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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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化吉

第一部 化吉

口述人:

陶久长,男,出生于1951年6月,锦江镇陶家村人,曾任锦江中学校长,职称为中学高级教师,对此,他的自我介绍一般表达为“中华人民共和国高级教师”。退休后返原籍养老,任陶家村元宵龙灯会会长、锦江元宵龙灯会会长。妻黄街花,顾名思义,是锦江街上的女子,育有三子二女,分别在北上广深厦等地工作并已成家。

陈庆元,男,出生于1952年3月,锦江镇庙前村人。年轻时曾在锦江人民公社当过通讯员、粮管所长、农机站长、水管站长,长期“以工代干”,盼着转为国家干部,吃上商品粮,终因忍耐有限,一怒之下,回村作田,现为锦江一带有名的种粮大户。感念其捐资十万元重修土谷祠,众信士一致推举他出任土谷祠庙会理事会理事长。

李友声,男,出生于1979年10月,锦江镇李湾村人,初中毕业后去广东打工,现在梅州给自己当老板,经营花店。生意不好做,闲着的时候拉二胡解闷,不料有私立音乐幼儿园识才,聘其做兼职教师,每周为儿童兴趣班上两节二胡课。

采录环境:

正月二十六日午夜。喧闹的锦江两岸忽然万籁俱寂,无边黑暗中,只见远远近近有一团团或明或暗的火光,那是狂舞了半个多月的龙灯在燃烧,龙灯来自锦江十八村,有各具特色的草龙、节龙、矮脚龙等,都是市级“非遗”。此地习惯,元宵节舞龙结束,各支队伍要将龙灯送至本村地界内的水塘边,点燃后,所有人迅速散去,不得回头,任由龙灯在旷野上化为灰烬,谓之“化吉”,能逐疫辟邪、纳吉接福。今年自正月初八起,锦江十八村轮流闹灯,十八条龙每夜聚首一个村庄,把元宵节拉长了,长到了二十六。排到最后一日闹灯的陶家村做东,在新修的陶氏宗祠里设下“圆功酒”,于龙灯化吉之时,邀十八村代表举杯同庆。硝烟味弥久不散的祠堂里,此时竟是杯盏觥觚、酒肉飘香。这座宗祠是有身份的,祠堂上方挂有陶氏远祖的大幅画像,此乃请本县名家依据古籍插图所绘,画像两侧有联云:“情通万里外,人为三才中。”联集陶渊明诗句,字里行间但见瓜瓞缠绵。

陶久长:

过去生产队双抢、秋收结束,还有交公粮之后,要喝“圆工酒”,我把那个“工”改成功德的“功”,舞龙结束当真是功德圆满,所以请大家喝杯圆功酒。大家蛮尽兴。去年此时,一直喝到天光,好几个后生子是带着醉,从酒桌直接赶往火车站的。

日间没空跟你聊。你也看到了,锦江龙灯会场面几大,有几万人呢。小小望湖县,大大锦江镇常住人口近五万,十八村占大头,十八村里的庙前、谭埠、周坊和我们陶家都是千烟之村,平日里村村“空心”,一到过年每颗心都充满了血,踏实,强旺,跌落在地会弹到屋顶上去!崽女回来啦,是整车整车装回来的!十八村的舞龙名声在外,今年来看热闹的外乡人、城里人大大多过往年,李湾后生李友声的小学、中学同学就有十多桌,难怪他在台上锯二胡锯得那么攒劲。报幕员扯着嗓子叫:“下一个节目,二胡独奏《万马奔腾》。”哪里有万马呀?就看到十八条龙在戏台四周翻滚跳跃。哪里有奔腾呀?就听到鼓声如雷爆竹震天。有些人家放焰火,用运货的皮卡拉货来。明早天光你们再到现场去看看,河堤下那一片禾田肯定被炼成了能打砖坯的泥浆,土谷祠四周肯定像余烬未灭的战场。

今日是舞龙的圆功之夜,今年我陶家村沿河堤搭了三座戏台,在禾田里摆擂台,像超市,要看什么随便拣,过瘾吧?陶家村本来就是戏窝子。一座,古装戏,望湖县里的采茶戏班,演《王婆骂鸡》,演员都是科班出身,演王婆那个美女,大学本科呢。一座,现代戏,镇上农民剧团的锦河戏《过年》,镇长说,这台戏得过省里乡村文化旅游节的一等奖。镇长说,这个农民剧团是锦江的骄傲,农民剧团农民办,农民剧团农民演,农民剧团农民爱。镇长还说……不用说,这个面子要给,要爱,演一场不过千把块钱,小意思。这两台戏是今年加的。还有一台歌舞年年搞,可以叫农民春晚,各村出节目,连男女主持人都是本乡本土的帅哥靓女。节目丰富吧,有周坊的傩何坊的舞,谭埠的唢呐邓埠的书,陶家戏,陈家鼓,锦江镇当真才艺满江歌满湖。刚才我挨桌去敬酒,十八支龙灯队的队长都为黄街花叫好,巴掌拍得滚烫,说她嗓子比得什么卓玛赛过那个李娜。哄我呢,馋我的谷烧呢。黄街花攒劲往“青藏高原”飙的时候,陈大户把得胜鼓擂得山崩地裂,鬼听得到歌声!喏,站起来敬酒的那个,锦江的种粮大户。

