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贼匠
口述人:
谭火灵,男,出生于1970年6月,锦江谭埠村人,金银首饰行名师谭茂卿之长孙,南昌、长沙及望湖等地都有他的金号,其名片正反两面罗列着自上而下的多种头衔,字体加粗的三行为“全国金银珠宝首饰协会理事”“江西天宝金行董事长、总经理兼艺术总监”“望湖县政协委员”,另有用签字笔临时写上的“市级非遗传承人(待定)”字样。
采录环境:
谭埠人善吹,吹唢呐,吹火筒以加工金银器。这两样也是谭埠村落文化的特色,为县里文化人所蛊惑,新建的村史馆索性别号“吹之馆”,两个主题馆正是唢呐馆和金银器馆。金银器馆的陈展由出身于金银世家的谭火灵负责,大部分馆藏来自他家,包括爷爷用过的吹火管等工具,祖孙三代打制的多件金银饰品,祖传及族中女眷戴过的金银饰物。
谭火灵:
我谭埠自古以来,出木匠篾匠石匠补锅匠,出摆渡佬撑排佬杀猪佬箍桶佬,出剃头师纸扎师镶牙师瓦窑师,还有吹拉弹唱的乐师。这么多行当里面,第一吃价的当然是金银匠,不湿脚,不淋雨,不脏衣,工价高,身份也高,结交的人,都是穿金戴银的。
橱窗里的这个是吹火管。望湖地方把金银匠叫作管匠,也叫贼匠。什么贼?做贼的贼!不好听是吧?管匠的管,就是指做金银器要用的这个吹管,是匠人吃饭的碗。贼匠的贼呢,算是碗里的饭吧。
早先的金号银楼,主要经营方式是来料加工,把人家要的饰件打制得让人眼亮眼花,哪里顾得上跟你较真哟,经过淬、烫、切、割、吹那么多道工序,刮地皮样刮些边边角角细细碎碎,比工钱更值呢。所以说,贼匠不算贬义词,雁过拔毛嘛,大家心知肚明,相沿成习,也就顺理成章了,就像裁缝落点布头线脑。不折不扣才傻才怪呢,我爷爷当年就被老板看作傻子怪人。
才十五六岁,扛颈鬼瘦,一只鹅都能扑倒他,他也敢跑到长沙老天宝银楼去做事。谭埠人多田少,逼得子弟要去学手艺糊口,可我屋里祖上自家当老板,置了田地开了金号,就算真心想当个管匠,也不用离乡背井呀。这个不解之谜直到建金银器馆,才被我破解。为何?嘻嘻。刚开蒙的伢崽被美女电到了。跟我一样,一九八几年的时候,我日日跑到五金厂去做义工。那时,我爷爷他们几个老匠人打伙在镇上办厂,叫五金工艺厂,其实好比金号银楼,先是做顶针铭牌和镀金镀银的金属件,后来金银管制放开,镇上蛮支持,女书记社长姆姆鼓励五金厂加工项链项圈耳环戒指凤钗金锁长命锁,她说自己也算艺术家,湾石大师的弟子嘛,主动无偿奉献了好多花样,我爷爷跟她打哈哈,聘她做艺术总顾问,那些纹饰图案一件没用,不搭界嘛。好在社长姆姆不计较。那时,五金厂效益好得给个县长都不当。老人家心大,决定趁势而上扩大规模,除了招收一批工匠外,每家一个进厂指标,各家得照顾的都是长子长孙,可我爷爷不,他硬是要拿指标去讨好外人。
讨好哪个?被他休掉的老婆捡来的大崽所生的小女。糊涂了吧?我口条上打死结,你能不糊涂?还是先把我自己交代清楚再说。得我家指标进厂的那个秧子叫细花,秧子就是嫩嫩的小美女的意思。当时我这个长子长孙几恼火啊,我懒得给谭家当龟孙子啦,一怒之下跑到厂里去贴斩断关系的声明。声明是用毛笔写的,上面说:“本人谭火灵庄严宣布,从今而后,与谭茂卿脱离祖孙关系,他做得初一我就做十五,谭姓一并奉还,改姓为金。特此声明。”哪晓得,刚到厂门口,还没掏出声明,有人在背后亲亲地喊我火灵弟郎,嗓音就勾魂,我一回头,魄也失落了。她就是细花,大我三岁。当真女大十八变,变得我不认识啦,圆圆脸,眼睛会哇事。后来怎样,你晓得的,失魂落魄了能怎样?害得我那几年以寻魂为生。
