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故·女性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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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住在衣柜的女孩

文/李阮

雪花,对一类人来说意味着美丽,对另一类人而言,却象征着灾难。与众不同的孩子,就像雪花一样。

午夜时分,大雪封城。

我草草地裹上棉衣,胡乱穿上靴子,来不及戴绒帽手套就冲出家门,顺着雪地上的脚印全力奔跑。

钉头般的雪粒砸在脸上,不过几秒钟,面部便失去知觉。我一刻不停地扭头,寻找那个女孩的身影。

一路奔至小区门口,在将近零下30度的气温里,额头竟蒙上一层薄汗。未热身导致小腿抽疼不止,我弯下腰,用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喘息。

积了雪的公路异常空旷,周遭无声,狂风中只剩下我急促的呼吸声。顺着公路方向,我抬头向远看,终于发现了她的身影。

绛紫色与灰黑色杂糅的天幕在高远处,很压抑,靠近地平线的天空有隐约的粉光。雪花飘到路灯灯光下,像镀了金粉的星。她站在路灯下方,微抬着头,一动不动。雪花轻缓地落在她头上。

我呆呆地看着她,脚尖和手指被冻得僵麻,额头上的细汗快结起冰。我转转脚踝,向她跑去,同时大声唤:“小渝!小渝!”

她没有回应我,依旧一动不动。我放缓脚步,走到她身边,轻轻拍去她头顶和肩膀上的雪,握住她被冻得冷硬的手。

她终于转头看我,睫毛上覆盖着细白的雪霜。

盯着我,她轻声说:“姐姐,下雪了。”

我的堂妹小渝,是二叔的孩子。

从婴儿时期起她就反常,不哭闹,像装了消音器。从不要人抱,也不与人对视。

具体什么原因,家人羞于启齿,我怎样婉转地问,长辈一律不耐烦地搪塞:“没什么不一样,就安静了点。”

小渝比我小3岁,刚听说有个妹妹,我极为兴奋。真见到时,发现她一声不出,呆呆地盯着窗户角上万花筒状的冰花观察,丝毫不理我的逗乐。

我在饭桌前小声向父亲抱怨:“妹妹怎么傻乎乎的啊?”

父亲用力戳我脑袋:“小孩子家,给我少乱说话。”我捂着头,发现二婶犀利地瞥了我一眼。

我们一家,爷爷奶奶是医生,二婶在三甲医院当护士。平日里小渝的小病,都长辈们处理。他们没说小渝有什么不对劲,我总觉得她反常,却只能憋在心里。

小渝快3岁了,还不能稳步走路,也不爱开口说话,频繁尿床。她常旁若无人地玩手指,或盯着墙上某条细若发丝的裂痕发呆。

二叔二婶没送小渝上幼儿园。他们和退休的奶奶住同一个小区,小渝大部分时间由奶奶照顾。直到小渝6岁,同龄孩子都已上小学,奶奶先坐不住了,趁二叔二婶上班,偷偷带着小渝去医院做检查。

检查花了一两天时间,二叔二婶发现小渝不见了,冲去医院,说爷爷奶奶多管闲事。爷爷生气,骂了句:“你们只会生不会养,对孩子不负一点责任。”大家撕破了脸。

家里人不喜欢二婶,背后议论她强势。二叔本来最顽劣,学上到初中便去混社会,惹麻烦不断,工作也是爷爷奶奶拉下老脸求到的。

和二婶结婚后,二叔性格变得软弱,小家庭完全由二婶做主。两人曾欠下大笔外债,好不容易挣到些钱,二婶不想着还债却主张买车,只因为亲戚都有车。

平日里,二婶言前语后,对爷爷奶奶也不太尊重,和家人关系疏远。小渝的事,更成了二婶说不得的心病。她私下着急,没想到奶奶不打招呼,搞出这么大阵仗,让她难堪。

拿到检查结果的晚上,哄吵的亲人们聚在奶奶家里,个个神色凝重。小渝和我待在小房间里,大人关紧了房门。

我第一次和小渝独处,不知所措。小渝自顾自地爬到床上,像我不存在似的,仔细地用手指描摹着被子上的花纹。

门外传来争吵声,我偷偷把门拉开一条缝,眯着眼睛看向客厅。客厅里,二叔二婶像疯子似的扭打在一起,大姑和父亲在他们身后拉架。

二婶脸上充满愤怒,冲二叔大骂:“现在你傻了吧!让你当初在外面勾搭女人,弄得一身腥臊,现在自己的孩子完蛋了,你开心了吧。啊?”