不过,黄街花唱歌当真好听,当年锦江镇上的三线厂为此特招她进厂。逢年过节,那家机械厂和地方联欢,黄街花是台柱子,不倒嗓子,掌声绝不让她下台。后来,军转民,再后来,厂子搬迁,迁往天堂门口,苏州附近。我们两公婆,上有老下有小,思来想去,只能留下,她调到县农机厂,国营的,哪晓得没上几年班,厂子被卖掉,她成天哭哭啼啼,怪我连累她。我说你这只百灵鸟有金嗓子玉声带,音箱又大,在家里攒劲练歌吧,哪天碰巧有机会上春晚,一鸣惊人,你怕什么?就怕机会到了挡不住!音箱大是她的软肋,我这么一点,她就不好意思了,就觉得任重道远了,天天扇舞剑操太极拳,全是冲减肥去的。哈哈。我娶老婆是拿来逗的,逗得她天堂不去,到头来还把街花移栽到了陶家菜园里。

我退休返乡,其实是义不容辞,无奈长辈把修谱重担交到我肩上。陶家在外当大官当教授当高工的宗亲蛮多,村里把我跟他们并列在一起,惭愧呀,我本人觉得很是心虚。不过,修谱这件事也只有我等留守故土的赋闲人士才有空去做。我跟黄街花说,老家几好啊,三栋大屋前几年翻的新,你我各住一栋,另外一栋给你改歌舞厅,环境是前有照后有靠,里面冬暖夏凉,后院满园绿色蔬菜,门前一河野生鱼虾。每天,我去祠堂忙修谱,你邀美女来跳舞,组个团,你团长、指导一肩挑,有我在,陶家村永远让你当领导,没人敢抢你位子,跟锦江镇不一样。黄街花辛苦驮累拉起个舞蹈团,县里三八比赛得了三等奖。镇领导一重视,派个文化站长来当指导,希望下次拿头等奖,那女指导也胖,闲的,可能想减肥吧,成天想着折磨这支队伍顺带折磨自己,人家本来为健身,她倒好,又是开会又是培训,说要从基本功抓起。黄街花说现在什么事都作兴从娃娃抓起,你好生去抓!一气之下,黄街花跟我回老家,没住几久又后悔。吃过年夜饭看春晚,我逗老婆:想当歌星吗?再跟我回转乡下,给你搞个比央视心连心还壮观的晚会!

挨到正月十二,黄街花经不住晚会的诱惑,从镇上回村来,五个崽女被她带来两双。回家过年的崽女待不住,想返程又买不到火车票,急得火烧屋样。好笑!学校没开学,工厂没开工,待在老家难道比生活在旧社会还煎熬?黄街花平日里没心没肺,关键时刻蛮精明。她说,看你这个龙灯会长有法子拴住崽女的心不,拴过了元宵再解开,放他们走。当真是一张床上不困两样的人!我当会长后整天想的就是这件事,怎样用龙灯、用乡情拢住流散到四面八方的心。

本来我当的是陶家村的龙灯会长,同时负责修谱。这谱可不是重修,我锦江陶氏的老谱居然一本不剩,要从头来过。为了追根溯源,寻遍邻近几县的宗亲,讨来十多部别处的族谱作参考。先祖陶渊明的故里在星子县栗里村,去那里把我震撼到了。第一次去,跨过大树下的石拱桥,走进几栋房屋的村庄,只碰到一个聋聋哑哑的老婆婆,傻等到天黑,也没等到保管族谱的宗亲,再问,才搞清人家已出远门,只好改日来。一晃过去半年,又去栗里,居然找不到村盘了,被老板开发掉了,在附近的成片新楼里,总算追到栗里陶家人,这才看到族谱。可怕吧,如此光耀千古的名人,他的故里也会眨眼间荡然无存!何况普通老百姓。

故乡最可能毁在我们自己手里。人心荒了,村庄就荒了。要让人心有生机有生气,靠什么,靠情靠爱靠信仰。龙灯就凝聚了这些东西。这是社长姆姆在电话里说的,她人在深圳,心在锦江,经常躲在人堆里给我们站台。我不甘心只当村的龙灯会长了,我要当锦江的会长。第一年元宵节有四个村联合舞龙,从十四日排到十八,四支龙灯队先在庙前村舞一天,接着是谭埠、周坊,最后在我陶家。日间龙灯队上门逐户拜年,家家全体出门恭候,并燃香放炮迎接;夜间四条龙的表演,你争我斗,各不示弱,那气势蛮有感染力。我当真搭台让黄街花唱歌跳舞,搭在河堤边,那么阔的禾田比心连心排场得多。头一年,别人不好意思报名,一不小心成了黄街花的专场音乐会,让她过了一把瘾,找到当大明星的感觉。你攒劲想想,茫茫田野,黑暗中有无数萤火样的眼睛在放光,有一个人肆无忌惮地引吭高歌,赢得掌声欢呼声、鼓声爆竹声,那是什么感觉?嘿嘿,她明明蛮得意,一连好多天在家不停地哼哼呀呀,饭也没闲做,碗也不愿洗,问她感觉,她偏偏否认那天是她的专场,说同台还有陶家村的那帮姐妹,说舞龙灯太闹,影响她发挥,她最恼火土谷祠擂得山响的得胜鼓。你见过的那只鼓。长长的鼓身,把这么长这么粗的樟树干挖空,水牛皮蒙鼓,鼓面两头的内里安放大铜锣,鼓声当真比得雷声,到了陈大户手上,那雷声有时是闷雷,有时是滚雷,有时是炸雷,要么震得人心里发慌,要么擂得人精神振奋。陈大户是从小跟他爷爷学的,能敲好多种鼓点。庙前村习俗,每年元宵节舞龙灯时,男丁要轮流去土谷祠擂鼓,哪个擂得最响哪家大发。哈哈,得胜鼓成就了陈大户。说起来也是,发财有时就要发狠。

陈大户擂鼓,才不管哪个在唱歌呢!第二年闹元宵,事先我跟他说,庆元,为了我屋里的和谐社会,为了我村里的修谱大计,为了让你嫂子尽情一展歌喉,你手下留情好不?你也可以在晚会开始前擂鼓嘛,要么等人家唱完。陈庆元说:好笑!土谷祠跟戏台隔一条田畈,我在庙前地界上,又没过境,我影响她?她周围又是鞭炮又是焰火,还有人放铳,偏偏嫌我吵?说老实话,成千上万人凑在这里,哪个是真想看戏听歌哟,是看人!