我爷爷也是因为一个秧子留在长沙当小伙计的。本来他是随做生意的家人去玩,住在同乡老天宝银楼老板家,日日见的都是珠光宝气金枝玉叶,你想想乡下后生能不眼红心动?自家长得不客气,不过他心气高,情商也高,脑子又灵,嘴巴还甜,老板娘喜欢他的伶俐,做老板的主,留他临时帮工打杂,干的都是洗尿布倒马子桶烧洗澡水的活,有时候老板娘会盯住他看,看得人家后生子脸皮子发臊,就像而今的大妈喜欢小鲜肉。见到常跟娘来银楼的那个秧子,我爷爷也把她盯得脸上绯红,要是那样,客人一离店,他就得驮老板娘一顿臭骂。
几年过去,长沙秧子差不多瓜熟蒂落了,为陪嫁吧,她娘送了金砖银锭来,要打制项链耳环戒指胸针裙链和麒麟帽花,还有手镯臂镯脚圈腰带,东西五花八门,要求稀奇古怪,时间催命一样。比方说,腰带上是龙凤呈祥,钗子上是双凤朝阳,连胸针上也要来个凤求凰,她家像开珍禽馆的。对老天宝来说,这是一笔发大财的生意,老板当然痛快接下,不料,没几日,银楼雇请的两位老师傅被气跑了,老板太啬嘛。老板自家上阵也赶不赢呀,再说老板虽是长沙城里的名师,可因眼疾已多年不再操刀。说到眼疾,我忍不住要窃笑。告诉你,老板娘本来是青楼女子,老板买她的芳心赎她的身子,花了不少金银,那么啬的人还不要攒劲用足老婆捞回本钱来呀,老古话说得好,女人裆里一把刀,伤脑伤眼又伤腰。嘻嘻。
不过,我理解。乡下后生见到城里的细皮嫩肉,不流涎才怪呢。我爷爷也一样。所以,他才会挺身而出。当时他是癞蛤蟆打呵欠,口气蛮大,说这家主顾的活计他能做但要由他全包,别人不得插手。老板讥嘲道,你能接活?你是阎王做把戏,骗鬼吧?老板娘笑眯眯地瞟他,嘴上反倒嘟哝说,狗生角出羊相呢。我爷爷把话丢在那里,信不信随便,反正他又不急。
历史惊人地相似。不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才三年,就把老前辈吓呆了。那时,经过考察审检,省人民银行决定委托锦江五金工艺厂加工内外销的金银首饰,有项链耳环戒指手链吊坠五大件,四十多个品种,全是手工打制的,做工精良,花色品种齐全,引得北京公司也跋山涉水跑到我乡下来订货。直到五金厂倒闭,我爷爷才晓得人行行长曾经下放锦江,选中锦江五金厂是还社长姆姆的人情债,行长喜欢宁湾剪纸,当年搬走不少去送人。真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啊。北京那批货时间紧任务重,见那几个建厂元老火烧屁股样,我就自告奋勇了,哪晓得,惹得一身骚,那些老人家也嘲笑我是阎王做把戏。