二叔暴躁地吼着,狠狠地朝二婶小腿踢了一脚。她疼得大叫,长发散乱。父亲揪起二叔领子,把他推进靠墙的沙发里,他脑袋重重碰在墙上,发出一声嗡响。

死寂中,他们各自喘息,爷爷用手撑住额头,无奈地叹气。

我扭头一看,小渝仍深陷在画被子的世界里,窗外的天空像匹黑布般,密不透风。

披头散发的二婶突然冷笑几声,二叔气冲冲跳起来:“赶紧闭上臭嘴,你还有脸笑?早就看出孩子不对劲,让你带着去看医生,你不愿意。你个自私的东西。”

二婶挣脱大姑的双手,抓起茶几上的杯子,要朝二叔砸去,结果被父亲挡住。

奶奶颤巍巍地站起身,不住拍大腿,让所有人好好说话。

二婶的手停在空中,胸口剧烈起伏。她似乎意识到对面都是婆家人,不好再继续发作。她闭眼,用力把杯子扔在地上。

杯子撞击地板,发出刺耳的破裂声,传进屋里。本在床上静坐的小渝,突然尖声大叫,双手大幅度挥舞、击打床面。

二婶听见声音,往我这边看来,正好与我四目相对。她向我这边冲,我吓坏了,忙连滚带爬从门边逃开。

我刚缩进墙角,二婶“砰”地一脚踢开房门。她一把抓起小渝头发,对着她耳朵吼:“你叫个屁啊!”说着,拎起小渝的头朝落地衣柜的门上摔。

尖叫戛然而止,小渝跌在地板上,面朝天,嘴唇撞裂,鼻血飞溅,鲜血顺着脸颊、脖子流下,弄脏了身上的白色纱裙。

血滴迸溅到二婶脚尖,她微张着口,低头看向女儿,哆嗦着嘴。小渝眼神涣散,二婶猛地跪下,抬起小渝肩膀让她立住,扭紧她的两个肩头,前后晃动小渝身体,继续哭吼:“你说话啊!哑巴了吗?刚才喊的声音那么大,你倒是给我开口讲话啊。”

小渝的脖子像断了筋似的,无力摇摆,血滴从她的唇上甩落在白色地板,开出猩红的花。

大人们终于缓过神来,把号哭的二婶拖出房外。而小渝,垂着脑袋坐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混乱中回过神来,看着小渝血迹斑斑的脸,颤抖着想帮她擦鼻血。刚伸出手,小渝一伸脖子,迅猛地咬住我的手指,咬合力不知轻重,疼得我大哭,父亲闻声冲进房里。

小渝一声不吭地扶着床,慢慢站直身子。她身后的柜门是推拉式的,右半边的门在刚刚的撞击下开了半扇。她偏过头盯着昏暗的衣柜内部,忽然身体一松劲,向后倒进衣柜。虚弱地撑起上半身后,她把双腿也收了进去。

我和父亲小心凑过去,阴暗光线里,小渝窝着身子团在衣服堆上,满脸戒备,抑制不住地发出痛苦的哼声。

二叔拨开我和父亲,从身后挤过来。看着女儿在柜子中缩成一团,他仿佛噎住,没说一句话。

父亲带我离开,我最后看了眼二叔,见他用小臂蒙住眼睛,浑身颤抖,肩膀一耸一耸。

从那以后,小渝寸步不离奶奶家的衣柜。柜门打开1/4的程度,目的在透气。她抱着膝盖,日日坐在堆叠的羽绒服中,双腿埋进奶奶的丝巾和大衣里,脑袋贴靠在被挂起的衣服的下摆处,自己有节奏地前后摇摆。