陈庆元性格拗烈,嘴巴蛮犟,不过,有时他倒是一针见血。人山人海的,当真是为了看人。看老家的人,邻乡的人,远方的人,马上要告别的人和相邀同行的人,亲过、爱过、想过的人和永生难忘的人,当然,有时也想看看被自己恼过、恨过、骂过的人。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不怕家丑外扬啊,我这个人喝酒就怕进入微醺状态,一微醺就忍不住话多,要么就才思汹涌,年轻时同事称我具有诗人气质,不输那个陶静。诗倒是写过一些,都是给街花的,喝酒壮胆写的。现在我微醺了。

……盼着看看恨过的人,我们两口子经常喝到微醺。我们的小女,长得人见人爱,从小成绩也好,像娘,还爱好文艺,小学的时候跟娘同台表演,唱了《七子之歌》,又唱《吉祥三宝》,轰动全县。进了省重点读高中,那座学校年年有北大清华。我堂堂中华人民共和国高级教师,镇上中学至今唯一的高级,五个崽女好不容易出了个会读书的,本可聊以自慰。临近高考,她还发誓复旦以下不去,哪晓得,话音未落人失联了。会急死人哟!收容站说收了聋哑女人,急忙跑去看。火葬场有具四五十岁左右的无名女尸,也非要亲眼过目不可。当真疯了傻了!黄街花躺在停尸房地上不肯出来,哭号着要死要进炉子里去找。出了这种事,父母心能不死吗?还寻了十多座寺庙,她是李娜的铁杆粉丝,当时最大可能就是追星去了。哪晓得她没出家而是早早入了世,半个多月后,她回来,说深圳网友帮她找到工作,她翅膀硬了。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乖乖女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不晓得。人心叵测,呸!口臭,用词不当,不过就是这个意思。骂也骂过,打也打了,生养五个崽女,黄街花第一次发狠打崽女。这个女儿当真鬼迷心窍!任打任骂,完了,转身就走,从此一刀两断。这事逼得黄街花去做了日夜执勤的广场舞大妈,待在家里就会想事,就要闹心。前世作孽,几年都没个电话!直到结婚生子,才跟她哥哥姐姐有点联系。黄街花嘴硬心软,晓得小女生崽后,还是坚决不肯主动打电话,可从那时起,她哼的唱的都是李娜和那个什么卓玛。我不是说联合舞龙的第一年,五个崽女被黄街花带来两双吗?他们四兄妹有心,把她们娘在晚会上唱的、排练时唱的,都录了音,给小女发去。晚会录音哪能听呀,尽是高分贝的噪音,吵死人。不过,只要人心是肉长的,就能听出娘的声嘶力竭,娘的带血呼喊。《青藏高原》能招魂呢,小女认家啦,现在年年带老公崽女回家过年,一定要过圆功夜才走。所以,我坚持晚会年年搞,黄街花每次都唱卓玛和李娜。可是迷人心窍的那只鬼,究竟何等面目,搞不清。认家就好,她不提,我两公婆也懒得问啦。

看看,我一微醺就跑题,难怪要严厉禁止酒驾。年前到镇上拉货,我学生喝了酒开车,半路上他说,校长,古了怪!平时觉得这条路太窄,现在怎么变成了宽广大道!吓死我啦。不扯啦。你要做元宵舞龙的田野调查,我赶紧说说串联十八村一起舞龙的事,等下还要去敬杯酒,明早就人去村空啦,就只有老眼望小眼啦。

栗里村当真把我震撼到了。我就想,其实哪个不恋故乡呀?锯二胡那个李友声,家里蛮穷,十六七岁去广东打工,一心想苦干几年挣到钱,把初中的校花娶到手。先是在做鞋,头次碰到这个学生,问他在做什么,他挺挺胸还蛮自豪,说在广东作协。吓我一跳。他要是说广东音协,我可能信了。再问,原来在鞋厂做皮鞋。过年往返,他舍不得花钱,经常搭车,讨好和央求货车司机搭载一程,十几公里连几十公里,一程接一程,有时也骑自行车。有一年遇上雨雪冰冻,辗转走了五天才到家,得了重感冒,在床上躺了两天,听说,校花一感动就把鲜花送进他怀里。这后生蛮努力,总算自己当老板了,可他老婆却不肯跟他去广东。那么,故乡对他来说,就是老爹老娘、娇妻幼子,就是舞龙的祈福、闹灯的团圆。

