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故·女性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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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随时失踪的父亲

文/方小也

缺爱的孩子,就像被用力拉扯后变形的弹簧。修复自己,是一生的命题。

有件事我妈唠叨了几十年,至今仍被她拿来作为我爸荒唐行踪的绝佳证明。她说,我爸有次说要出门买盐,结果过了好几个月才回家。当然,回家时没有带盐。

“逃离”是我父亲的人生主题。在我过去29年的生命中,父亲是个随时打算逃跑的人。

据说他从小就是如此。当年,他从上着课的教室窗户跳出,书包都没拿,逃离学校,从此中断学业。

成家立业后,他继续逃。逃离丈夫的角色,逃离成为父亲。学校开家长会,他答应我去开。我趴在阳台上,亲眼看着他下楼。但第二天,老师还是会问我为什么家长又不来。我问他,他说,临时有事就没去了。

我爸“失踪”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是贪玩;二是好赌。年轻时贪玩为主,他一个人去过很多地方,在我家相簿里留下了铁证。

不过很快,好赌取代贪玩,成为他“失踪”的主要原因。在赌博上,父亲实在是个不灵光的人,即便好牌在手,每每也以惨败告终。你永远无法跟一个赌徒讲道理。事实上我爸生活非常节俭,但那种亡命之徒般孤注一掷的感觉就是让他上瘾。

刚开始,他从债主们的眼皮子底下失踪,匆忙跑回家,像只犯了错的猫,果决而柔软地缩进我哥书桌底下,狼狈地喊我用椅子封住出口,嘱咐我不管谁来都说他不在。

当时我只觉得心惊胆战,对父亲带着几分六七岁孩子的浅薄同情,帮他掩盖过去。长大后,我突然想起这一幕,意识到他多么窝囊,从此对“父亲”这个角色的崇敬消失殆尽。

后来,父亲干脆从家里失踪。不定期失踪,不定期回家。短则几天,长则数月。我妈冷漠地对前来讨债的债主们说:“我也想知道他去哪了,你要是找到了就告诉我一声。”

说实话,小时候,我对于父亲失踪这件事没有太强的失落感。只要他在,家里永远充斥着他和母亲的争吵声。所以多数时候,他不在家,我落得安宁。况且那时候,他常给我带回他在外面“流浪”时搜罗的礼物。我得到过黄色的小陀螺,装着5支不同颜色笔芯的胖乎乎的笔。

有一次,他给我带回一个洋娃娃,那是个在当时十分新潮的娃娃,一双漂亮的眼睛躺下时会自动闭上。我羡慕堂姐给她的娃娃取的洋气的英文名,东施效颦地为我的娃娃取了个四不像的英文名“西里”。

西里陪伴了我很长时间。从幼儿园到高中,我给她做衣服,扎头发,每晚为她讲故事,抱她入睡。有段时间,家里为节省电费停用了冰箱,我就在弃用的冰箱里为西里搭了一个家。为了保持西里的健康,我甚至在冰箱内壁涂满药物,以至于冰箱重新投入使用时,我妈不得不费好大劲清洗,才让那股浓烈的药味散尽。

西里对我来说如此重要。她是我爸爱我的铁证——上小学后,我爸几乎再没给我带过礼物了。我只要看着她,就能相信我爸爱过我。

直到高中,我妈出于无聊的大人的慷慨,硬要把西里送给堂妹。第一次我妈说出她的决定时,我噙着泪制止了她。我妈感到非常丢脸,气急败坏,她无法接受她女儿上了高中还对“玩具”执念深重,于是,当堂妹第二次来到我家时,我妈不顾我的反对,当场将西里塞进她怀中。

童年时期,债主们将我们一家搞得不得安宁。

老房拆迁后,我们搬进了姑姑家闲置的房子里。那之后,父亲远赴成都工作。债主们还是会找上门来,妈妈就让我和我哥一起说谎,说他们离婚了,我们谁也不知道爸爸在哪。实在不行,我妈就拿20到50元不等的钱打发他们。