每天,奶奶给小渝喂三餐、换尿包,叹着气为她扎辫子。晚上,用热水擦小渝的胳膊、腿,每周一次带小渝一起洗澡。

等小渝在衣柜里睡着后,奶奶会小心翼翼把她抱回床上,顺便整理衣柜。当然次日小渝醒来,又默默爬回去。

我假期来奶奶家时,会帮奶奶给小渝喂水和食物。做让小渝舒服的事时,她便不抗拒,木然地吃喝,也从未说句“谢谢”,我感觉自己像用人一样。

至于其他亲人,习惯像绕开没井盖的窨井般从那扇房门绕开,几乎没人提起她,我想是没人喜欢揭开结痂的伤疤。

二叔曾试图把小渝从柜子里强行抱出,他的手小心地穿过小渝腋下,稳当后缓缓将她往外抬。但当小渝身体露出柜门,她便激烈挣扎,或用手指甲抠抓二叔的手背,或用牙齿啃咬二叔的胳膊,留下青红的牙印。

坐进衣柜里的小渝,是温顺安静的。她对衣柜之外发生的事,置若罔闻。

小渝7岁时,奶奶家里出过一次火灾。那会儿爷爷出诊,奶奶在阳台收衣服,忘记了灶台上炖着菜。直到空气里弥漫焦味,厨房里冒出滚滚黑烟,我与惊呼的奶奶才冲进厨房,看见火苗顺着油烟机的电线一路烧上去,差点钻进顶端的插座,铁锅发出吓人的爆破声。

我准备去卫生间拿盆接水,听见奶奶喊:“不要水!不要水!去把大门打开!”我迅速丢下水盆,打开大门和客厅的窗户,跑回厨房门口时,发现奶奶关死厨房大门,正用锅盖和案板拼命压着火苗。

奶奶扑火的身影没在黑烟里,我拼命拽着厨房锁死的门,大喊:“奶奶!奶奶!”那时还小,不明白关住门窗,是为了阻止更多氧气进入,单单害怕奶奶被烧死。

哭喊声引来楼上楼下的邻居,他们报了火警,万幸家里没什么大损失。混乱平息之后,我想起了小渝。我立马向房间赶,怕她被烟呛到,但心里也隐隐期待,生命危险或许能刺激她走出衣柜。

我大力拉开柜门,看到小渝面无表情的脸。她天真地晃动身体,没有受伤,也没发现我。我咬咬唇,轻轻合起柜门,慢慢走到厨房,跟处理卫生的奶奶说小渝很好。奶奶愣了几秒,放下手中的锅,轻声说:“那就好。”

那天,小渝始终没从衣柜里出来。

我很失望,更多的,是对她冷漠态度的恐惧。后来我越来越少去奶奶家,听说小渝在衣柜里待了4年。

小考后,我进了市里的重点初中。父母选择在学校附近租房,方便我上学。

某天放学,当我顺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出校门时,一只手突然紧紧攥住我的手腕,我吓了一跳,猛地扭头。

“二婶?”我又惊又怕。

二婶自从那晚失态,觉得丢脸,极少上亲戚家的门。这会儿她铁青着脸,面露难色,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我更紧张,忍着手腕的疼痛,迅速转移视线,看到二叔家的车停在路边。

“二叔二婶有点事情想请你帮忙。”二婶挤出个不成形的笑容,拉着我的手把我向车那边扯。

周遭学生嬉闹着从我身边经过,我不敢反抗,怕她会抓起我的头,往水泥地上毫不犹豫地砸。

恐慌的我,被二婶推进了车后座,她跟着坐进来。

这是辆国产二手车,破旧狭小。我缩在座位角落,看到驾驶座上坐的是抱着小渝的二叔。

知道我进来,二叔偏转身子看我,招呼道:“你好啊,阮阮。”

我呆呆点头。这些年我基本没再见二叔,他瘦削许多,两颊凹陷,眼睛布满血丝。旁人劝他别太伤心,再养一胎,二叔全给莽撞顶回去了。

二婶不愿进奶奶家门,心里又念着小渝,于是让二叔把小渝从奶奶家接出来,想各种办法治,硬送小渝去某些学校“学习”。

奶奶不乐意,觉得先把小渝养大要紧,不必再花冤枉钱,等小渝大了尽可以去别人家做保洁等类似的简单工作。

我偷看他怀里的小渝,她的小脑袋温顺地靠在二叔肩膀上,肩头起伏,是睡着了。我感觉四周没有衣料围绕的小渝非常陌生,仔细看,她没有穿鞋,双手双脚上绑着粗厚的皮带圈。它们紧勒着小渝的手腕和脚踝,皮圈周围的皮肤被蹭得很红。