第一年,有四个村。第二年,八个村。第三年,十八村,元宵节往两头延伸,整个正月,锦江两岸山在欢呼水在笑,十八村夜夜狗不叫。如何?爆竹放得打仗样,再凶的狗也着吓。平日,在家的眼里空,出外的心里空。空落落过了一年,正月里总算把心装得满满当当!没错,这件事一开始就得到大家支持。我最早跟陈大户打商量,他一听,两眼放光,连声叫好,他叫的好字里面有文章呢,有盘算呢,他能成为种粮大户,在于识得田力,断得天气,懂得人情。我说过,发财有时要发狠。没本事敢发狠?不晓得你们看到年前的省报没有?说有个种粮大户年年给雇工发年终奖金,就是陈庆元陈大户也。他脑子转得快不?一听联村舞龙,马上想到向他转包、出租土地的那些田主,他说他们才是自己的老板,他们回乡过年,他要用浓浓乡情回报大家。此话怎讲?说起来,十八村其实是同畈作田,陈家流转的土地涉及每个村,当时有些易旱易涝的田,承包户因为缺乏劳力等种种原因,差不多撂荒了,转包出手就随意得很。还有人无偿给他种呢。到了陈大户手里,成了高产良田,有人吃后悔药,可是有白纸黑字。陈大户高明就高明在这里,给人尝点甜头,哪个还会去吃苦药?李友声四兄弟的田盘给他,一起下广东,倒霉吧?工厂火灾,他二哥没逃出来,那个家蛮苦,有两个崽,老婆是独女,还要养多病的爹娘。庆元蛮关照这一家,让李友声二嫂到他农场去做事,后来亲自做媒,那女人再嫁陈大户雇用的收割机老板,一家人的日子好起来。不晓得你听到锦江边的新歇后语不?喜看稻菽千重浪——陈大户见不得哪家把田荒。原话出自省报的报道,介绍他接手撂荒田,改造低产田,称他是锦江边的米谷神,大家酒桌上打哈哈,说他同样见不得女人荒田。说得也是,他手里有资源,雇工一大堆呢。不过,这种玩笑开不得,一不小心会闹出人命的,我当校长时在全校范围内绝对禁止涉及男女的笑话,乡下的嘴是塘里的麻鸭,一只比一只叫得欢,管不住,就会越传越邪……扯远啦。

陈大户叫好,仗着自己是土谷祠庙会理事长,他要牵这个头。理由很简单,土谷祠虽在庙前村的地盘上,信民却遍及周边乡镇,包括邻近几个县的。十八村人更加虔诚笃信。他说,作为庙会理事长,借助神威,他更便于组织龙灯会。我说,土谷祠祀鄱官老爷,六月六鄱官节,庙会日人几漾哟,当得过年,你还不风光呀?我再不才,也是镇里的前校长,发挥点余热,散散热,有益身体健康。话是搞笑,理是真理。何况我村已有龙灯会,在此基础上团结各村,顺理成章的事。蛮多村官是我过去的学生呢。陈大户跟我斗了两天的嘴,最后差不多是求我,说:同畈作田,大家都是屋里人,一起回乡过年,一年就这么几天,我牵头邀拢大家作乐,也是感恩苍天、祈求来年的意思。这个天,包括田主。我不牵头,只怕有人会戳骂,骂起来蛮难听。

这也是真心话,树大招风嘛。不过,还有微妙的深层心理作怪。我们文化人之间点到就可意会。他陈家,世出江州义门。我陶姓,祖德万民崇仰。骨子里都傲气,都想出头呢。那阵子,陶家族谱编委会的几个人激动得很,志在必得。庙前的长老们不甘示弱,怂恿庆元为名誉而战。只好民主啦。第一年协商,三比一,花落陶家。第二年发展到八个村,投票,还是陶家胜出。见舞龙一年胜过一年,后来庙前的长老没了脾气。至于我俩,老兄弟了,吼得骂得,酒杯一端,又是打裸裸游水的玩伴。再说,他蛮尊重知识和知识分子,平日有何困扰,常找我释疑解惑。舞龙的组织工作,总的来说,过去他还是配合的。而今有想法啦,今年圆功之夜搭台唱戏,他坚决反对歌舞和现代戏,要上古装戏,他请的还愿戏,向哪个还愿?他的田主。可歌舞是群众需要,搞了几年变品牌了,《过年》是领导要求,你敢回绝不?有胆,你就去!吵了半天,我拍板,一起上。因为我中午有喜酒喝,没时间吵到夜晚。他觉得歌舞和《过年》抢了他的戏,分了他的观众,擂鼓那么发狠,可能是怄气吧?怄气也没法子。再说,古装戏经典剧目多得很,大过年干吗“骂鸡”?你亲眼看见了,古装戏的观众少得可怜。

提起古装戏,有个耐人寻味的矛盾现象。别看今夜一溜排开的三个场子,《王婆骂鸡》那边稀稀落落,连有几条人影都看得清,可是,在土谷祠戏台上,这个班子的戏单,从正月里一直排到早禾大熟的农历六月底,不可思议吧,节日一天三四场,平日里下午、夜间各一场,剧目还有《二姐朝神》《柳妹吵嫁》《彭祖加寿》《王氏卖布》《藕断丝连》等十多个。那是土谷祠信士为了许愿还愿请的,奉戏一场六百六十一元,还要管戏班的吃住,那一块钱零头,图的是“出头”吉言。整个上半年,戏班就住在土谷祠里,秋收过后,又开始请戏。可以说,土谷祠养起了这个戏班。它的名字叫龙凤剧团。

至于谁是龙孰为凤,这些剧团的事,可以向陈大户了解,你本来也打算找他。听那边,有人哭,有人笑,醉的。我去把庆元叫过来,哦,你歇下,喝两杯再聊吧?

