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陆机
西晋·陆机【百年歌·二】二十时。肤体彩泽人理成。美目淑貌灼有荣。被服冠带丽且清。光车骏马游都城。高谈雅步何盈盈。清酒将炙奈乐何。清酒将炙奈乐何。
陆机,字士衡,祖籍华亭,现在的上海松江,跟韩寒算是老乡。陆家是江东望族,陆机的爷爷是陆逊,孙权手下的名将加丞相,关羽基本就是死在他手上的。父亲陆抗,东吴大司马,羊祜的老对头,虽没阻止吴国灭亡的噩运,但也让孙吴政权多活了几载。陆机的弟弟叫陆云,合称“二陆”,均为江东才子。
东吴被灭那年,陆机二十岁。司马氏比曹家温和,不像魏灭蜀后杀了一堆蜀国旧臣,对江东官宦的后代既不屠杀也不罚没财产,所以陆家兄弟衣食无忧。陆机陆云闭门不出,老老实实地读了十年书。十年之后,陆机被满腹经纶胀得难受,太康末年,携弟陆云北上洛阳。目的很明确,往大里说是为了治国安邦平天下,往小了说是为了攫取功名、为了重现祖辈和父辈的辉煌。此后陆氏兄弟证明了他们的书读得确实不错,同时也证明了文人和帝王家搅在一起的凶险。
其实不只陆机陆云,当时“洛漂”的江左名士还有不少,比如顾荣、戴若思、张翰等人,才华与出身都不输二陆。不过经西晋伯乐张华品评之后,陆机陆云成为洛漂中的并列No.1。张华在欢迎宴会上说,灭吴最大的收获,就是得了你们哥俩呀!
可以说,在给陆机陆云扬名这事上,张华不遗余力,甚至不惜在诗文中做广告植入。对陆机的才华,张华老师还有句著名的点评:“人之为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
多年以后,陆机的肉身早已腐烂,才有人勘破张华评语暗含的深意:太有才华未必是好事,才华能使人不朽,亦能令人速朽。
作为肉体的陆机,朽于他的恃才傲物。说实话恃才傲物原本算不上坏品质,但在一个坏时代就是了,除了让才子们死得快点,没其他好处。《晋书》中对陆机的描述是“身长七尺,其声若钟”,思维敏捷口才上佳,个子高嗓门大,骂人不带脏字,这种人吵架一定是把好手,让我油然想起鹦鹉史航老师。某次侍中王济请客吃饭,王济夹起一块羊奶酪显摆,问陆机,你们东吴没这么好吃的东西吧!陆机果然反应敏捷,答道:我们那随便从水里捞一把莼菜,不用撒盐、不用豆豉凉拌,就香死个人。把东道主王济挤对得很是下不来台。要知道王济可是司马炎的驸马,身份显贵不说,还富可敌国。当时洛阳地价堪比如今之帝都,可王济家的院子却可以举办赛马。某日岳父司马炎来女儿家吃饭,觉着清蒸乳猪鲜美异常,比御厨做得都好吃,就问为什么这么香。王济轻描淡写地告诉岳父,我家这小猪,配有专职奶妈,可不是猪奶,如假包换喝人奶长大的。
有钱吧?羡慕吧?你我的小Baby还不得不喝三胺奶激素奶假合格奶呢,人家一千七百年前的王济,都已经把母乳喂养普及到猪了。
司马炎闻言七窍生烟,心想比我这皇上还腐化呢,所以饭没吃完就拂袖而去。王济听了陆机的话,非常尴尬,但没法拂袖而去,因为客就是他请的。陆机虽然露了一口辩才,可是东道主的面子都不给,倒霉只是时间问题。
彼时的西晋名士沙龙里流传着一句话:陆才如海,潘才如江。大帅哥潘安当然知道江终归是要流向海的,海比江的容量要大得多,所以很是不爽。《裴子语林》中载,某次派对上两人相遇,陆机先到,正和其他名士们聊天,见潘安进来,也不打招呼,抬屁股就走。潘才子认为“机”不可失,张嘴就是一把明晃晃飞刀刺向陆机,轻蔑道:清风至,尘飞扬!——寒光闪过,众人眼见那把利刃正要透背而入,却猛然发现陆机露了一手铁布衫绝技,潘安的飞刀弹回,并分作了数道寒光,加倍的凌厉——陆机头也没回,说:众鸟集,凤凰翔。
陆大才子太狠了,潘安把自己比清风把陆机比作沙尘暴,陆机则把自己比成了凤凰,把潘安比成鸟还嫌不过瘾,居然还捎带着骂在座众人都是鸟人。不管是误伤友军还是滥杀无辜,总之陆机这回是得罪了一大片。