意识到我的目光,二叔把小渝往怀里带,堆出一脸笑。他把身子凑过来,递给我他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我父亲的电话。

“阮阮,给你爸打个电话,就说二叔要找他。”

以前二叔闯祸、欠钱,常是父亲出面摆平。曾经单位分房,二婶叫二叔求父亲让出位置好的房子给他们,说兄弟情深。孝顺的父亲不顾母亲不满,同意了,并借钱给二叔付首付,钱自然有去无回。诸如此类的事太多,二叔自知亏欠父亲,这次大概害怕被拒绝,想到“绑架”我。

见我迟疑,二婶的手指凉凉地搭在我手背上。我汗毛乍起,颤抖地接过手机,拨通父亲电话。

“喂,爸爸,我是阮阮,我在学校门口,二叔说有事……”

“你和二叔在一起?”电话里,父亲的语调顿时扬高。

“对……在学校门口,在二叔车里……还有二婶……”

“你把手机给你二叔!”父亲吼道。

我惊恐地把手机递给二叔,父亲的怒骂从听筒里传出:“你疯了吗?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动我女儿一根手指你就完蛋了!”

二叔抿抿嘴唇,没说话。

“我现在过去,你等着。”说着,父亲挂断电话。

霎时安静,我怕得一动不敢动。二婶掏出一个橘子,想递给我。我缩了缩头,眼神躲闪,她默默又塞回包里。二叔绷着脸,右手揽着小渝,左手前后掰着后视镜,嘎吱嘎吱响。

父亲来得很快。车刚停稳,他猛按喇叭,甩开车门冲出来。二叔见状,把小渝放在副驾驶座上,下车去接。车门外,父亲推开二叔伸出的手,大力拉开后座的车门。

父亲满头是汗,紧张地摸摸我,眼神迅速地在我身上扫了一圈,见我并无大碍,才重重握住我的手,我瞬间委屈得大哭。

二叔默不作声,手指敲着窗。听到响声的父亲抬起眼,沉着脸问:“你要干吗?”

二叔沉默地伸出右手。我看见,二叔的右手裹着医用绷带。

他开始动手解开缠着的布,布条层层剥落,看到二叔的手时,我头皮发麻。

从拇指到无名指的指甲,都不见了。他的指甲被拔走时也撕扯掉下方的许多嫩肉,伤口狰狞。小指更惨,第一个指节被切掉,留下扁圆形的伤口截面,上面还沾着云南白药的粉末,灰黄色的,一如父亲的脸色。

“这……”父亲说不下去。

“借了笔钱,给小渝交学费。”二叔重新把布条缠起来,“还不上,就这样。”他低头自嘲地笑,“他们还得留我干活,不然不止割这么一点肉。”

“多少钱?”父亲脸颊一抽,问。

“60万。”二叔抬起眼,直视父亲煞白的脸。

“你干吗不早点和家里说?”父亲大吼。

二叔缠布条的动作停下来。“家里?”二叔冷笑,他左手抓着布条一端,用牙齿咬住另一端,猛地拉紧,疼得二叔皱紧眉头。他晃了晃裹着布的手,笑着看父亲:“哪个家?”

“平时个个见我,跟躲着鬼似的。”二叔笑得更厉害,“那老子就不出现,不去碍你们的眼。”

二叔伸过左手,用手指狠狠戳上父亲的胸脯:“摸摸自己的良心,哥。家里有人管过我们一家吗?你有担心过我们一家吗?”他死死盯着父亲的眼睛。

“小渝有病,所有人睁着眼当我们不存在!”他上半身猛地向前,左手一把攥住父亲的衣领,“还让我找家里人?!我有家吗?”

父亲皱着眉头,用手拉住二叔手腕:“松开。”

“我要是不找阮阮给你打电话!你能来见我?还有你刚才那个态度!算什么?!你是我亲哥啊!”