陈庆元:

嘿嘿,中华人民共和国高级教师话蛮多嘛,说了这么久,我猜他的口述可能爬到五柳先生屋边那五株柳树上去了。

肯定给你背了蛮多诗。什么“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什么“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什么“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没有背?古了怪。哦,你是大知识分子,小巫见到大巫,算他有自知之明,不敢班门弄斧。

其实,他继承陶家老祖宗衣钵,也会写诗,出口成诗呢。当年县工农兵文艺站宁可可老师下放锦江,把我们几个写过批判稿的捉去上文艺写作辅导班,搞创作,创的作都是“小青蛙,呱呱呱,县委书记到我家”之类。回头想想,宁可可是文化播种机,陶久长受益呢,他那个高级,靠论文,是写来的,老婆也是写来的,他情诗写得肯定比小青蛙好,要不,县委书记怎么从不登他门,老婆倒上了他的床?黄街花年轻时候当真漂亮,打个比吧,她眼睛就像埋人的窟,眼光有倒钩,拉住你往下跳。

今日到处是人头,眼里只有人头,你可能没看到,他陶家村里挂满了陶公语录,哦,是诗。写在木牌上,钉在墙上,到处挂。天长日久,连我这个过路人都记得。明日天光,青壮像麻雀呼啦啦全飞走,村里空了,就剩下风景,你可以慢慢看,有人说那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特别要站到村子对面山上看过去,后龙山的林子边树着十来块大木牌,那十多个大字就是我刚才说的“归去来兮”,迎着进村的大路,猛地看得人眼里出水。真心话,我有时服他,有时,也恼火他,关系嘛,你也是男的,直说吧,小时候打裸裸游水,每次都要先比长短。嘿嘿,各有千秋。

我被搞田野调查的调过查。报社的,科学院的,大学的,政府什么研究室的,还有几个来路不明的,都找过我,问土地流转,补贴政策,水利农机,化肥农药,三农的事一年到头也说不完。元宵舞龙的话题,反正有陶会长唱主角,我就敲敲边鼓。这支录音笔好像蛮高级,没见过,不会把我心里想的事录走吧?

酒喝多了易上火,发泄掉,就没事,要不,会醉倒。你录音要把好关哟,出口伤人的话帮我删掉。嗨!敢说敢当,骂了他,又如何?他当会长当上瘾啦!我要轮值,他要民主。十八村好多主事的是他学生,每次到头来都是民主赖在他家不肯出门。我倒不是想这个官当,族中长老憋屈得骂我,晓得不?好像是康熙年间,三百多年前,锦江这一带旱灾连蝗灾,锦江断了流,十八村经常为水械斗,我陈氏先人蛮聪明,说从后龙山上挖到一座神像,叫鄱官菩萨,是虫神呢,族人不惜人力财力,立马在大畈上选址,建起简易的土谷祠供奉。当真神奇,菩萨保佑,被虫吃光叶子的晚禾,一夜之间长起来,真是喜看稻菽千重浪呀。

……你笑?晓得。后面一句话是我见不得别人家荒田。等下再聊荒田的事。建起土谷祠当年,庙前村晚禾前所未有的大丰收,族谱上有记载呢,把那年的晚禾叫“嘉禾”。同一座大畈上的田亩,有千重浪,也有瘌痢头,丰歉鲜明,老百姓还能不赶快敬鄱官?后来,各村的福主,各地的社公,每年游神,都要先到土谷祠朝拜鄱官老爷,为的是得到更大的神力,更多的神能。这样一来,我庙前的地位可想而知。族中长老耿耿于怀的是这个,那龙灯蛮像当年的鄱官,只怕会把人心全部掳走。

陶会长“片”了你没有?龙灯会长像大领导一样专门印了名片,年前我在镇上见他提货,名片印了一大箱,一箱有几多盒几多张能“片”几多人,估都估不到。好笑!还说我想当官,说我没当到会长怄他的气。我要是想当官,在公社里死挨,早晚肯定也会转国家干部,副县长别人当得我当不得?不过,我回村作田,运气更好。没多久就赶上了责任制。分到田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鄱官归位,土地公上座,土谷祠香火重燃!跟当时老帅归位、小兵回营一样。祠庙被“扫四旧”,大部分神像是找回来的,也有重塑的,虫神鄱官,水神杨泗,送子娘娘观音,福主是我庙前村神医,明代的,还有土地公婆。公公十分公道,婆婆一片婆心。心诚则灵呢,同样碰到旱涝,我的禾田左邻右舍硬是比不得。后来有了钱,我当然要回敬鄱官老爷众菩萨。土谷祠后殿是清末民初重修的老屋,宁可可住在那里办辅导班,贴伟人像,刷语录,糊黄泥,这才留下蛮好看的木雕和砖雕。中殿和前面的过路戏台,是我新建的。气派吧?

说到建庙塑像,要感谢社长姆姆。当时她还在位,别的领导都反对,她力挽狂澜。怎么挽?拿抓挠。有人给庙前扣大帽子,那些帽子都是“文革”遗留的,什么“沉渣泛起”之类,吵到要举手表决时,她率先举的是抓挠,一堆头头们傻了眼。寓意深刻啊。人家说得也在理,老百姓供奉香火是希望保佑自身,怕什么怕?再说这是传统文化呢。她是宁湾媳妇,宁湾绣女嫂教姑,剪纸刺绣之乡,农民画之乡,早先有大画家宁湾石,作为他的女弟子,农家小媳妇当上土改干部,上干训班上大学工农班,当得大学者啦。哪个还敢扣帽子,书记手里有棍子,想要不?我一辈子蛮服社长姆姆,她把我从田里挖出移栽到公社,虽然没在公社生根开花,后来被打回原形,我不怪她,怪命。