其实,我已经把他们手上的把戏偷到了手。我日日去厂里,开始是粘细花,泡妞,不愿读书也不肯作田,甘愿守着这棵秧子看花闻香,热天还有电扇吹呢。顺带着,我也帮忙做点活,哪怕挣不到工钱,连中饭也不管。我爷爷这个啬厂长!晓得我最喜欢做何事吗?拿老师傅刚做好的金项链,让细花试戴。每次她笑着近距离面对我,脸都会唰地血红,我呢,心扑扑乱跳,当真想故意碰碰那雪白兮兮的脖颈,又怕吓到她,从此失去这样美妙的机会。憋得忍不住,有一次,我站在背后帮她扣链子,许下豪言壮语,我说细花我一定要亲自打一条世界上最好看的链子送给你!你猜细花的反应。笑了?哭了?抱住我了?没有。当时她瞪起个牛眼,只哼了一声,害得我那天夜晚抽了三包欢腾烟。第二天她在厂门口拦住我说:我要爷爷送给我奶奶的那种式样!尽管我懵懵懂懂,还是很豪爽地拍了胸。打那以后,我成了真正的贼匠,我偷的是技艺,那时候真是走火入魔呀,要不,我怎敢出头?那单订货,我做了好几件,都说我无师自通,其实我是吃百家饭成长的,贼匠嘛。
青出于蓝,已知青这般,再说蓝怎样。老天宝精得很,冷静一想,这个谭茂卿用心呢,平时老是呆呆地看着师傅做活,还经常捏泥巴,攥把菜刀雕琢小木件,要是手艺拿得出手,能省下几多工钱啊。老板就让我爷爷试做一只工艺简单的银插针。没想到,那根插针做得弯直有度、精细灵巧,老板喜出望外,就按我爷爷的要求把活计全部交给了他,此后餐餐有鱼有肉,老板娘日日甜言蜜语,时不时地摸他一把,蹭他一下,害得后生子夜夜跑马。哎呀,臭嘴!那是老辈人笑话我爷爷说的,当不得真!反正老板娘对我爷爷蛮好,打算把如花似玉的表妹许他呢。爷爷问:有她好看吗?她,指的是长沙秧子。秧子母女隔三差五地来转转,是催工呢。她们一来,我爷爷就叫秧子试戴项链。至今爷爷跟老辈人回忆往事还吞涎,说没见过那么嫩的皮肤,像熟透的水蜜桃,掀得掉皮,摁得出汁。嘻嘻,哪个都年轻过哈。
为赶工,鼓气吹合,制模錾花,敲打成型,每道工序他既认真又严谨。秧子母女来得勤,正好也说明她们对做工的喜欢。其实,老板的鱼肉,老板娘的表妹,都是暗示爷爷莫忘记筒匠也叫贼匠。见爷爷他老是装憨,老板干脆挑明,还表示克扣下来的金银料三七分,哪怕得三成,娶人家表妹的见面礼也足够气派了。我爷爷幸福地微笑着。赶在中秋前,秧子母女来取货了,一件件再次一一试过,喜欢得不得了,母女俩只夸爷爷的手艺,扯着扯着,扯到了望湖县的锦江边,随手丢下一本书,好像叫《支那省别全志》,里面有地图,秧子笋嫩的玉指点来点去,原来既是老表还是老乡,秧子激动地写下住址诚邀爷爷去喝喜酒呢。验过货,老板正想把饰品归拢,却被我爷爷抢先一步,爷爷把首饰一一放在戥子上,称一件,马上用洪亮的声音一本正经地报出重量。加起来,进出等量呢。我爷爷的硬气,恼得老板当天摔坏屋里几扇门。一辈子,凡经爷爷手的活计,都是等量进出,这是他做人的原则。
老板断了他几天鱼肉。老板娘刁,真的想拿表妹来收买我爷爷,那个表妹倒是好人家的女,可惜一张葱油饼的脸,我爷爷看了一眼,就叫肚子发胀发痛,跑去蹲茅坑了。也是,他暗暗苦学手艺,为的就是出人头地,将来娶个跟长沙秧子一样好看的老婆,带回谭埠老家,脸面才有光呢。
我也是。我迷细花,也要学精手艺。练吹筒是银匠的必修课。吹筒要对着火,火头要对准金银块,找到熔点,吹气时要确保气量适中,不能停歇,换气更见功夫,练习吸气换气,腮帮子鼓得像癞蛤蟆。久而久之,就能掌握吹气的诀窍。我经常吹上十多小时,喉咙哑了,有时还吐血。把细花心疼得不行,买来一堆罗汉果,时时逼我泡水喝,差点把膀胱撑爆,我说喝琼浆才管用,你闭上眼。我强蛮地亲了她一口,当真没想到,细花推开我,抓起茶杯狠狠摔在地上,像扔摔炮,吓我一跳。更难忘是她的眼神,轻轻的一瞥,比刀子更尖利,现在想起来心里还火辣辣地痛。你经历过那样的眼神吗?