假如你以为这是陆机最狠的一次那就错了,陆才子最凌厉的一次反击用在了卢志的身上,然而就是这次反击,多年之后又还施彼身,彻底摧毁了陆机建功立业的梦想。
卢志,出身郡望范阳卢氏,成都王司马颖的红人。同样是在一次派对上,卢志公然向陆机挑战,当着众人他问:陆逊陆抗与阁下是什么关系?与坐诸人瞬间都闭嘴屏息,空气中弥漫着肃杀的味道,每个人都等着看陆机如何接招。
他们并没等太久,陆机说:你和卢毓卢珽什么关系,我和那二位先人就是什么关系。
有必要交代一下,古人是不能直呼爷爷和老爸名字的,外人就更加不能,名讳名讳,何况是先人之名,更是大忌讳。所以陆机撮火是可以理解的,那时候直呼别人父名就相当于骂街。再说卢志,范阳望族出身,且也算当时名士。陆逊陆抗名扬天下,故去也没多少年,他怎么可能不知两位老陆和小陆的关系,所以陆机以直呼卢志爷爷老爸名字的方式还击,真不算过分,毕竟卢志不逊在前。
漂亮的回击之后,陆机愤然出门,陆云继续坐着也尴尬,忙追着老哥出门。陆云扯着兄长袖子说,哥,你有点反应过激了吧,卢志可能真不知道咱和两位老人家的关系……
放屁!假如陆机像我这么粗俗庸俗加恶俗,一定会痛骂小弟放屁。总之陆机没被卢志怎么着,反倒被老弟陆云气得暴跳,他几乎是跳起来说:“我父祖名播四海,宁不知邪!”史籍中说,此后人们以这段对话判二陆之优劣,认为陆云胸襟宽过陆机,陆机骄矜超过陆云。不过我读到这段史料时,对陆机顿生亲近之感,连爷爷和老爸都捍卫不了,还捍卫个屁。
《文苑传》中还记录了陆机的刻薄,听说左思要写《三都赋》,陆机就跟陆云说,那个丑八怪要写什么《三都赋》,挺好,等他写好了,咱哥俩就拿他的书盖酒坛子吧!结果呢?去查查成语洛阳纸贵的典故就知道了,陆机真想拿左思的著作盖酒坛子,要支出一大笔的。
“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荫”——这两句出自陆机的《猛虎行》。写得多好啊,可是陆大才子真的是不栖恶木吗?好吧,先看看他栖息的这几棵树是良木还是恶木。
第一棵树,杨骏。
此人最重要的身份是晋武帝司马炎的岳父,司马炎病危后,这位岳父大人将女婿软禁,然后和皇后女儿搭档矫诏,把自己封为太尉、太傅,掌管天下军务。不过此老知道自己没啥威望,同时也知道自己很有钱,就又封官又派红包,还把重要岗位换成自己的亲戚,对异己极尽打压迫害之能事。陆机在晋第一个官就是杨骏封的,祭酒(国立大学校长)。不久司马炎病死,贾南风搞政变,收拾了杨骏一党。陆机随后依附贾谧,这姓贾的,是第二棵树。
第二棵树,贾谧。
貌丑心灵也不美的贾南风之甥。跟他姨妈沆瀣一气,找来潘安执笔,构陷太子司马遹,后死在齐王司马冏之手。贾谧活着的时候,陆机和潘岳同属贾谧的二十四友,说不定也跟潘岳一样,贾谧车马一到,立刻在飞扬的尘土中弯腰撅臀。贾谧死后,陆机立刻投靠赵王司马伦,这是陆机栖的第三棵树。
第三棵树,司马伦。
这位赵王爷肃清贾氏一党,杀了太子司马遹的两个儿子之后,越想越觉着自己智商比司马衷这个侄孙高得多,就有了称帝的想法,把司马衷软禁之后自封相国,顺便还杀了陆机的大恩人张华。陆机为张华出头了吗?如果人死透了再写几篇悼文也算出头的话,那就算是吧。“弃暗投明”后,司马伦对陆机不错,封了关内侯,作为回报,陆机以其绝世才华为司马伦写禅位诏书,逼司马衷靠边站。之后,八王之乱开始,齐王司马冏以禅位诏书之罪抓了陆机要处死,被成都王司马颖救下。成都王就是陆机的第四棵树,也是最后一棵。
第四棵树,司马颖。
成都王。陆机陆云对救他们兄弟性命的司马颖感激涕零,几位老乡比如顾荣、戴若思都劝陆氏兄弟返家避祸,二陆不听,认为成都王对自己有救命保荐之恩,这时候走,不仁。其实主要理由是“可与立功”,这四个字写进了史书,陆机的“机心”昭然若揭——没博来功名,怎么能走呢?