元宵夜在土谷祠里擂得胜鼓,是老祖宗留下的风俗,鼓声也能化吉,正月里的响器都是为了避凶化吉,擂了几百年,所有男丁包括伢崽都要上去擂,擂得响是大吉大利大发大顺。神不神?无论何人,一抓起鼓槌,人就全身血热,一听到鼓声,人就腾云驾雾一样轻松,鼓槌舞得起花,鼓声照样是隆隆的,响过雷声。连伢崽擂鼓也那么响。你擂过一阵,有感觉吧?当时你好像说了一句,鼓声来自身上绷紧的肌肉。没错,打鼓的时候,全身从头到脚每个部分始终都保持一种状态,来护住自己身体,鼓槌变成身体的一部分,节奏变成一种语言,来诉说自己的情绪,所有痛苦和快乐都跟着鼓声起落,全部释放出去。我把打鼓的感受告诉宁老师,她写成文章,我再把这段话背下来。嘿嘿,贩卖。

陶久长嫌我发狠,吵到黄街花唱歌,莫名其妙!不过,你是没见到,黄街花年轻时当真长得好,雪白兮兮。

要说怄气,也有点。我们作兴元宵夜舞龙时擂鼓,现在舞龙的日子长了,擂鼓跟着元宵夜晚走,不选舞龙圆功这天也是可以的,我偏要选圆功日,偏要在开演时开槌!双凤说,这叫刷存在感。没错!我要让十八村记住,土谷祠存在,庙前陈家存在,我陈庆元也存在。也可能心里有这个念头,手上真的会发狠,大家都说听我的鼓声如何如何起劲。其实,也有人心慌,有人心惊。

回头来说荒田的事。报纸那篇文章题目叫《喜看稻菽千重浪》,我们这个年代的人都晓得,是毛主席诗词,报纸表扬我接受撂荒田改造低产田。看过报,大家开始在酒桌上扯荤的,扯到留守女人身上。后来传邪了。没错,我家业有点大,要人手,男女都要。来了,有的干柴碰到烈火,怪哪个?怪灶,怪锅,还是怪厨下?古了一个怪!我觉得自己是活雷锋呢。

最让我难过的就是《万马奔腾》。他还拉了《锦江水》,就是李湾村那个友声后生,他把本来叫《江河水》的曲子改了改,变成《锦江水》,琴声像哭丧一样。

我没在现场,现场也听不到。我是下午看过他们排练。陶会长请他学校的音乐老师当农民春晚的总导演,总导演把《锦江水》夸得能气死省台羞死央视,说乡愁从琴声里滴滴答答落下来,那个词叫淋漓尽致,“文革”大字报常用的词。说他拉的是乡愁,对他来说乡愁是什么,晓得不?老婆跑啦!他用二胡哭,用二胡骂,用二胡喊!

你大吃了一惊,看样子陶会长没有说。你发现没有,酒桌上的陶会长蛮关心这边呢,他已经瞟我六七次。当官的,心思多。莫忘记我头上也有顶子呢,理事长,土谷祠信士散布在几个县的地界上,论级别,比他高蛮多吧?嘿嘿。

那把二胡在哭自己。在外打工不顺,可以回乡找事做嘛。他偏不,死要面子,死撑。开个小花店,就以为自己是花花世界的大老板啦。那是拿自己当花瓶哄别人,不,自欺欺人,他好像在攒劲逃避现实。哎,说到逃避现实,我一下子想到好多人。我的独崽,出去好多年,老婆不娶房不买,一个地方待半年,还说外面的世界真精彩。头几年,气得我两公婆吃了夜饭就上床,发誓攒劲再造一个崽,这个不要啦。可惜,到头来,驮累无功。我拼死拼活做大家业,还不是想唤浪子回头!嫌我鼓声响?我恨不得给那死崽一个炸雷呢。陶校长的小女也是蒙了头,临近高考,跑掉了。那阵子,锦江街上大家都在猜原因,我老婆差点为这事得神经病,她日日半夜捏我鼻子,我困得死,弄不醒,她就来捏!她搞醒我,要我给陶家打电话,问一问他们是不是给女儿压力大,是不是模拟考考砸了,还有就是,可能不该有的男朋友有了,应该来的那个没来。气得我怀疑她谋财害命,憋死我想篡场夺权,当晚就要扭送镇派出所,要么省里精神病院,我打114,精神病院地址都问到了手。

还是说二胡。他卖别人的花,自家院里的花被人采走啦!这事,友声后生怨恨我,我听得出来,《锦江水》里有浪打船舷的声音,像好多手在指指戳戳。确实也怪我多事。双凤,也就是他老婆,过去的校花呢,漂亮,有点像过去的黄街花,也能干,闲在家里带崽蛮可惜。友声二嫂改嫁那年吧,友声问我还要雇工不,女的。我开玩笑说,校花级的欢迎。双凤能独当一面,过来帮我管点杂事,只干了大半年,我毅然决然辞掉了她。为何?人家是荒田,禾田不高兴。我老人家的屋里都能为她生事,想想看。我打过电话给友声后生,提醒他,荒田的田土肥沃,田里野草长得旺盛,荒田盼着春江水暖呢。其实,老祖宗早就预见到今天,用山歌警告后生呢。那首歌叫《恩爱好比一丘田》,田要精耕细作,哥哥扶犁妹插秧,作了一年望百年。说我见不得荒田,没错,我叫友声赶紧回乡,把张水龙正打算转手的戏班子接过去,保准比在外营生强。再说,友声喜欢文艺,又擅长。他从小就自己吹吹拉拉的,家里穷,毛竹管烫几个眼就是笛子,蛇皮蒙住竹筒就是二胡,我还见过他用梧桐板自制小提琴。可惜落在地上的草窠里,他长成鹧鸪,要是落在高树上的凤巢里呢?哎,这就是命!像我,作田的命,挑谷去机米吃的命。