我哥不可避免地有过一段小偷小摸的日子,然后“光荣”地子承父业,成为我们家第二个经常失踪的男人。母亲不可避免地变为敏感、暴躁、自怨自艾的中年妇女。

我从未从母亲口中听到过一句赞许父亲的话。家里的两个男人总是缺席,她恶狠狠地指责他们的不是,然后开始冲我发火。

有一回,表姐来我家吃饭,开玩笑说,你们家吃得太清淡了,以前都是大鱼大肉的。也许是今昔对比刺激了母亲,她一下摔了手中的碗筷,把表姐逐出门。表姐感到不可思议,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提心吊胆又逆来顺受的我。

直到现在,我也不太知道如何与母亲相处,但我理解她在一切外人眼中的不可理喻之举。

那时母亲忙于赚钱,每天在工厂加班到深夜,我哥每天在外面,我在家基本处于“独居”状态。为了得到一点点爱,我总是故意在沙发上睡觉,等到母亲夜班回来,她一边抱怨,一边将装睡的我抱回房间床上。从客厅到房间几步路的距离,短暂的几秒钟是我和母亲最亲密的时刻。

我想念远在成都的父亲,给他写信,带着对父亲形象的憧憬不断地写。信中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废话,比如我很乖,我学习成绩不错之类。父亲从不回信,他不定期往家里打电话,说他收到信了。

后来有一天,父亲单位打来电话,说父亲又失踪了。没几天,父亲出现在家中,没带行李箱。这次,他在成都欠下赌债,仓皇逃走。母亲借了一笔钱让他带回成都还债。她无法原谅他把所有衣物、被褥都留在那个地方。

这次,父亲在家住了几天。一天中午,我妈清洗父亲“逃亡”途中的衣物,从口袋里掏出一叠信件,扔在桌上。我高兴地想,这一定是父亲这些年来写给我的回信,迫不及待地打开看。一打开,我愣住了,上面是陌生的笔迹,夹着几张照片,是我不认识的脸——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比我大的女孩。信上,女孩用“干爹”称呼他,字迹清秀,行文流畅。我在这里必须说,也许我在记忆中夸大了信件的优美度,但当时我一想到我那字迹歪斜、鸡毛蒜皮的信,立刻感到无地自容。

对比带来的羞愧首先袭来。随后,我突然意识到,父亲在紧急的“逃亡”时刻,随身携带的不是我的信,而是我不认识的什么干女儿的信件和照片。这对我来说是一个象征性的毁灭时刻,我彻底明白了,我在他生命中没有那么重要。

那时我仍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小女孩,我企图在短短几天内重夺父爱。放学后,我迫不及待地跑回家,用做作又害羞的嗓音将老师布置背诵的课文背给父亲听。他没有在听。或者说,他生动地诠释着“左耳进右耳出”。他提起笔来,随意在课本上签名,好像例行公事。

从那时起,我就注意到父亲脸上那种心不在焉的表情了。他就在我面前,触手可及,我却觉得他离我很远。他的灵魂被吸往某个遥远的地方,我至今不知道吸走他的是什么。可这种心不在焉的表情从此长在他脸上,再没消散过。

父亲再次从成都的单位消失时,我们已经住进拆迁后补偿的新家。因为没钱装修,新房连灯泡都没换,用的是建筑商留下的那种劣质的、忽明忽暗的黄色灯泡。那种昏暗的色调与凹凸不平的墙面一起,在我心里投下强烈的衰败感。这种衰败感在我心中至今挥之不去。我从不邀请任何同学到家里来,我妈也不允许。她觉得丢脸,不许我带。

我哥成了我们学校有名的小霸王。每周一升国旗,我哥总是被点名批评的那一个。他时常和我妈吵架,开始效仿我爸玩失踪,还拿走我妈的钱,整日整日地泡在网吧。有时,他会在清晨上学的路上堵我,要走我微薄的零花钱。