我要叫她后悔!我用了七日七夜,先做了一只凤凰发饰,那是呕心沥血之作,没等我拿去向细花示威,就被爷爷发现了。老人家反应蛮古怪呢,先是一惊,接下去发呆,然后喝酒,喝着喝着,酒杯里滴落了泪水。二三十年过去,这事一直是个谜,等到张罗办金银馆的时候,我讹他说,每件展品背后的故事都要讲出来,这才是历史。原来,我爷爷也做过一件相似的凤凰发饰,想在喝喜酒时送给新娘子,他对长沙秧子的邀请信以为真,哪晓得,找到住址却进不了门,还被门丁当叫花子呵斥了一顿,挨了一枪托。唉,可怜了十多块银元和一肚子说不出口的心事。日日用来翻看地图遥想家乡的那本书,被他当了枕头,不高不矮,不软不硬,脑壳喜欢。
我做的凤凰发饰被爷爷无理没收了。不,唯一的理由就是拿它当招工登记表,凭着它,我也正式进了五金厂。意思很清楚,老人家不许我俩发展下去。两件凤凰发饰现在都存放在那个橱窗里,一对比,就看出高下啦,爷爷錾的凤凰在翩飞在和鸣,而孙子的,就像是孙子,被关在笼子里,病恹恹的。
回头再说老天宝,老板对爷爷心有不满,可对他的技艺看得蛮重,长沙秧子出嫁没多久,老板自说自话给爷爷办了出师酒。来银楼的时间倒是够了,可一直是个帮工,老板从未收他学徒。显然,这是笼络人心的勾当。这对我爷爷倒是师出名门的大好事,脸面上有光呢,他当然乐得。酒喝到微醺时,老板娘告诉他,秧子她爹是国民党省党部的什么大员,你想干粉吃呀?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意思,从前炒干米粉也是稀罕物,过年才吃得到的。女人眼尖心细,看破了我爷爷的花花肠子,她劝慰道,长沙秧子年纪轻轻,涂了几厚的脂粉哟!老板接着放言道,我锦江边的女子不用拣,等到来,托屋里人给你寻个天生丽质的!
一出师,爷爷就在老天宝当掌墨师傅,负责柜上柜下一应技术事务。老板赏识他,称他是猫眼,鼠目,獐脑。猫眼好比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自己忙着做活,眼睛还瞄住师傅手上,跟到学,记得住,仿得像;鼠耳指耳朵灵敏,师傅教别人他也竖起耳朵偷听;獐脑指反应快,头脑好用,懂得钻研花色、做工和器型。没几年,沾老天宝的光,我爷爷也成了名师,老天宝懂得怎么捧红名师呢,老板老谋深算,对我爷爷实行“三不”主义,不是名人订制的不让他动手,不是有分量的饰品不让他动手,不能戳上嵌上谭茂卿“茂”字名号的饰品也不用他上手。看看人家,境界就是不一样!
