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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许敬宗

唐·吴兢【贞观政要】唐太宗谓许敬宗曰:朕观群臣,惟有卿贤,犹有言卿之过者,何也?许敬宗曰:臣闻,春雨如膏,滋长万物。农夫喜其润泽,行人恶其泥泞。秋月如镜,普照万方。佳人喜其玩赏,盗贼恶其光辉。天尚且不尽如人意,何况臣乎……臣无羊羔美酒,焉能以调众口?是非朝朝有,不听自然无。君听臣遭诛,父听子遭折,夫妇听之离,朋友听之绝,亲戚听之疏,乡邻听之别。人生七尺躯,谨防三寸舌,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此之谓也。

许敬宗,字延族,初唐杭州新城人。其父许善心,仕隋朝,有气节,是个后世评价很高的忠臣、能臣。许敬宗继承了他老爸的才华,五言七律的,《全唐诗》收入了不少。《十八学士赞》说他“抑扬辞令,纵横才藻”,他的诗有的清雅,有的肥腻,后者大多是奉旨拍马时所写。许善心的善心和耿介,许敬宗没怎么继承,所以后人对其评价实在差劲,《新唐书》干脆把他列为奸臣第一人。

许敬宗爆得奸名的直接证据是当了武则天的党羽,这本来也够不上大奸大恶,既然当下的历史学家把武则天誉为能君明君,许敬宗作为辅臣也难说就坏到哪儿去。不过吾国治史的大都有为帝王唱赞歌的雅好,却不大肯为区区臣僚哼上两句。这种现象值得现存的奴才惕醒。

客观地说,许敬宗罗织罪名构陷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瑗等人,如果不是武则天授意,他也未必去干。不是不敢,是全无必要。

此人另外一奸恰恰就体现在治史上,许敬宗撰《国史》,把唐太宗好好粉饰了一番,如今看了电视剧怀念贞观年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得感谢这姓许的,一千多年前给帝王脸上贴的金还没掉渣,还有人信。不过我要是有弄文字狱的权力就得收拾这帮编剧,把李世民那会儿的治安夸得那么好,这不是说当下还不如有皇上那会儿吗?妈呀,赤裸裸地给封建帝王张目。

回过头来再说许敬宗的父亲,许善心不肯归附被宇文化及砍头时,虞世基也同时被杀,封徳彝亲眼目睹,就跟朋友们说:世基被诛,世南匍匐而请代;善心之死,敬宗蹈舞而求生。虞世南恨不得替兄弟死,许敬宗则手舞足蹈地恨不得立刻跟老爸脱离父子关系,人品高下立判。待到许诗人有份作传,就把封徳彝往人渣里写,“盛加其恶”以报封氏泄露他“蹈舞求生”之仇。

许敬宗的战友李义府是收钱卖官,他是收钱改史。许嫁女时收了不少彩礼,就把亲家写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宛若诸葛亮;有个叫庞孝泰的武人,征高丽时溃得一泻千里,因为使了银子,许敬宗就把他写成了一代名将,和武功盖世的苏定方齐了名,忠勇无敌仿佛关云长。许敬宗的儿子娶了尉迟宝琳的孙女,因“多得赂遗”,就把尉迟宝琳他爹尉迟敬德写得像花儿一样,尉迟恭干得不那么光彩的事皆隐匿不书。李世民感激长孙无忌的倾力辅佐,写了首《威凤赋》赠之,这无上荣光也被许敬宗PS到尉迟敬德的头上。

唐高宗李治要立当时还是昭仪的武则天为后,逼得褚遂良把乱伦这种旁人不敢说的事实都挑明了,被李治轰了出去。躲在帷帐后的武则天跳出来撒泼:何不扑杀此獠!后来她成功了,有许敬宗和李义府这等好奴才,什么下三滥的事都干得成。李治征求许敬宗的意见,许举例说明了立武昭仪为后的合理性,他说老农民赶上收成好,都想换个媳妇啥的,何况您贵为天子,立个皇后不算个事。

史书中称许敬宗“阴揣帝私”,他看出李治和武则天已经达成了共识,就果断表态,买下了一支潜力股。后得高宗与武氏倚重,那就是当初投资的分红。此后许敬宗帮武则天清除异己很卖力,还曾建议高宗把王皇后的亲戚子嗣全数削爵,贬为庶民,连高宗都不忍心了。总之许之所为挺孙子的,然而对于帝王来说,这样的奴才又聪明又听话,谁家里养这么一头就等于养了条忠犬。

然而当狗也是危险的。因为聪明过头加上嘴上无德,许敬宗遭贬数次。《国史纂异》中记载,李世民征辽,将士搭好云梯攻城,城头之上箭矢飞石如蝗,李勣带着中书舍人许敬宗督战,见一将士冒死头一个爬上城楼,李勣惊叹:这小伙也太勇敢了吧!许敬宗则撇着嘴说:不是勇敢,是没脑子。李世民听说了,差点要治他的罪,最后贬官了事。许的另一次被贬很有喜感,发生在一次隆重的丧事上。长孙皇后薨,群臣吊唁,许敬宗看见一只猕猴披着麻戴着孝噙着泪,一张猴脸含悲忍痛的,就不合时宜地大笑起来。这简直是大不敬,被御史弹劾,又是降职处理。

