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乐园追忆(9)
“‘狗屎’指什么?”
“我们相互间的印象,一层又一层的误解。我们对自己的看法。毫无用处,自以为是,完全是目中无人。我们只靠这些看法活下去。‘那是她,那是他,这是我。这就是后来发生的事,这就是为什么会发生的原因’——够了。你知道几个月前我见到谁了?你哥哥。他对你说过?”
“不,他没有。”
“他给我写信,约我到纽约吃顿饭。信写得不错。我突然心血来潮,就开车去见他。他打算为你家老头写颂词。他在信中请我帮忙,我也想知道他的想法。他来信说想写点东西,这使我很惊讶。对你而言,他只是个哥哥,对我来说他依然是‘瑞典佬’。你永远无法摆脱这些家伙。我不得不去。但在餐桌上他根本没提颂词的事,我们只是寒暄了一番。就在一个叫做文森特餐馆的地方。就这些。和从前一样,他看起来很不错。”
“他死了。”
“你哥哥死了?”
“星期三去世的。两天前举行的葬礼。在星期五。这就是为什么我到了泽西。看着大哥去世。”
“因为什么?怎么死的?”
“癌症。”
“但他已做过前列腺手术。他说已经取出来了。”
杰里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他还告诉了你什么?”
“他有点瘦,没别的。”
“还有别的。”
所以说,瑞典佬也死于这种病。这种病,令门蒂·格里克吃惊的是,夺走了敢死队中一半人的生命;这种病,令我吃惊的是,一年前使我成了“纯粹的作家”;伴随所有这些让人愈加孤独的损失,一切的消失,每个人都走掉,这种病也让我层层剥落,成为一个日渐衰老、所有的能力只为着始终不渝的单个目标的人,一个不管是否喜欢都只在字里行间寻求慰藉的人,却尽力从事所有那些事情中最惊人的事业:完成描写战争期间威克瓦西地区不可战胜的英雄、我们社区的护身符、带着传奇色彩的瑞典佬。
我问道:“我见到他时,他知道自己的麻烦吗?”
“他有他的希望,但他肯定知道。转移了,蔓延到全身。”
“听到这些我很难过。”
“下个月就是他的五十次同学聚会,你知道星期二他在医院里说了些什么?他死掉的前一天对我和他的孩子们?大部分时间里他语无伦次,但有句话他讲了两遍,所以我们听明白了。他说:‘到我的五十次聚会去。’他好像听到班上每个人都在问:‘瑞典佬去吗?’所以他不想让大家失望。他很坚强,是个惹人喜爱、简朴单纯、吃苦耐劳的人。他不懂幽默,也不注重情感,只是个可爱的家伙,命里注定要被某些真正的疯狂举动所操纵。一方面他被认为是个平庸之人,没有坏毛病,生来不善言辞,长得也端庄,过着人人想过的普通人生活,就这么回事。符合社会准则,仁慈和蔼,等等。但他尽力去做的是生存下去,使自己的人不受伤害。他努力使自己的那一排人无一伤亡。这对他来说终究是场战争。这家伙也有高尚的一面。他一生中有些令人痛苦的自我克制。他陷入一场自己并没有发动的战争,所进行的战斗就是为了使大家团聚,但他倒下了。平庸、普通——也许是吧,也许不是。人们会想起这些。我不想作评判。我兄弟是这个国家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人,绝对如此。”