爷爷那帮土包子,虽然一时间把五金厂搞得风生水起,搞成了锦江镇甚至望湖县的利税大户,搞成了乡镇企业的明星,最后还是逃不脱树倒猢狲散的命运。当然,这跟九十年代市场经济的大环境有关,还有个重要原因就是没有品牌意识、名匠意识,谭茂卿几响亮的名字呀,还有,长沙老天宝早就灰飞烟灭了,那是我谭埠人开的,接过名号来用也好呀,我爷爷这个厂长胆小如鼠,用自己的名号怕老搭档有意见;社长姆姆也思想保守,用老天宝怕长沙人民不答应,万一长沙人民找上门算账,岂不严重影响社会稳定。还封杀我呢,上面每次搞行业培训,点名叫我去,他厂长不肯,硬要开常委会研究投票。好笑吧,五金厂有个常委会,这是社长姆姆强硬要求的,说是要加强集体领导,绝不能在市场经济大潮里迷失方向。那帮老人都是常委。搞得像另立中央一样!凡是好事,一投票就犯难,都是长子长孙呀,给谁呢?到头来,占便宜的总是细花,秧子嘛,花朵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有一次,我跟细花为一个指标争得怄气,半个月互不搭理。我倒不是非要出外学艺不可,我担心这种美差害得细花心野了心大了。
哦,我爷爷笼络人心还有个好办法,就是每周聚餐一次,不喝得全厂男女老少勾头拢颈不罢休,小朋友过家家样。
老天宝更要拢住人心,爷爷名气大了嘛。好消息很快就来,是老板姐姐做的媒,陶家村的大家闺秀呢,谭家这边上下老小都喜欢,就派人专程送画像到长沙,据说画像出自何坊丹青先生手笔,不过,那幅画像害得我金银匠和丹青先生屋里结了三世的仇。
如何?陶家女子叫织娘,丹青先生把她美化成了天仙。我爷爷一见画像,咚咚咚,连忙谢老板三个响头,给来人回了话,议定了归亲的日子。他选在三个月后,年边上,为的是有足够的时间,打一条配得上织娘的金项链。老板两口子这时倒是慷慨得很,换给我爷爷一根足金的金条,并允许他利用银楼的场所、工具和时间,来完成自己的创作。没错,那是一次倾尽心血的创作。
爷爷老是教导我说,手艺手艺,艺生在心里,才会长到手上。艺像瓜秧子样,在心里发芽出土,慢慢爬藤,再在手指上开出漂亮的花朵。你看,他又扯到秧子那里去了。他一点也不瞒我,说打那条链子前,用了三天时间面对织娘发呆。我给细花打链子时,也拿细花相片看了三天三夜,最后看得我泪眼汪汪,古了怪,相片上细花也哭了。你要是不信,喜欢哪个美女就盯到人家傻看三天试试。
我爷爷打的那条金链子充满了对一个漂亮秧子的想象。我策划的这个金银器馆,本来应该收藏它,有了它才算有了镇馆之宝,可惜我搞不到手。细花想要那种款式的链子,偷出来给我看过,我一看,眼睛放光。而今有精密仪器,做工算不得稀奇,想当年手工打制得那么华丽细巧,真是神呀。
简单给你介绍一下打制项链的繁复过程。首先要化料,整块料化斩时,要藕断丝连,再把它送进炉中熔融,化解成一根长条,拉得粗细像缝纫针,接着用丝板拉丝,在铁筒上卷丝,按照工艺要求的长短剪断,焊接成一个个小环,随后嵌花、缀花,最后焊接挂钩,要求无缝无痕,光滑锃亮,既能扣得紧又不露形迹。我爷爷几儒善的人,在老天宝,有次让徒弟上手焊接挂钩,徒弟也许有心理压力,颤抖着吹气、烧丝铸焊,因火候没掌握好,化丝时焊火太强,融化了挂钩。气得当师傅的一巴掌过去,把人家左边耳朵打聋了。到而今,我爷爷自己也常常装聋作哑,不好用的也是左耳。