可悲吧?友声自己不听老人言也就算了,反倒把老婆往张水龙怀里推。友声叫双凤去找张水龙,说因为资金不足,问他能否合作一把?张水龙当然愿意啦,他又不缺钱,他要的是闲,你肯管事他乐得,坐收财色的好事天下少有。那个双凤你是没见到,我刚才好像说到埋人的窟,我老婆说双凤眼睛就是。我老婆当真火眼金睛,说句醉话哦,年轻个三五岁我真敢跳下去,哪怕埋掉,哪怕粉身碎骨!盘戏班,要是缺钱,友声开口,我一句话!我都给他暗示了,我说我支持你们两口子盘下它,前景蛮好,戏班依托寺庙生存不难,香火旺了戏班也兴旺,一年到头,人有几多心愿呀,人该还几多愿呀!老百姓越传越神,说土谷祠里的菩萨灵验,求子求财求好运,求禄求福求平安,有求必应,每位老爷都是无所不能的灵神,这就是好戏在后头的预兆呀。硬是听不懂,不,这后生子硬气!没法子。女人荒田,有时是因为男人心里荒了,天晓得他心里长的是什么扯不清斩不断的东西。让龙跟凤搞到一起去,结果就有了龙凤剧团。二胡能不哭?

今夜的《王婆骂鸡》,是我掏钱请的,想刷存在感。可三座戏台并排搭好后,看过去像唱对台戏一样,像打群架一样,我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明明自己被一个女崽子算计了,我怎么恼陶久长的火?证明我存在的是得胜鼓,《王婆骂鸡》是龙凤剧团和那条龙那只凤的存在!当真是埋人的窟!难怪那条神龙首尾不现,就看见凤在人前噗啦啦飞,晃得人眼花心发慌。要是友声当真怨恨我,也不冤枉,毕竟是我全力帮助这个剧团,开始还免戏台租金、贴水电费,那双眼睛会说话嘛,说的是甜言蜜语嘛。土谷祠的香火养壮了龙凤剧团,而今老百姓欢迎,你看不顺眼也没法子。不说啦。说到那把二胡我有点心痛,也可能是连续多日舞龙闹的累的,心脏受不了。

今夜鼓声特别响?你问为什么?陶久长认为我在怄气,我刚才说过刷存在感,听到二胡和龙凤剧团的事,你以为鼓声里还有对他们的不满和谴责,对二胡的同情?没错,我说过听到鼓声有人心慌,有人心惊,二胡跟得胜鼓合奏,那只凤能不心慌吗,那条龙能不心惊吗?话说回来,其实这都是旁人的胡思乱想。碰到这多烦心事,平时我肯定会有好多想法,不过作为鼓手,一提起鼓槌,一切是是非非马上烟消云散,一切琐琐碎碎也会荡然无存。眼前,只有得胜鼓是真实的,其他一切都是虚幻的,天空辽阔似有似无,大地苍茫若隐若现,风云变幻神秘莫测。真实的鼓唤醒了真实的鼓声,醒来的鼓声在舒展自己,激扬自己,鼓声开始在天地之间迅疾奔跑,风云作色,也跟着鼓声奔跑,鼓声鼓荡满天云朵释放能量,于是,就有了电闪雷鸣,那是无比酣畅的春雷春雨,是铺天盖地的欢乐激情。不过,雨声雷声里也有一种凶,看不见,摸不着,唯有鼓手的身体可以感觉到,所以,他每块肌肉马上紧绷起来,以保护自己的身体。嘿嘿,话好像又绕回了老家,就是宁可可宁老师总结的那段话,我又拿来贩卖。

你调查传统节日,不能只管元宵节,鄱官节也重要哦,那是土谷祠和庙前村的节日,更是方圆百里老百姓的节日!下午看排练时我就给宁老师打过电话,请她老人家找一伙专家帮忙,龙抬头那天就开工策划,争取把晒红节做大,记住,农历六月六,要来哦。

李友声:

很火树银花,很良辰美景,很人声鼎沸,是吧?

喝高了,那边十八个队长说,明天不走啦,继续闹元宵,吉安作兴过二月初一的下元宵节,我们从今年开始也过,闹过龙抬头再各奔东西!喝得太高,吼了半天才想起,龙灯已经化吉。闹个鬼哟。

都巴不得天天过年,我也巴不得。我说,没有龙灯那就开焰火晚会呀,不要拆除舞台继续表演呀。陶校长为这提议敬了我一杯,他喝得很伤感,居然泪眼汪汪地吟《归去来辞》,拿它当标语插在山上的那句,喃喃地,念了好多遍。他说至今不敢问小女当年发生了什么,生怕她受惊再也不飞回来,天地大了,人心如鸟,可怜黄街花年年声嘶力竭。过完年,该带她找家大医院检查检查,看嗓子出血是什么原因。从没见过校长醉得这么失态。

往来十八村的大路走陶家过,我是廿八日傍晚到的,一看到标语,鼻子酸了眼睛湿了双腿软了。那个“芜”字特别刺眼。陶校长的学生没有几个不懂芜的意思。锦江出了个种粮大户,两岸大畈基本上没有荒田。可是,人心呢,感情呢?大家都觉得好笑,排山倒海的爆炸声中,有人二胡独奏,哪个听得到琴声呀?我听得到。我是拉给自己听的。我坐在台上,只见四夜一片黢黑,深沉的黑,万籁俱寂的静,天地间只有我的琴和我的心对话。不,一定还有一个人,我相信。