“松开!”父亲手臂用力,一把将二叔推开。

两人沉默,父亲理理衣服,死盯着地。终于二婶叹口气,在旁边说:“行了,毕竟我们是来求人办事。”

二叔沉默着抱起小渝,低下头,并不看父亲。

父亲看看小渝,沉沉地吐口气,问:“什么学费?”

“打听到南方那边有个厉害学校,专门纠正这种病。”二婶声音有点抖,“现在去上学后,小渝已经有很大进步,能和人交流。”

“这病压根不是能纠正的病啊。”父亲挑起眉毛,“别告诉我到现在,你们还要面子,不把孩子送医院。”

二叔仍低头,二婶与父亲对视,嘴唇微颤,喉头上下滚动。

“太晚了。”二婶眼眶一点点红起来,眼泪充盈,“小渝已经10岁了。”

我偷看父亲,他绷着嘴角,目光停在二叔白多黑少的头发上久久不动。终于他长叹口气,伸出手轻轻拍小渝的头。

“我知道了。”说罢,父亲领我离开二叔的车。

晚上,父母爆发争吵,接着我们搬家了。借钱给二叔后,家里负担不起学区房的房租。

二叔一家搬到南方后,家里人闭口不提他们家消息。我隐约知道二叔当司机,二婶继续做护士,谁也不知道一年60万元学费的学校,在为我妹妹做怎样的治疗。

连着三年,二叔一家没有回来过年。圆形饭桌不管怎么坐,有一角总看着落寞。这时,我会想起我的妹妹,记起在那辆破旧小车里,手脚被皮带紧缚的她。

我高二那年的寒假,二叔一家回来了。

那年,小渝14岁。父亲去见了他们,回来后说:“小渝会走路了,也能叫人了。叫我大伯来着。”

“看着都正常了?”母亲不可置信。

“把所有亲戚一板一眼叫了遍,还给每个人端茶,和我们聊天。”父亲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除了有点木讷,看着还挺正常的,这是人家还的钱。”

“真的啊?没再钻到衣柜里了?”母亲接过卡,一脸惊喜,不知是为了妹妹还是为了这笔钱。

“我走之前,都没有。”父亲说。

我很惊讶,因为曾经的小渝,把衣柜外的世界看作万丈深渊。她向正常人的方向迈进,我打心眼里高兴。

二叔一家回来的第三天,便到我们家拜访。

进了屋,他们把外套挂在门钩上。我看向小渝,她下巴圆、脸皮白,中长发垂在白色的毛衣上。她个子比我记忆中拔高很多,走起路来有些僵硬,或者说刻意,但步履平稳。

她的目光与我对上,便会把身子正面转向我,字正腔圆地说:“姐姐好,我是小渝。”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小渝发出哭泣和尖叫以外的声音,轻软好听。我下意识摸摸她的头,她竟也没有躲,惊喜之余,我感到一种违和感。

“阮阮,带妹妹去换衣服。”母亲说。

小渝听罢,自己乖巧地抓起我的手。我呆住,不敢相信她这样乖。突然觉得,面前这个女孩,好像是别人,不过长着妹妹的脸。

家里暖气烧得很热,室内只用穿薄衫。二婶递给我一个精致的袋子,里面是她给小渝准备的衣服。我把小渝带进卧室,坐在椅子上,看着小渝一件件把衣服脱下来,直到身上只剩下内衣。

盯着她裸露的身体,我瞪大了眼睛。

她身上有太多条伤疤:深咖色的已经结痂,浅粉色的还未愈合,紫青色的是重击后的瘀青,黄棕色的是未消退的内伤。小渝像经历过数场肉搏,从小腿到肩膀,都排布着受伤的痕迹。

我看她套上轻薄衣服,忙把她拉到床边坐下,问:“小渝,你身上怎么弄的?”

小渝并不看我,坐在床沿上前后晃着身体,这个熟悉的动作让我心头一动。

“老师。”小渝说。

“老师?”我吓坏了,“老师为什么要打你?”