爷爷准备送给新娘子的金链子,关键在式样,方丝链巧妙结合马鞭链,链身大方结实,点缀变化多端的小花,新颖别致又耐人寻味。我觉得,链身非常般配乡间美女的曼妙体形和健美身材,那些金丝掐成的花形看上去都有内涵,好比是多情后生梦想里的脸形、眼睛和诱人的双唇,吊坠更加,吊坠像蝴蝶又像双眼。要是蝴蝶,有辟邪的意义,要是眼睛呢?我不敢问爷爷。别的事都能问,就是这件事万万问不得,会惹着火。
为何?伤心呗。几精心的一件杰作,连见多识广的老板看了都爱不释手,恶向胆边生,要夺人所爱呢。老板打开藏有珍品的保险柜,又抱出老婆的首饰盒,表示可由我爷爷任取一件,换下那条金项链。另外,搭上丰厚的贺礼,一只进口皮箱和一箱子绸缎,爷爷犯难了,说:拣好的换,我对你不仁义;拣差的呢,我对新娘子不真诚。当真也是,等着入洞房的,可是锦江一枝花呀,是下凡一天仙呀!
老板一听,对我爷爷啧啧称赞。人家都夸你人品好了,怎么办?老板娘灵机一动,提议照原样再打一条,反正还有时间,来得赢。也只能这样。照葫芦,画出来的就是瓢,就算是葫芦,也不会比最初的葫芦更水灵更生气。这个道理谁都懂。老板娘也懂。所以老板娘说,给织娘打链子,你盯到人家画像看了三天,给我打,你就看我这个大活人好啦,想看几久都要得。老板娘的自信是从镜子里得来的。我爷爷是厚道人,怕伤人自尊,连续三天,任由老板娘搔首弄姿或坐或站或在面前晃悠,自己只顾埋头在錾、抢出来的花纹里遥想锦江。熟能生巧嘛,打第二条链子,虽说只用了半个月,可他这个新郎官耽误了三媒三茶六礼这些繁琐婚娶程序,程序是屋里人替他走的,他只管赶回去入洞房。
我爷爷说,给老板打链子那阵子,耳朵里尽是归亲的“公婆吹”,一“公”一“婆”两支唢呐在迎亲路上不停吹奏,那是夫妻恩爱、天长地久的象征,拜堂、闹洞房的时候,“公婆吹”的搭配形式寓意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吹奏的曲子有《工调》《笛子调》《尺工调》《拖随调》,全是喜庆的。尽管我爷爷梦游老家,知足的老板还是把那条链子当作了镇号之宝。
归亲的盛大场面和程序,跟我爷爷想象的一模一样。超出想象的是,不晓得哪个出的主意,雇请了两个吹打班子,吹师说“婚丧嫁娶没有我,无声无息蛮难过”,仗着后人成了长沙名师,屋里人可能想在村坊上充大户,存心想闹个惊天动地吧。过去我谭埠是拜堂后入洞房喝交杯合卺酒时,才由新郎揭去新娘的红盖头布的。我爷爷肯定为戴金项链的时机和细节,动过蛮多心思,因为整个过程像行云流水一样。他美滋滋地笑得流涎,眼见伴郎伴娘斟好交杯酒,一左一右站定,他这才打开精致的项链盒,把金光闪闪的链子挂在手臂上,缓缓走到新娘面前,两只手捏起个指头,把盖头布朝后掀去,新娘含笑垂头,新郎一定迷醉在她雪白的后颈上,芳香的云鬓间,呆呆的,是伴郎示意,他才醒过神来,为新娘子戴上金项链,织娘激动得流泪,也许是她泪水惹的,我爷爷很绅士地亲了一下她额头。交杯酒递上去,新娘子才抬起头。这下子,我爷爷傻了眼。什么花秧子瓜秧子,明明是满山坡上爬了去的葛藤秧子马鞭草秧子!乡野上所谓的大家闺秀,没准真是山荆蒲柳呀!