有一回,学校组织我们到隔壁镇的技校参加社会实践,为期一周。就在出发前夕,我得知父亲又失踪了。

那晚我回家,姑姑、阿姨都在我家。我妈显然哭过。见我来了,大人们努力装出一副风平浪静的样子。可我是谁,我从小就被训练出过于敏感的神经了。我从她们的只言片语和表情中就能拼凑出信息:这次,父亲在成都赌瘾再犯,欠了钱,似乎被人打了一顿,连夜失踪了。

整个社会实践期间我都心神不宁,我以为我要彻底失去他了。一周后,我回到家中,见到父亲已经回家。他佝偻着背,坐在那台破旧的、小盒子般的电视机前,心不在焉地看着新闻节目。按理说我应该很激动,跑上去和“失而复得”的父亲热情拥抱,可我没有,我只是笑了笑,对他说,爸,你回来啦。

这次父亲再也没回成都。那之后,他和我妈分别去老家周边的不同城市打工。我哥坚决不肯回学校,和我爸一起打工去了。我被寄养在亲戚家,小心翼翼地生活。

等我上了高中,他们不知为何又都回来了。父亲依然在“逃”,精神上的。只要在家,他就把收音机打开,调高音量,躺在躺椅上,闭上眼睛,假装睡着。在饭菜上桌时,又自动醒来。

因为太久没有一家四口住在一起,我不太懂得如何与突然出现的家人相处。我常常在凌晨3点被家中的争吵声吓醒,就打开收音机,戴上耳机,调高音量,模仿我爸的方法,逃离此时此地。

高中3年是我迄今为止人生中最痛苦的3年。我的性格变得十分古怪,班上几乎没人理我。我和母亲有过几次很激烈的争吵。其中有一次,吵到不可开交时我想死。我家住8楼,再上一层就是屋顶,我朝门口冲去,打算到楼顶上跳下去。我妈拉着我的头发往屋里拽。我绝望极了,给我爸打电话,泣不成声,求他赶紧回家,救救我。我爸挂掉了电话。

直到夜幕降临,我冷静下来,把自己锁在房间,我爸才回来。他没有敲我的房门,也不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反而是母亲,不能忍受我关在房间里,用力地砸房门,以至少三层楼都听得见的音量骂我。

我想父亲或许烦透了这一切。我同时知道,我永远都指望不上他。我讨厌自己歇斯底里的样子,讨厌自己死乞白赖地向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寻求爱。我决定一有机会就离开这里。

工作后我帮父亲还清了赌债。那些我小时候认为的巨款,在时间长河中早已变得不值钱。

可事情没有好转。那些年,父亲从赌桌上下来,又一度迷上六合彩。他陆续找我要过几次钱。电话里,他听上去要哭了,低三下四地求我,告诉我别人如何威胁他。我心烦意乱,看不起他又担心他出事,不知如何拒绝。最后,我将钱转给他,警告他以后不许再这样。

我从不在父亲面前哭。每次我挂掉父亲的电话,就会绝望地给我的一位好朋友打电话。他一接起电话我就开始哭,直到我挂了电话,他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很长一段时间内,因为担心随时要填坑,我过着非常节俭的生活。我用最便宜的洗发水和沐浴露,几乎不买衣服,用不超过50块钱的乳霜,除此之外再无护肤品或化妆品。10多块钱的菜,至少够我吃上3天。

在真正释怀以前,我从不跟别人说家里的事。事实上,我觉得我掩盖得非常好。不少同事认为我是从小家教良好的乖乖女——这真是个天大的误会。他们哪里知道,被我掩盖在风平浪静下的一切,如此不堪。

而我对父亲的警告显然无效。

有一年中秋节回家,我还在动车上就接到我妈的电话,让我到站后去姑姑家。当我踏入姑姑家时,那股熟悉的窒息感又出现了。命里毫无财运的他再度欠下一屁股债,失踪了。

微信家族群里,除我之外,所有人都在骂他,包括我哥在内。他们都说,希望他这次真的去死——这不是一句调侃的话,他们是认真的。

我非常不能理解。一个人怎么会希望另一个人去死?纵使他犯了再严重的错误,可谁有权去藐视生命,希望死亡在另一个人身上发生呢?我在群里说,那是我爸,请你们不要这样说。没有人理我。

