲,此金莲非彼金莲也。邓金莲,也是邓埠的女,在大队毛泽东思想文宣队里演过小常宝,演李勇奇的知青明明是一只走过路过的野鸬鸟,人家上调县剧团,拍屁股走人好几年,她居然还被他的谎话哄得痴痴傻傻,每到礼拜天就去村口等人。她爹托媒婆上门说亲,我是铁骨铮铮,放言道,爷老子宁愿一辈子打单身,也不会寻个花痴做老婆!

那媒婆是个神婆,你说她神头神脑吧,把我的话原封不动告诉女方,传到邓金莲耳朵里,金莲也蛮泼,自家一个人骂将上门。那次其实是我俩头次见面,金莲细细瘦瘦,不过,屁股蛮大,奶盘也还丰满,就是脸色有点黄,眼角有点翘。金莲劈头就骂:你嘴贱呀你才花痴呢!没见过这么胆大皮厚的秧子,我回敬道:你还不花痴?人家李勇奇有灯火辉煌的望湖广场逛,还会来钻你黑灯瞎火的夹皮沟吗?邓金莲骂我流氓,还骂我爹不光是花痴还是花贼花煞。我顿时火冒三丈,抄起指挥鸬鸟的长竹篙。邓金莲冷笑道:打呀,不打你就是我屙的崽!

真是不打不相识。两村隔水相望,前半生从不曾谋面,打那以后呢,冤家路窄,想躲开都不容易。见得多了,我想这就叫缘分吧,瞌困碰到了枕头。其实,邓金莲最后是为了保证让她爹经常能吃上野生甲鱼才嫁给我的。金莲爹是乡下的民办老师,五十来岁得了癌症,是那种比较凶的癌,胰腺癌,被省肿瘤医院判了死刑的,时间只有三个月。我不是喜欢看书吗?书上有例子,甲鱼是癌细胞的克星。第一次我送了她家一网兜,叫她爹每天吃一只,放胆吃,保证他吃到一百岁。她爹泪流满面,说不用不用,能撑过六十岁,见到女儿出嫁、抱上胖外孙就心满意足谢天谢地啦。

我家武松是捕甲鱼的高手。你可能不相信,鸬鸟有感情也有性格,有刁的,有懒的,鲁莽的像武将,聪明的像军师,忠厚的像伙夫。我家武松才不会挥老拳去打虎呢,甲鱼钻在水底的泥里,露出个背壳,鸬鸟要扒开泥再咬住甲鱼头上岸。武松滑头得很,它懒得扒泥,就在旁边等着,等别的鸬鸟扒开泥,甲鱼伸头要逃时,它抢先咬住甲鱼。我怎么晓得的?武松捕的甲鱼,自家嘴上的钩子干干净净!

野生甲鱼让医院的预言破了产,她爹活过三个月,又活过一年,越活越起劲,乐呵呵地喝上了女儿的喜酒。人啊,就怕没文化。本来我发誓说整个鄱阳湖的甲鱼都是她爹的,哄得她眉开眼笑,还亲了我一下。亲得我骨头酥了心醉了,也就得意忘形了,抱着她傻乎乎叫了声小常宝。当真傻到了家!人家武松跟潘金莲亲热时几专心呀,要是念叨母夜叉那不是讨打吗?金莲一听,唰地就变脸,推得我一连打了几个跌,害得我几日近不得她身。要读书啊,我向丈人公借了心理学,还有弗洛伊德,可惜看不懂。后来改善关系,还是靠甲鱼,一只十来斤的甲鱼王,厉害吧?

甲鱼王当然是武松捕的。武松叼住它出水时得意极了,不是先上船来邀功讨赏,而是奔潘金莲而去,好像那甲鱼王是献给妻子的礼物。自古美人爱英雄,潘金莲更加,潘金莲哗啦哗啦扑扇翅膀在水面上跳起舞来,围着我的船跳了一圈,那多鸬鸟受感染一样,也跟着跳开了,那场面比芭蕾舞《天鹅湖》精彩得多,因为那是湖的舞台天的幕布,鸟是真正的主角。英雄凯旋了,我收下英雄的战利品,让它立在长竹篙上,接受所有鸬鸟的致意。我看见潘金莲眼里闪动着幸福的泪花,崇拜的泪花。你觉得这段话很文学是吧?没错,我写成了一篇文章,投到县报社,半年也没音信,后来请老师看过,人家说一来文章没头没尾,二来不真实。