山荆蒲柳的意思我搞不清,可能就是比较普通比较滥贱。反正那个洞房花烛夜扫兴得很,我爷爷把交杯酒往地上一泼,就去何坊村找丹青先生算账了。那是一笔糊涂账,丹青先生振振有词说,口鼻脸,耳目眉,你说哪里不像真人?后生子,你自家心里住进了邪魔吧?
真有邪魔呢。那几天,他夜夜把新娘子晾在洞房里歇闲,自己通宵达旦地打链子,打的是一条万字链。有幸戴上万字链的,是他在返回长沙路上偶遇的南昌秧子。她成了我的亲奶奶。平心而论,我奶奶年轻时长相不见得赛过织娘,人嘛,讲的是眼缘,要不怎么说情人眼里出西施?
织娘把第二年月份牌上的除夕日那张纸,当作了丈夫的休书。那个年我爷爷不肯回谭埠过,大年初一织娘给全族长老拜过年,就走了。当然不能回娘家,她去的是金牛山中一个叫道院的地方,原先真是道院,抗战时遭鬼子飞机轰炸,道人走了,有难民住进残破的屋子里,那里慢慢变成收容流浪者的村庄,村名仍叫道院。织娘在那里领养了两个崽,细花就是大崽的女。我爷爷为何看重细花呢?觉得歉疚,有点补偿的意思。更主要的是他后来被织娘感动了。要是说丹青先生妙笔生花把凡俗的村姑美化成七仙女的话,那么,织娘口吐莲花把无情的贼匠塑造成了伟丈夫。
此话怎讲?茂卿的名字一辈子吊在织娘的嘴上。道院人人皆知,谭茂卿学艺是如何认真刻苦,技艺是怎样出类拔萃,做人多么硬气多么仗义。至于自己为何离开丈夫独守青灯,也很好解释,信道嘛,八字里没有南去长沙的命嘛。织娘怎么说,别人都信,因为那条金链子是最有力的证明,也是身份高贵的证明,乡下有几人见过那么漂亮的链子?道院人为她编了一段顺口溜:吃着烂叶子,穿着破衫子,戴到金链子,是个叫花子。亏得有这段顺口溜广泛流传,土改时才没把金项链当地主的浮财没收,工作队还拿她当逃出地主魔掌的祥林嫂呢,都说那链子是假的,是剥削阶级欺诈劳动人民的证据。没错,我谭家成分蛮高。
我爷爷真是个贼匠,辜负了别人,竟然还能偷走她的心。听细花说,织娘一辈子最自豪的,就是那条链子的精美,打制它所花费的功夫。对了,吊坠是一双深情的眼睛,眼睛后面有代表谭茂卿的“茂”字。别人那条万字链算什么,毛糙,粗劣,草率,才几天时间能出什么好货,说不定还是K金的呢!筹办五金厂的时候,我奶奶过世。老伙计们都劝爷爷把织娘接回来。听说逢年过节、有病有灾的日子织娘困觉也戴着链子,我爷爷默默垂泪,憋忍不住了,吼一声:打坏了吊坠呀,那是有眼无珠啊!
心心念念地逢人就说丈夫的好,大半辈子过去,当自己的男人来到面前时,织娘反倒披上借来的白大褂,还在衣扣上缠一绺苎麻。一问,说是戴孝。还用再问吗?织娘心中的丈夫死了。我爷爷真的像死人样一声不吭,瘫坐在竹椅上。他忽然发现厅堂墙上两只相框里,全是织娘的大头照,相纸新旧各异,发型各式各样,表情静若止水。所有相片都戴着项链,没有一张穿冬装的,她好像为了项链才去照相的。爷爷盯牢几张老相片看,人家本来生得蛮好看嘛,当真有眼无珠,那个长沙秧子是个狐仙吧?