半夜,一位并无血缘关系的叔叔给我打电话,以长辈的口吻教训我应该留在老家,处理家庭问题,不要那么自私地在外生活。我背靠堂姐,开始发抖,白天一直憋着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往下掉,我说为什么什么事都要我解决,我也会累啊,为什么从小到大,我一点安慰都得不到。挂掉电话后,堂姐抱了抱我。

第二天,我妈想了想,还是让我回了家。南方早年的小区配有储藏室,通常位于最底层,小小的一间,用来存放自行车和杂物。那天晚上,我妈在储藏室找到了我爸。他邋遢地躺在废弃的沙发上,在黑暗中一声不吭。

第三天,等到被我妈拎上楼后,他开始摔东西,电视机、遥控器、桌椅……我妈开始尖叫,我哥叫他滚。他躲进我怀里,止不住地哭,说他这辈子只能靠我了。我抱着他,他比我记忆中瘦小,让我不由得担心他随时会散架。

第四天,这是我记事以来和我爸最亲近的距离,我们在彼此怀中,从此对调了身份。

我爸最近一次出事,是他拿了别人的身份证开信用卡,直到额度掏空,银行联系对方,他这才藏不住了。得知消息时我正在图书馆写东西,接到家里的电话,我的心像一枚秤砣,沉沉地往下坠。我收拾好东西出来,沿路走回出租屋,一边走一边哭。

因为之前帮忙还债,帮家里重新装修房子,我存款不多。在我爸妈的祈求下,我把我银行卡里的钱都给了他们。我告诉他们,剩下的我真的没办法了,求他们以后别再为这种事找我了。

后来我爸拿我的钱去还信用卡,又从别处借了点,每个月自己把借的钱还上。目前看来,那个无底洞似乎终于填满了。

我还是随时担惊受怕,唯恐意外再度降临。我一直置身湖底,无法上岸,被窒息感掌控。每当我想像正常人一样拥抱幸福时,家人动动手指头,就能立刻将我拉回湖底。厄运如一枚绑在我身上的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引爆。

我在自己身上看到悲剧性的一面。我再努力争取独立,也依然被所谓的“亲情”绑架,一涉及家庭,就又不自觉地成为我完全不认同的父权的拥趸。

今年春节,我陪父亲去江南一带玩。有天中午走累了,我俩进馆子,点了两碗馄饨,面对面各吃各的。热汤入肚,阳光强烈,两个人都汗涔涔的。

某个瞬间我抬起头来,透过刺眼的阳光望向父亲,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很陌生,我们就像两个只是偶然拼桌到一起的陌生人。他比我记忆中瘦,用力吃饭时,脸皮皱起来,几道沟壑就浮现出来,将那张脸划得七零八碎。

我突然意识到,我从来都没搞清楚父亲长什么样,这种“陌生感”让我很恐惧。

不得不承认,我跟父亲从来就不熟。表面上看,此刻我们“抛弃”了母亲,愉快地结伴出游,可游玩过程中,我感受不到丝毫快乐,像一头筋疲力尽的老驴,低头赶路,无心欣赏风景,更无法真正放松下来。我之所以愿意出来玩,不过是想以此为借口早点回北京。

我必须离开,离开是我唯一的自救方式,也是我赖以生存的氧气。我承认,多数时候,我摆平事情并不是出于爱,而是怕被麻烦缠绕。

说实话,我对父亲没有恨。可正因没有恨,我感到十分恐惧。因为我总觉得恨是因爱而生的。因此我宁愿自己恨他,像我哥那样咬牙切齿地恨过。我不想承认,我心里的爱少得可怜。

我跟家人亲近不起来,也不太擅长处理亲密关系。我所有的恋爱时间都非常短,一旦意识到对方可能打算永远跟我在一起,我就会立刻像弹簧一样逃走。

曾经有个比我大20多岁的大叔向我表白,当他说“我会像你爸一样对你好”时,我差点吐了。虽然我只是假装淡定地说了句:“嘿,您最好知道我爸是怎么对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