好笑!我还不晓得什么最真实呀?甲鱼王是真实的,鸬鸟的爱情也是真实的,连邓金莲都相信了。见到甲鱼王,金莲惊喜得不行,非要去认识武松两公婆不可,我带她到河滩上,鸬鸟们站在一排排木桩上歇息,别的公婆偶尔亲个嘴调个情要么你瞪我一眼我抡你一拳,只有武松和潘金莲勾头拢颈,卿卿我我,悄悄话总也说不够,在你们眼里所有鸬鸟一个长相,我识得每只鸟,它们跟人一样,有老少胖瘦,有壮弱美丑,有喜怒哀愁,我教金莲如何识别那对恩爱夫妻,顺便讲它俩的故事,包括人家两公婆做爱的故事。金莲满脸绯红,骂我牙黄口臭,不过,总算给了我一个迟到的洞房之夜。

干!我当真搞不懂,估计那个弗洛伊德也搞不懂,李勇奇当年只是说要把她救出夹皮沟,金莲却始终深信不疑,李勇奇还日日叫唤要解放全人类呢,他解放得了吗?是的,她的心被人勾走了。在床上,我讲什么笑话也逗不乐她,那个李勇奇是县领导的崽,调县剧团不久去从政,一九八几年已当到公社书记,早就成了家。什么样的鸬鸟能把她的心从深深的湖底叼出来呀?我不惜拿我爹的约法三章来没话找话,叫她猜第三问。哪晓得,她没好气问:你二呀?我也听不得呼噜!我当真傻,竟回口道:我总不能熬夜看你困觉吧?邓金莲一针见血道:这话的意思是分床。

你看我外公有文化吧,不叫我爹娘分床,而是说听不得呼噜!我还傻傻地拿它当谜来猜呢。兜头一盆冷水浇醒了我,也浇蒙了我。我不甘心,我等着鸬鸟发情的季节。从头年十二月起,我就告诉金莲,你看潘金莲和武松的脸有点发红,会越来越红,过了年,潘金莲就长艳毛啦。鸬鸟船两侧船舷的木桩,有为它夫妻准备的窠巢,交欢一周后,母鸟开始下蛋,一年只有一次下蛋期。我的意思是让鸬鸟给她上一课,人再怎么卑贱,也该有鸬鸟的生命欢乐。这要求过分吗?

那年天暖得早,过年时油菜就开花了,过完年,李花桃花一起盛开。鸬鸟们脸上红得发亮,眼睛里春情荡漾,新婚的再也忍不住了。武松潘金莲年年春天都是新婚,武松为这一周蓄足了精力和爱情,潘金莲也是,它为迎接这一周激动得全身发抖。那天,我懒得捕鱼了,虽然带着金莲出了湖,我让鸬鸟船在水上随风漂荡,让金莲沉浸在鸬鸟的欢乐中好给她一点刺激。最吸引眼球的当然是武松和潘金莲,它俩一次次地交合,默契,娴熟,投入,还有就是持久。这几个词,我查字典琢磨了蛮久,自以为是贴切的。那次我更关心的是邓金莲的反应。她嘴里唠唠叨叨地抱怨我,眼睛倒是紧盯住人家夫妻,武松的嘴像铁钳一样紧紧夹住潘金莲的脖颈,把她惊得时不时地啊啊叫,脸涨得通红通红。跟你说句悄悄话,四十五岁以前,不要说看到那场面,就是听到它们欲醉欲死的叫声我也会跑马。

我的阴谋得逞了,我俩也做了,像发情的鸬鸟那样,跟它们在同一条船上,同一片蓝天下面。哦,看不到天,我们是在篾做的船篷里,鸬鸟船蛮宽,我们做了一个宽阔的好梦。那几天,我们两公婆打算置办一条新船,做几身新衣服,多捕鱼多卖钱争取用五年时间做起新屋来,当然,还有生几个崽女,哪怕罚款也要多生。哪晓得,好景不长,李勇奇解放全人类来了。他当上了新成立的湖管局局长,沿岸游游荡荡,跑到报恩指手画脚来了。金莲瞄见他的那副样子呀,唰,眼睛放电,那道电光蛮古怪,跟潘金莲崇拜武松的眼神一模一样。我晓得,那是灵魂出了窍。

我不晓得当年在文宣队他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相信一个拖着鼻涕、满头虱子的村姑跟知青能有何事,何况人家还是革命领导干部的崽。那个湖管局长后面一堆跟屁虫,他只顾抽烟打官腔,根本没正眼看看迎上去的邓金莲,事后金莲硬说人家对她笑了好几下。反正打那以后,她再也不关心武松潘金莲的发情期了。我不能对她打呼噜说梦话,算了,那就不交公粮呗。哈哈!没什么了不起,忍不住就嫖五姑娘好啦!