我发誓送细花世上最好的链子,其实说说而已,我学不到爷爷的手艺,也没有那个耐心。对着相片酝酿感情,热度持续了十来天,细花再次被轻工厅办班选去了,培训结束,人家摇身一变,成了省进出口公司的公关经理。偏偏这时候,五金厂稀里哗啦散了。没本事的,回家吃干饭,手艺好的,吹筒油灯小柜子,铁砧铁饼铁锤子,外加一些小工具,走遍天下摆摊子。我在长沙街头赚到一点钱,马上租个十来平方米的小店面,大号“老天宝”,嘻嘻。我也想艳遇长沙秧子呢。
不是我不专一,后来跟细花说到链子,她就是那样一瞥,那一瞥我学不来,讲不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似哭非哭,眼白一翻,嘴角一翘。让我心疼的一瞥。她庄严宣布,拿链子拴女人一辈子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啦!我心里冰冰冷,哪里熔得金块拉得金丝?见多了鬼,返工好多道,链子还是拿不出手。爷爷说得对,艺是从心里长出来的秧子,心里干净才会技艺高超,手艺和感情是天生的一对。
再说,细花也不会要我的链子,人家摇身又一变,成了香港珠宝商,我谭埠金银匠散在五湖四海,都要找她批链子呢。什么国际品牌都有,周大福蒂芙尼施华洛世奇,她要我的拴狗链?老早她嗓音几好听啊,害得我失魂落魄,而今满口鸟语!每次听得我长风包,不是鸡皮疙瘩,真的是过敏引起的疹子,声音怎么也会成为过敏原?古了怪!弄得我自家都不敢上门提货啦,叫副总去。
首饰行当竞争激烈,不过,我谭埠人在外面做得还可以,身家上亿的大老板出了好几个。现在问题来了,传统工艺怎么守护和传承?我是谭茂卿的长孙,政府,还有同行,都叫我挑头。挑头就要想事,我想最该重视的事,就是造势,就是争取话语权。包括建这个馆,政府倡导,老板掏钱。金银器这边我负责。这些事要花时间花精力的,各级领导来作指示,得恭恭敬敬地听吧,听完就得去做,做到了人家当然不会亏待你。所以,我兼了这么多职务。看到“市级非遗传承人(待定)”,你肯定窃笑是吧?爷爷他们只晓得傻做,连“申遗”都没听说过,可悲呀。
为这个,我祖孙俩三天吵口两天斗气,观念不一样嘛,他嫌我玩虚的、花的,甚至骂我这个贼匠在欺世盗名,说手艺才是手艺人的命。我跟他辩口说,眼光也是命,没有发展眼光也会要命呢,五金厂手艺好吧,还不是玩完了。
你来我往,不知怎么就扯到了看人的眼光,扯到了织娘那幅画像。我晓得,画像还在,它被用刷上桐油的土布卷着,里面还裹有烟叶,为的是防虫。没错,织娘的画像和链子一起展出,那就有意思了,吹之馆就有灵魂了。
爷爷见我确信画像存在,猛然一惊,上楼去了蛮久,才把它取来,小心翼翼地打开。也不知把它藏在储物间的哪个旮旯里。画像虽然颜色旧了,人的脸形在那儿呢,丹青先生画得蛮逼真。爷爷狠狠瞪我一眼:逼真,年轻样子你见过?爷爷接着指出,她右边嘴角上有颗痣,苍蝇屎样,蛮刺眼,丹青先生瞒我,故意不画上去。我笑起来:那颗红痣是美人痣呢。爷爷说,痣长在那里的女人嘴大,贪吃。我哈哈大笑,怕吃穷你贼匠呀!爷爷愣了一下,又说,织娘的下巴被画圆了,真实的下巴有点尖,还带点上翘,翘起来的一坨,肉肉的。我差不多是失声惊叫了:我个老祖宗吔,那是正宗的美人下巴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