话说那猕猴不是旁人,正是大书法家欧阳询,“猕猴”的外号来自长孙无忌取笑他的一首打油诗。对于欧阳询的相貌,李世民曾有过感叹,当时他正在欣赏欧阳询的书法,看完说:外人要是看到你的字,一定以为你是个大帅哥,可是人和字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行文至此想起汤显祖老师的传说,有一明朝杨丽娟(作者注:影星刘德华的著名粉丝)读了《牡丹亭》,怀春得不得了,好奇得不得了,觉得能写出如此凄美故事的作者一定是个梁朝伟式的忧郁美男,就迢迢千里去寻找下蛋的鸡。到了目的地,见是个胡子拉碴的糟老头,失望透顶芳心顿碎索性投河而死。可说是史上第一例“见光死”。

欧阳询丑是丑了点,可人还不错。书法上的造诣绝高,高丽人来长安,最大的心愿就是求欧阳先生一幅字回去。就好像现在的中国姑娘去韩国,最大的愿望是刀砍斧削换张脸回来。许敬宗当众嘲笑欧阳询,是对死皇后不敬,对活欧阳来说不仅不敬简直构成了侮辱,遭弹劾被贬官实属活该。

有唐传奇叫《补江总白猿传》的,讲的是一个叫欧阳纥的人,妻子被雄性白猿掠走当媳妇,欧阳纥施计救出老婆,数月后其妻生下一个小白猴,小猴长大后以文入仕,还写得一手好字,光大了欧阳家的门楣。虽然没提小白猴长大了叫啥名,可欧阳纥就是欧阳询的亲老爹。作者姓氏不知,不过以许敬宗的文才、尖酸和不厚道,有点可疑。

许敬宗身后最值得一提的不是他的诗,而是他与唐太宗李世民的聊天记录。彼时李世民的言路疏浚得算是不错,还有些自由言论能达上听。所以一定是听到有人说许敬宗的劣迹,才有此一问。

李世民问:朕瞧着满堂文武就数你最贤,可是怎么还有人说你人性次呢?许敬宗答:春雨如膏,滋长万物,农人喜其润泽,行人恶其泥泞……全文在本文起始处,挺长的,总之话说得相当漂亮,最后的总结陈词是:“人生七尺躯,谨防三寸舌,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这么《增广贤文》的话说出来,皇上也动容了,觉得这老许的“鸡汤”怎么就那么有哲理呢。以后更用之不疑了。这则著名的聊天记录告诉我们,想当个奸人也是需要有好口才的,至少不能像职业发言的人那样,面对外邦提问,你问东他答西,马嘴距驴唇万里,恨不得扛个“回避”牌子,又失风度又缺气度,还显着智商特低。摆明了理屈辞穷还装得跟自己多么有理有据似的。于是每一次发布会都让发言人搞成了一次小规模国耻。

许敬宗的长孙叫许彦伯,幼年就才识过人,许敬宗就此搁笔,把手头上的工作放心移交。见孙子干得不错,许敬宗就跟儿子许昂逗闷子:我儿不如你儿。许昂就指着儿子说:他爹不如我爹。这回答又孝顺又谦虚,看上去父子感情不错其乐融融的。然而……

如你所知,一然而就坏事。暮年的许敬宗富可敌国,把自己的府邸修得广厦万间的,还学了嬴政,每栋房子之间以长廊相连,让女性性工作者们小碎步窜来窜去,方便行淫。有一婢女生得粉嫩娇俏,老许就收了房。他儿子也觉得不错,于是“子昂烝之”——“烝”的本意为儿子把父亲遗下的姬妾收了房,唐时开放,在这种事儿上“子承父业”也属寻常。可老许还没死,许昂就烝上了,那还了得,许敬宗暴怒之下就把那女的废黜,不解气,又上表将儿子流放岭南,过了好些年才让他回来。孙子彦伯倒没有隔代“烝之”,可还是因为某婢女的一句谗言把孙子也流放几载。老许辅国可以,修身齐家实在是糟之糕之。

八十一岁,许敬宗卒。负责拟定谥号的袁思古说,许敬宗把儿子流放,把女儿许配给蛮夷,就叫“缪”(作者注:通谬,荒谬、错误之意)吧。许彦伯反对,上表说袁思古和许家有过节,他定的谥号不算数。最后皇恩浩荡,给许敬宗定了个“恭”,比“缪”好听多了。但彦伯从此恨上了袁思古,就在半路截了薅着袁就打,袁思古忙说:我这不是为你爸报仇吗,你还揍我?彦伯停了手,面露惭色,心想也是,我爷爷干的那点事儿也确实挺不地道的,咦?我为什么要说“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