不知不觉二十多年过去,我去到湖管局门口多次,当真想闯进去揍局长一顿,可是理由呢?再说人家新成立的单位,可能为预防挨揍吧,招进去的全是退伍的彪形大汉,好像还有几个武艺高强的侦察兵,我揍得赢哪个哟?也是气不过,我就告状,当然不能告人家勾了金莲的魂,我告他湖管局把江湖管得乱七八糟,河段被各村花钱霸占了,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渔业生产组织习俗被破坏了,直接导致我鸬鸟帮难以为继!不停地告,告得县政府不得不管管湖管局。

哪晓得,我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李勇奇一趟趟上门来做我的工作,无非就是征求意见宣讲政策解释说服,把小常宝乐得过年一样,每次都端上几碗白糖煮蛋,一只碗里放六个蛋,一个他再加上三四个虎背熊腰的随从,再告下去我非被湖管吃穷不可!

李勇奇能装,装得一点也不认识我老婆样。金莲的欢喜却是不加掩饰,每次见他前后几天,曲不离口,连困觉都咯咯地笑。她老爹倒好,癌细胞被野生甲鱼全部消灭干净,活得蛮新鲜,奇迹吧?只是金莲的心在夹皮沟,怎么也哄不到报恩村来。

一辈子快过去了,不来就不来吧。遗憾的是人不如鸬鸟,鸟能为爱销魂,为爱献出自己,哪怕为爱死去,几幸福的事哟!可惜我等享受不到,我等只有受苦驮累,劳碌命啊!

看到黄记者的《咬鸟》,我当真感动。一是为莱温与野鸬鸟的深爱感动,二是为莱温的有情有义感动。天断黑后,不晓得莱温是怎么收敛自己说服情人的,居然回到了我的鸬鸟船边,翘立在河滩的木桩上,紧盯住黑黢黢的对岸。那只野鸬鸟一定藏在对岸的苇丛里,野鸬鸟一定也会紧盯这边,在暗夜里寻找自己的莱温。天很黑,它们的眼睛很亮,它们的眼睛为彼此放光。

我抱住莱温,它在我手掌上啄了两下,好像歉疚的意思。不过,我还是能感受到它身上经久不息的幸福颤抖,还有压抑不住的渴望。我晓得莱温是为了这个大家庭而回来的,是为了主人的牵挂而回来的,它的心一定在对岸苇丛里继续缠绵,继续交欢。我轻声对莱温说:走吧,要是你真心爱它……

我说过,它是我买来的,准备给花关索配对的,当时花了两千块。其中一千块是临时东拼西凑借来的,是的,一千块不过是一只大甲鱼而已。莱温听得懂我的话,可能内心矛盾,怕对我不起吧,也可能是它跟野鸬鸟都没有做好私奔的准备吧,莱温显得很是不安,不晓得何去何从的样子。

于是,我安慰道:我是说,要是你们离不开,要是你觉得做一只野鸬鸟更自由更幸福,那么,我衷心祝福你们,当真!莱温,你要相信我。

我感觉手掌上落有泪滴。所以,那个夜晚我懒得回屋困觉,就困在春夜的鸬鸟船上,陪着莱温,陪着将要老死的潘金莲。我第一次惊奇地发现,潘金莲半夜会哭,哭得蛮伤心,它轻轻的哭声旋转在喉咙和喉囊里。它一直在想念武松吧?

那个夜晚特别长。烦躁的莱温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不多时,天也大亮了。远远近近的,到处都是鸟啼,鸬鸟当然也叫得挺欢。对岸苇丛里的野鸬鸟呼啦啦飞起来,飞过我的鸬鸟船,绕了一个大圈,又落进苇丛里。这样起起落落好几次,显然,它们是召唤莱温加入。

我在船头上冲着莱温挥动长竹篙。这是我的指令。莱温从河滩上腾起,落在竹篙的梢头。我大喊一声:莱温,再见!

莱温飞离了我的竹篙。不过,它没有马上跟着重新起飞的那群野鸬鸟走,而是独自围着我的鸬鸟船盘旋,转了一圈又一圈,其实我看见它在盘旋时还做了一个俯冲,叼起一条红红的鱼,把鱼送到了潘金莲面前,然后,莱温扬长而去。

我还记得莱温盘旋的样子,一圈圈,不断飞高飞高,最后,它是被那群野鸬鸟簇拥着,消失在水天尽头的。不过,第二年春天,黄记者在老地方还是拍到莱温夫妻交欢的镜头,还是那样叫人脸热心跳的咬,不,更甚。

唉,埋好潘金莲,我忘了上炷香。我俩蛮厉害,这一瓶我起码喝了七两,干掉这一口,我上炷香去。让它两公婆保佑我下辈子做只鸬鸟,我要是鸬鸟,绝不会放走莱温的,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