我当时就在想,杰里说这番话是否就算他在瑞典佬还活着时也已形成的看法,是否一点不带哀悼者常有的那种重新评价,以及对他给予他一表人才的哥哥更为苛刻的杰里式的看法表示出的后悔。他哥哥那么完美、那么有条有理、那么稳重和规范,每个人都景仰他,他成了社区的英雄,而这个小的利沃夫只要有什么和他雷同总被人拿去和他比较。刚才这番对瑞典佬不算评判的评判完全可以看成是杰里的一大长进,是几小时前才产生的同情心。这种情况常在人们去世后出现,与他们的争执也烟消云散,人们有呼吸时缺点那么多,有时让人忍无可忍,现在却让你感到最为可亲。当你坐到灵车后面豪华轿车里时,昨天以前你还一点都不喜欢的东西,已成为不只是令人同情的,而且是让人羡慕的事业。到底哪种评价有更大的真实性?是葬礼前的那种不刻意讨好,在日常生活的冲突中逐渐形成的严厉的评价,还是在那以后家庭聚会时被极度的悲哀控制时得出的结论?这就是外人也说不清。棺材入土时的情景能使人们心里起很大的变化,忽然间你会发现并不是那么嫌弃这死去的人,但看见棺材对寻求真相的心理究竟起多大的作用,我没有什么把握。
“我父亲,”杰里说道,“是个难以置信的讨厌鬼。他独断专行,到处插手,也不知人们是怎么为他干活的。他们迁往中央大街时,他让搬运工首先运的是他的书桌,他要放的第一个地方不是在玻璃隔开的办公室里,而是在工厂的正中心位置,这样他就可以监视所有人。你无法想像外边的噪音,缝纫机呜呜作响,冲切机不停地撞击,数百台机器同时开动,把他的书桌、他的电话和他这大人物围在当中。身为手套厂的老板,他却常常亲自扫地,特别是剪裁机周围,人们在那里下料,他想从皮料碎块上知道谁让他亏损。我很早就告诉他去他妈的,但塞莫尔从来就不像我,他性格宽厚,所以人们拼命指责他,说尽难听的话。一个永不满足的父亲,那些永不满足的妻子,还有那个小害人精——怪物女儿,就是妖怪梅丽。他曾经就是那么个顽固的家伙。在纽瓦克女士皮件厂他绝对是个不容置疑的成功人士,吸引了许多人将一切都献给了厂。非常精明的商人,知道如何裁剪手套,知道如何做成生意,对第七街的追逐时髦的人们有很大影响。那里的设计师们什么都对这家伙讲,所以他总能保持前卫。他到纽约时一般都会进商店逛逛,买点竞争对手的产品,从他人的产品中找出特色。常常就在店里,他看看人家的皮料,拿起手套用力拉,像我们老头教他的那样去做。大多数产品他亲自去销,结算所有的账目。女顾客被塞莫尔弄得神魂颠倒。你可以想像,他到纽约来,请这些粗野的犹太佬聚餐,这些买主可以使你成功,也可以使你破产。他招待他们大吃大喝,而这些人则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是他对这些人阿谀奉承,而是在晚饭结束时,他自己被人捧上了天。圣诞节来临时,他们总给我哥送戏票和苏格兰威士忌,而不是他去送人家。他知道怎样以自己的为人去赢得这些人的信任,他琢磨出顾客最喜欢参与的慈善活动,弄一张在华尔道夫酒店举办的年度大餐的入场券,像电影明星一样穿上晚礼服亮相,当场捐出一大笔钱资助癌症病人、肌肉萎缩症病人,或管它什么,犹太人联合倡议的东西,反正有纽瓦克女士皮件厂付账。他什么都了解:下个季度的流行色啊,服装的长度是增加还是减少啊。真是个招人喜爱、责任心强、工作卖力的家伙。六十年代遭到几次不愉快的罢工,局势非常紧张。他的雇工也参加罢工,看到他坐在车里来到现场,几个为他缝手套的妇女就跪下道歉说不该离开缝纫机。他们对我兄弟比对工会更忠诚。大家都爱戴他,他是个决不会犯愚蠢错误的完人。除了手套,对他而言没有理由去关心其他事。然而他却在后来的日子里遭受了羞辱、猜疑和痛苦。人们常在乎的那些问题从未把我兄弟难倒过,他以另外的方式获得生活的意义。我不是指他这人单纯。有些人认为他单纯,因为他一生都对人这么好。但塞莫尔绝没有那么单纯。单纯是对的,但从来不是那样。另外,那种自我反省也是他很久才学会的。如果说有什么比扪心自问更糟糕的事在生活中过早出现的话,那就是扪心自问来得太迟。他的生活就是被这颗炸弹摧毁的。爆炸的真正受害者是他本人。”
“什么炸弹?”