小渝看着我眨了眨眼睛,歪着头,神情困惑。

我说不出话,内心压抑着怒火。

随着小渝摇晃身体,柔顺的碎发前后跳动,木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想起当时二叔也是如此掰着后视镜。

突然我明白了违和感从何而来,小渝太“正常”了。我已经上高二,对小渝的病症也有所了解,知道她会少言寡语,不懂世故,不关心社会关系。在最合适的年龄,她没有接受正确的治疗,可现在为什么要接受不可理喻的暴力治疗,硬生生把她变成表面上的“正常人”。

我难过地看着小渝,不知怎样问她合适:“小渝,请你……”

“姐姐,请让我背诗给你听吧。”

小渝突然站起来,规规矩矩地走到我面前说:

“在——山的那边——王家新。”她每个字音都拖得很长,音调不变,“小时候,我常伏在窗口痴想——山那边是什么呢?妈妈给我说过:海。哦——山那边是海吗?于是,怀着一种隐秘的想望……”

那些老师是这么逼她的吗?背不好就抽打她吗?

我痛苦地说:“小渝,不要背了,不要背了。”

优美的诗句传进我耳朵,我脑子里却一遍遍回荡着她被绑出衣柜时尖利的哭声。

小渝看了我一眼,没有停下背诵,我不敢再看她。

“……在一瞬间照亮你的眼睛。”小渝合上了嘴,她背完了。

“真棒。”我盯着她的眼睛。

“谢谢。”小渝迅速回答,像条件反射。

那一刻我心酸地意识到,我妹妹是怎样学会和人打招呼、给人端茶,以及背诵课文的。

没忍住,我问小渝:“小渝,这首诗美吗?背它你开心吗?”

答案自然是沉默。小渝偏了偏脑袋,没有理我。

她回到我身边坐下,重新开始晃动身体。表情平静,有些乐在其中。我疲惫又愤怒,为什么身边的大人认为,让她做普通小孩做的事能让她“感到快乐”“变得正常”?

母亲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好了吗?姑娘们。”

我用力提了提棉裤,拉起小渝的手走出卧室。

我们走到客厅时,父亲和二叔二婶站在玄关,刚穿好羽绒服,准备穿鞋子。

“你们要出门吗?”我问。

“去地下室拿你不骑的自行车。”父亲一边穿鞋一边笑,“让你妹妹学学。”

我试图寻找更妥当的方式,但看着二叔二婶的背影,我决定选择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小渝被人用鞭子抽了。”

他们听了神情僵住,我继续质问:“为什么不带小渝去正规机构?”二叔缓慢地转过身,眉头紧皱。

“阮阮,你说什么呢阮阮?”母亲生气,过来扯我。

“小渝做错什么了?你这样做真的是为她好吗?”

二叔终于开口,说:“正规机构见效太慢了,去学校是最快的办法。小渝有病就得治,我当然是为她好。”

二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等二叔说完,补充说:“皮肉受了点苦,离正常人近了一步。”

“你只是在让她看起来‘正常’而已,二婶,自欺欺人没有意义。”

“阮阮,不许没大没小。”父亲开口制止我,推着二叔出门,“小孩不懂,别理她,我们走。”

二婶最后迈出去,重重合上门,不再看我一眼。

留下的小渝,似乎疑惑父母为什么离去,也走到玄关,准备穿外衣。

“小渝,没事的,爸爸妈妈只是去拿自行车给你。”母亲走到小渝身边,想从小渝手中取走她的外套。

小渝的手指瞬间收紧,看向母亲的眼神带着抗拒。我忙过去,握住小渝的手,用眼神示意母亲放开小渝的大衣。捏捏小渝的手心,我故作轻松:“小渝想和姐姐玩吗?”

