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苏世长

唐·李渊【嘲苏世长】名长意短，口正心邪。弃忠贞于郑国，忘信义于吾家。

苏世长，京兆武功人，但不会武功，唐朝的武功在今天陕西武功县一带。苏世长的爷爷当过后魏的散骑常侍，这个官都由文化人担任，入则规谏过失，出则随驾三从。他爸也是官，北周时当过刺史。这种家庭长大的孩子，因为家境富有所以受教育程度高，苏世长就是个天才儿童，十岁出头就给皇上写信，但没有找皇上做笔友的意思，而是像模像样地上书。一个小屁孩还未必有攀附之心，估计是他老爸苏振的意思。至于是不是代笔就不可考了。

周武帝宇文邕是鲜卑人的汉化版，喜欢中原文化，就问这小不点儿读什么书，苏答：《孝经》《论语》。宇文邕又问他有什么提案，苏世长说：你治理国家别怠慢了鳏夫寡妇，就是好政策。周武帝听了高兴，就帮他联系了最好的公立学校虎门馆读书，还免了择校费。北周的鳏夫寡妇也因小苏的一句话待遇得到改善。魏晋南北朝时的文人们留下了几十首寡妇赋，苏世长小小年纪就知关心孤男寡女，一定是不光读《孝经》《论语》，趁他老爸不在还多半研究过鳏寡问题。已有些社会学者和候补政协委员的影子。

隋大业末年，苏世长当了个管水利的官。隋炀帝被宇文化及干掉后，苏世长走一路哭一路，眼泪流得差不多了，抹把脸当了王世充的太子太保。洛阳被攻陷后，苏世长随即投降李渊，这回没哭。《新唐书》里记载了苏世长跟李渊数次顶嘴的故事，假如后者狠一点，他就只能顶一次嘴了。除了说明李渊涵养功夫还算不错之外，还证明苏世长是个心理分析专家。第一次是刚刚归顺，李渊损他没跟着自己混，苏世长说群雄逐鹿，您得了鹿就得了吧，哪有把打猎归来两手空空的人一并宰了的道理。苏世长揣摩得很准，只一句话，李渊作为一个成功“猎人”的成就感油然而生，不仅不杀，还赏了个玉山屯监的官做。

这是个从七品的官儿，管皇家农场收成的农业干部。苏世长显然不满意。某日在玄武门李渊逗他，说你到底是个奸人还是好人呢？苏世长答：“愚且直。”李渊又说，你说你是个直人，怎么背叛了王世充投奔我呢？此时苏世长拍起了东方式马屁，说：您都把洛阳平了，我也没什么辄，不过但凡王世充不死，我还是您李唐的劲敌。

这种以不示弱的方式示弱，相当高明。这么高明的回答后来我只听说过一次，话说有一同事当初来当年我供职的报社应聘时，人力官员问：为什么选择我们报社呢？同事不卑不亢得令人发大拇指，说：敝人原供职单位要不是被封了报馆，我是不会来贵报的。敝报夭折后，放眼全城，也就只有贵报能实现我的新闻理想了。人力官员听了感动得要死，颤抖着说：你你你明天来入职吧。

《全唐诗》中仅收李渊诗作一首，诗名《嘲苏世长》。说是诗，看上去挺不伦不类的，分明就是几句评语嘛。被评者就是苏世长，这时他已经是李渊的谏议大夫。该评语是这么写的：“名长意短，口正心邪。弃忠贞于郑国，忘信义于吾家。”前两句拿苏世长的名字开玩笑，说他虽然叫“长”，其实是挺“气短”的一个人，嘴里喷得挺伟光正的，其实一腔子脏心思。后半截则是对苏世长历史问题的盖棺之语，说他不忠于郑王王世充，跟了我们李唐吧，信用额度也是相当不咋地。

从诗来看，苏世长挺招李渊烦的，其实李渊多半是拿他消遣。苏世长让李渊最下不来台的时候，这位唐高祖都没急。有一次李渊带着群臣到泾阳打猎，收获颇丰。回宫的时候李渊就问，你快乐吗？大家都道：我很快乐。只有苏世长回答得特个性，他说：我不快乐，快乐其实也没什么道理，快乐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李渊阴了脸，苏世长却还在那说：“陛下废万机，事游猎，不满十旬，未为乐也。”意思是说李渊你既然把国家大事都撇一边了，打猎打得时间又太短，没过够瘾，还应该再多玩一阵子。李渊当然听出他是在说反话，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损他，夷三族的心都起了，就阴云密布地说：你那狂劲又上来了是吧？蹬鼻子上脸是吧？苏答：就我这当臣子的身份来说，是挺狂的；可为了皇上您的建国大业，我这是一片忠心在暖壶，滚烫滚烫的啊。遂弭祸于无形。

还有一次苏世长更扫高祖的兴致，李渊叫他陪着在披香殿吃酒，没想到这老苏酒足饭饱后来了一句：这地儿够豪华的啊，是隋炀帝的超标建筑吧？一盏灯都得上百万两银子。李渊一口酒差点没喝呛喽，硬忍着没骂出来，说：你这人吧，表面上挺爱提意见的，其实动机不纯内心奸诈，装什么孙子啊，难道你不知道这是我的宫殿吗？

苏世长当然知道。所以当然是故意的，然后就把夏桀的倾宫、商纣的鹿台搬出来，批评李渊这是要做亡国之君，干吗这么奢靡呀，当年在武功的时候您挺简朴的，总不能建了国就耗费民脂民膏光图自己个儿享受吧。李渊醒过味儿来觉得老苏真是为他好，就又升了他的官。

这么看苏世长不是个软骨头，相反还是个硬通货。他奉命出使突厥时，跟突厥人的可汗争利益，还拒腐蚀，挺不辱使命的。不过中国历史自司马迁后就被“司马迁”得不轻，所谓官方正史，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我见过2008年某地的语文高考试卷，有一题是苏世长直谏的古文，让考生对苏之行为做出判断，标准答案正确地令人发中指，正确到你不这么答就要扣分，“敢于直谏，耿直无私，胆魄过人”——是吗是吗？真的那么肯定吗？

有关苏世长还有很好玩的一段，他在陕州当地方官时，手下小吏横行不法。这位爷不整顿吏治却想出个苦肉计，叫执刑的伍伯拿鞭子抽他。伍伯嫌苏世长假模假式的，心里暗骂他装B，手上就抽得加倍狠，苏世长吃不住疼，提上裤子就跑了，这顿半截儿“罪己鞭”遂成史上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