“小梅丽心爱的炸弹。”
“我不明白什么叫‘小梅丽心爱的炸弹’。”
“梅丽蒂丝·利沃夫。塞莫尔的女儿。这个‘里姆洛克的爆破手’是塞莫尔的女儿。就是那个炸掉邮局、杀害医生的高中生。这家伙为阻止越战,将早上五点钟去寄信的人轰上了天,一位去医院上班的医生。迷人的小孩。”他语气里全是鄙视,似乎还容纳不下他所有的鄙视和仇恨,“用炸掉商店里的邮局的方式把战争带回家乡,发泄到林登·约翰逊身上。地方太小,邮局只好设在综合商店里,实际上不过是店后面的一处柜台,有几排带锁的箱子,那就是邮局的全部家当。到那里去买清洗剂、卫宝药皂和力士香皂时顺便买几张邮票,古怪迷人的美国传统。塞莫尔喜欢这些奇怪风俗,那孩子却不。他将孩子从现实中救了出来,可这孩子把他送回现实中。我兄弟认为他能把全家从人间的混乱中拯救出来,带回到以前的里姆洛克,而她将他们送了回去。不知何故她把炸弹安放在邮局的橱窗后面,爆炸时也将商店炸坏了。被炸的那人就是途中顺道去寄邮件的医生。再见吧,美国!你好,现实!”
“我没听说过这些,一点也不知道。”
“那是在一九六八年的事,当时人们的野性刚刚暴露出来。忽然间人们不得不去弄清楚疯狂举动的缘由。到处都是公众活动,限制被取消,权威软弱无力,孩子们都疯了。大家都感到威胁,大人不知结果会怎样,他们手足无措。这是演戏吗?‘革命’真的来了?还是游戏?是警察抓小偷的游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孩子们将国家弄了个底朝天,大人也开始疯狂。但塞莫尔不在其中。他是那种知道自己道路的人之一。他明白有什么不对头。但他不像他那个胖妞一样是个胡志明狂,只是个自由派的可爱的父亲,只懂日常生活的哲学大王。他用人们理智地对待孩子的现代思想将她养大,一切都容许,一切都谅解,而她却恨透了。人们不愿承认自己怎样恨他人的孩子,这个小孩却轻而易举使人们承认。她很痛苦,自以为是,从出生以来这小坏蛋都没什么长处。看,我也有孩子,孩子很多,我知道孩子成长时是怎么回事。自我沉溺的黑洞是无底的。长胖是一回事,长头发是一回事,大声放摇滚乐是一回事,但超过极限扔炸弹就是另一回事了。那种罪行永远也弥补不了。那次炸弹事件后,我兄弟没有了退路。那颗炸弹毁掉了他的生活。他完美的一生结束了。这就是她存心要做的。这就是人们(那女儿和她的朋友)怨恨他的原因。他运气太好,众人爱戴,他们就因为这个恨他。有一次我们全部到他家里过感恩节,有德威尔妈妈、多恩的胞弟丹尼、丹尼的妻子、利沃夫家族的所有人、我们的孩子,大家都在场,塞莫尔站起来敬酒。他说道:‘我是个不信教的人,但当我看看这一桌人,我就知道有什么东西将光辉洒到我身上。’那些人真想搞掉的就是他,他们做到了,毁掉了他。那炸弹其实可以就在他们的客厅爆炸。那次暴力事件将他的生活弄得很糟,很恐怖。他这一生都没有机会去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当一切都顺利时,他为什么要自寻烦恼?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这个问题没有答案,那以前上帝是如此庇护他,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个问题的存在。”
杰里以前也这么关注他哥哥的生活、了解他哥哥的事吗?我并没有意识到那奇怪的大脑里聚集的所有那些专横意念也允许他把注意力投向许多方面。那次死亡不像通常对自我迷恋的威严带来冲击,总的说来它反而强化了这一点:“我怎么办?如果发生在我身上呢?”
“他告诉过你很可怕?”
“曾经说过,只有一次。”杰里说,“不,塞莫尔只是默默承受,忍下去。你仔细观察这家伙,看着他,他会一直努力干。”杰里苦涩地说道,“可怜的杂种,他命该如此——天生要承受重担、咽下苦果。”他这么说的时候,我想起瑞典佬从混战的人堆中用力摆脱出来,手里总抓着球,在很久以前那个深秋的下午我是多么深地爱上他,当他选中我进入瑞典佬利沃夫生活的幻影时,改变了十岁的我。那时我有一阵似乎觉得自己也被伟大的事业所召唤,既然我们天神仁慈的面容只照亮我一个人,世界上就没有什么能阻挡我。“篮球从不像这样,跳级生。”那种直率在我听来是多么迷人啊。他使我觉得自己了不起,那是一九四三年一个少年想得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