小渝盯着我的眼睛说:“去找爸爸妈妈。”

母亲无奈,表情染上一丝厌烦。小渝沉默地穿好外套,她正准备穿鞋子时,从阳台方向突然传来一声裂响。

我和母亲快步走向阳台,透过凝着冰花的玻璃窗,我看见悬在阳台外的晾架由于积雪太重,断裂了一处,在风雪中缓慢下沉。

母亲迅速打开窗户,扭头对我飞快地说:“把妹妹带到卧室然后来帮我,快!”说罢她将上半身伸出窗外,试图从晾架上把东西搬进来。

我牵起小渝,把她带进卧室,没时间注意她的表情,便带上门,三步并作两步,去阳台帮母亲。

风雪声嘈杂,我和母亲都没听见卧室门开的响动,也没听见女孩穿鞋的动静和大门关闭的声音。

我和母亲将晾架上的所有物件都搬进家,关上窗户。当我和母亲搓着双手,哆嗦着走进卧室时,发现房间空无一人。

小渝出门了。

我转身就冲向玄关,草草裹上棉衣,疯了一样冲出家门。

“姐姐,下雪了。”小渝站在路灯下,轻叹着说。

自闭症患者对自己的喜好很偏执,有人在意数字,有人在意音乐,小渝从小就喜欢雪花。洁白、晶莹的雪花,像小渝一样怕阳光。

我牵起小渝冻透的手,说:“我们去找爸爸妈妈。”她顺从地跟着我。

因为出门太急,我忘拿手机,想着家人们必定担心,我加快步伐,刚走到小区门口,便听到二叔焦急的喊声:“小渝!小渝!”

我拉着小渝跑过去。二叔见到小渝,不均匀的气息里混着哭声。他拉开羽绒服,抱起小渝,把她整个人埋在热暖的胸脯里。

然后我们4个人,沉默地往家走,风雪里只有衣料的摩擦声和鞋底压实雪地的嘎吱声。

快走到楼下时,我对二叔说,小渝是出来找爸爸妈妈的。

二叔抱着小渝扭过头,没有说话,红了眼眶。

……

冬天过去,二叔一家没有再回南方。

随后一年,我被埋在高三的书卷里,直到顺利拿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后,我才知道小渝已远离了那所使用暴力和逼迫的“教育机构”。

这一年中,小渝在由市医院介绍的自闭症儿童互助组织里,接受了专家的帮助和教导。有次回家,小渝告诉我,在组织里他们会一起看电影。我问看什么,小渝回答:“《放牛班的春天》。”

“很瞌睡。”她说,“我不明白他们在搞什么。”

我笑着看她,手指着桌面上的教材:“但你背书背得快,让姐姐羡慕。”

教材上的一段文字,小渝读几遍便能默写下来,像是复刻在脑海里的图形,即使她不明白字词的意思。

小渝患的是阿斯伯格综合征,是自闭症患者中能力较高的一种。虽然她很难理解生活中的惯例和礼节,缺乏共情,但空间感、记忆力和观察力很好。在一次活动中,她被安排负责打字工作,并因此赚到一笔工资,日结70元。

这个曾住在衣柜里的女孩,还学会了打电话。我忘不了第一次接到小渝电话的心情。

那时我刚到广州上大学,土生土长的北方人来到南方,第一年总不那么顺心:湿到过分的空气、从未见过的霉斑、甜口的番茄炒蛋、拇指大小的蟑螂……细碎的陌生感和课业的压力,逐渐令我透不过气。

一个冬日的深夜,我缩在宿舍里赶论文作业,手机突然震动,是个陌生电话,来源地是我家所在的城市。我犹豫着,还是按了接听键,我“喂”了几声,对方无应答,正不耐烦想要挂断,陌生、温柔的女声传了过来:“姐姐,你好。我是,小渝。”

又疑惑又欣喜,我反而结巴起来:“你、你是、你是小渝吗?”

“姐姐,你好。我是,小渝,我今天在学校度过了愉快的一天。上午李老师带我们看了电影……”她说话的风格略带呆板和刻意,但已经比两年前她来我家做客时要自然多了。

听小渝平稳、持续地讲她近几天的流水账,我焦躁的心柔缓了下来。从她的描述中,我知道小渝所在的互助组织,有很多固定的老师,也有常来的义工。每个星期组织都会有定期的活动,小渝给我打电话也是他们布置的作业之一,即“多跟家人交流”。

她问我最近怎么样,我想了想,拣有趣的事跟她说。在我表达后,小渝会回应说“这样真好”“你很不错”,像例行公事。

自此后,每周四晚,雷打不动,小渝会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她和家人的近况,每次10分钟。

在电话结尾,小渝惯例会加一句:“谢谢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