陆机的同乡张翰,当时在齐王司马冏手下当官,见时局不对,立刻“挂帆回乡”,并留下了千古名言“莼鲈之思”——张翰跟“领导”辞官时说:在洛阳一见秋风起,就回忆起家乡的莼菜和清蒸鲈鱼的香味,馋得不行了,回家!而对陆机贪恋的东西,张翰的态度是:人生贵得适宜耳,何能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
辞官后,张翰唱了首歌上路,“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正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禁兮仰天悲”,堪称史上最洒脱的一次辞职行为,时人拿他跟阮籍相比,称他为“江东步兵”(作者注:阮籍因其官职被尊称为阮步兵)。
一样的家乡莼菜,张翰拿来当归乡退隐的借口,陆机拿来跟藐视他故乡的北方人赌气,哪个境界更高不用说了吧。所以张翰江南终老,陆机却只能魂归东吴。
房玄龄修《晋书》时,找唐太宗约稿,李世民专门为陆机写了一篇《赞》:“上蔡之犬,不诫于前,华亭之鹤,方悔于后。卒令覆宗绝祀,良可悲夫!”把陆机跟李斯放一块,并列为后世汲汲功名之文人的反面教材。不过,陆机比李斯还是好了那么一点点,李斯贪恋权势,而陆机恋栈的,是文人的虚荣。
李斯和陆机还有一个共同点是都养过狗。《晋书》里有条幸运的狗,不仅入史,还留下了名字。该狗叫“黄耳”,陆机初到洛阳的时候,思乡心切,就问黄耳能不能帮他当邮差,狗听了摇摇尾巴表示这事做得。陆机把狗放走,黄耳就一路南下,帮他传递书信,往返了几趟都不辱使命。假如这条狗真的存在,一定是上天派来提醒陆机的。很可惜,狗认得回家的路,陆机却不认识了,唉,狗犹如此,主人怎么这么看不开呢?
太安二年(303年),陆机爬到了人生的顶峰,那时他还不知道紧接着就是谷底,或者干脆说,是地狱。
司马颖任命陆机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这位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王爷居然给了他三分之一的兵力——二十万大军,去讨伐长沙王司马乂。出征前同乡孙惠预感到此行凶多吉少劝他主动让贤,陆机却说:那不是让人说我胆小如鼠首鼠两端嘛,让了死得更快。
临行前,陆机的口才再次埋下祸端。他跟司马颖说:昔齐桓任夷吾以建九合之功,燕惠疑乐毅以失垂成之业,今日之事,在公不在机也。这话已经不像才子说的了,但又不像傻子说的,傻子不会引经据典。总而言之,这是一句授人以柄的话,还是超长超粗的一根把柄,马上就会有一个人紧紧抓住,呈送成都王司马颖。
陆机的宿敌现身了,卢志,记得吗?就是多年以前“问候”过陆逊陆抗的人。
王爷您没听出来吗?卢志说,陆机自比名将乐毅,却把你比成昏君燕惠王了,还没出战就先推卸责任,这人怎堪大用呢?于是,一颗怀疑的种子在司马颖的心里萌芽,并暗自生长。
陆机人生中最后的一次自证,证明了一条早就被赵括证明过的铁律:名将的子孙未必就有军事才能。陆机的二十万大军一击即溃,随后卢志与将军牵秀以及宦官孟玖合伙,在司马颖心里的那株怀疑之芽上猛浇了三盆水,嫩芽就长成了一把利刃,寒气森森地架在陆机的脖子上。
那是个正午,陆机脱下盔甲,只余一身白衣,平静地要来笔墨,给司马颖写了最后一封信。写完把笔一扔,叹道: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
同死的还有他的两个儿子,几天后,陆机的魂灵又等来了他的弟弟陆云。史书上描写了那天的天气,陆机死后,天昏地暗,狂风骤起,风刮断了旗杆,接着就下了雪,厚尺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