我的琴告诉我,今年暖冬,反常地暖,去年伏旱连秋旱,秋旱接着又冬旱,油菜花开的时候,只怕畈上那棵大槐树也会同时开花。如果它们相约花开,那么,今年就是发大水的年份。那棵树是消息树。

人心里也长着消息树。去年,母亲先后在清明、七月半和冬至托梦给我,我们兄弟轮流做代表回来挂青、烧纸,母亲不乐意了,她已经失去一个崽,她要看到每个儿孙才放心。梦中,母亲反复叮嘱我,最重要的三件事:第一件,每次回家一定要去看二嫂,她改嫁了但还是我们的二嫂,要一辈子感恩于她。第二件,后龙山最深处,最大的那棵泡桐树往东走十大步,有一座坟,山竹长得最旺的那一座,葬的是哪个不晓得,祖上交代下来,年年要给人家挂青,我屋里两百年没断过纤,你们兄弟清明节没去,冬至也没去!你们老早不是答应过我吗?第三件,也是最让我心惊的事,母亲说要记住祖坟位置。后龙山越来越挤,荒掉的坟也越来越多,坟山眼看就要被草木淹没,日久天长,怕你们上山找不到路,千万要记牢啊!爹娘的坟在后龙山西头,走枫树下那条小路上山,走一百二十步,往左手分岔,前面有一排岗柏、紧紧相挨的两座坟就是。还有爷爷奶奶的坟,还有伯伯婶婶的坟。母亲的话像导航仪,把位置标得清清楚楚。可能真有托梦一说吧,我们兄弟三个见面,各自都要传达梦中母亲的告诫,言辞竟是一模一样。面面相觑后,我们抱头痛哭。

如果说,琴声如泣如诉,泣诉的正是这件事。要是别人对你说,我为《王婆骂鸡》泣诉,为龙凤剧团泣诉,那是瞎嚼。不过,我是希望双凤能听到我的琴声的。《万马奔腾》是我们的媒人,那首曲子喝令我们牵手奔跑,我们在锦江大堤上狂奔。那时,我们什么也不想,因为天地太大,大到能容得下奔腾的万马,我们当然也要奔腾,再说裹挟在万马的激流中,也分身无术呀。我不晓得双凤听不听得懂《锦江水》。里面有锦江的传说,有童年的记忆,有母亲的托梦,还有我的反思和忏悔。真的,说到忏悔这个词,我会心疼,真的疼,在这儿,是那种牵牵拽拽的疼。晓得我在外面很难,双凤并不怨我,而是给我出主意想点子,我尽量去试,可是都行不通。她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出外打工?怕影响我们的儿子呀,她有亲戚在望湖一小当副校长,那是县里最好的学校。

为了帮衬我,双凤想去给陈大户做雇工,非要我去求他不可,我只好硬着头皮去,人家蛮爽快,分配她做的事也轻松。哪晓得,他老婆看双凤不顺眼,一个吃斋念佛的人,见到双凤却总是凶巴巴的。有一天,她派双凤去打药。双凤虽是乡下人,可在屋里娇娇女一个,哪里会做这种事?双凤性格犟,好像斗气一样,不问别人,也不看说明书,天晓得怎么兑的药,兑的是什么药。下田没几久,她就倒在了禾田里,幸好被附近的打药工发现,及时送医抢救。问题出在哪里?一是兑药比例高了,二是喷雾器的喷头到她手里,拗烈得很,药水老是往她脸上喷,连吸带吃,还有好?我赶回来时,她还躺在镇医院吊水,一脸的麻麻点点,说是皮肤过敏。为了这件事,陈大户两公婆吓得死,生怕我们打官司索赔,他手上有个因为喷药惹上的官司闹了两年,还没有了结。大户也难,种粮的大户更难。

晓得我在闻讯赶回家的路上想什么吗?报信的电话用的是死人火烧屋的言辞和语气,我自然往坏处想。我想,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让双凤住在自家园子里,园子里不种菜了,种花,各种花,就像我开的花店,不过,所有的花只属于她一个人。我再也不出门,就在村里办音乐辅导班,让她跟崽,跟全村的崽女一起听我的琴声。要是身体没有大碍,只要她哼一声,皱一下眉,摸一下肚,我也坚决不走啦,再苦再难也陪着她,相依为命。

她没有皱眉也没哼哼。我到家的第二天,双凤就要去上工。我死活不肯,拖住她,给她拉了一天的二胡。我承认,那天我心不在焉,曲子拉得很涩,有太多的牵牵绊绊挂在弦上,我挣不脱。拉着拉着,我流泪了。

双凤说:你哭啦?你怎么能哭呢?我不是好好的吗?我们会好起来的。出了这事,才好呢,陈家恶婆子不敢刁难我啦。

我瞠目结舌。双凤该不是玩苦肉计吧?但我不能这么问。事实上,她的想象太天真。陈大户老婆让双凤稳定了一段时间,结果还是逼迫老公辞掉了她。

因为双凤从不叫苦叫难,我疏忽了她的苦和难。我坐在台上演奏,她应该能看到我,一旦看到,她就应该听得到我的琴音,感受得到我的心声。

喝醉酒真好,喝醉酒就可以颠覆原先的计划。把元宵节拉得更长更长,长得占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才好呢。后面几天,我当然要上台,先拉《万马奔腾》,再拉《锦江水》。总有一个晚上,双凤会扒着戏台的边沿,托起脑袋用心听,就像学生时代那样。陈大户说得当真好,正月里的一切响器都能化吉,何况注入乡愁的二胡?

身子紧贴戏台在下面站着,她把一对胳膊肘撑在戏台边沿,两只巴掌托起满脸沉醉的表情,那副样子真是迷人啊!请老师你想象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