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由于缺乏野兽(4)
你仍旧会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上午和傍晚,一头一尾两个换衣服的时段。其余时间你四处游走,累了就随便找个地方坐下。你那些同事们会认为,你在这两个时段的现身类似于某种行为相对温和的歇斯底里者,有别于撒泼打滚,实质上却并无不同。无非是无声的抵抗,顺便给身居高位的人难堪。你了解他人的心思甚于了解自己,这是又一个令你惊奇的发现:当那些原本熟识的人在物理上与你近在咫尺,在其他层面与你天遥地远之时,反而使你更能看清他们,几乎接近洞悉。那些属于同事间程度不同的亲昵、热络和最基本的礼节一夜间的集体褪却,皆源于一纸公文的力量,有如月亮之于潮汐。这变化最初令你惊诧不已,发生在成人身上的整齐划一真的把你吓着了,你用了数天时间思考这件事,尝试以不同的路径与方式进入事件内部,期望得到一个明晰的结果,以至于都忽略了自己的当事人身份。这也难怪,你的“吓”不是恐惧,而是超出自己认知的迷惑。又以及,你的愤怒持续的时间太短,大部分时间你都把自己置身事外,以围观者的心境等一个结局。围观者当然不必急于把自身情绪投入其中。非但如此,即便作为围观者你也不大合格,时常走神更会让你跳脱于外,仿佛根本就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女儿来电问候的时候,你说妈妈很好,吃得好睡得好,工作也顺利,你教我的瑜伽也没间断等等诸如此类,往往在撂电话之后你才恍悟——真正令你吃惊的是,你不仅没有刻意去骗女儿,反而回答得自然、坦荡,仿佛你刚才说的那一切都真到不能更真。而在这之中唯一涉嫌欺瞒的,是这件事你没有跟她说,可也不是寻常父母生怕儿女担心的那种有意隐瞒,而是你不认为存在一种必须让她知道的必要。你曾经软弱过,可那是“一过性的”,你甚至承认自己根本就是个软弱的,多年前你那个羞于启齿,想管女儿喊“妈妈”的念头就是明证,你从来不是个强大到情感粗疏的人,在应对那些被你叫做“破事”的琐事上是,在不得不面对永久失去他时也是,以及,你深知女儿的心理成熟度远胜你,假如你把这件事向她坦白,无疑会从她那儿得到“疗效奇佳”的抚慰与像她父亲一样合理的建议,你不是没有想过,而想过之后的结论是:
你不需要。至少目前不需要。
那么,你到底需要什么?或者换个说法,什么才是你需要的甚至急需的?这是那座叫“时珍·希波克拉底”的雕像曾经问你的话,你知道,在那冰冷的青铜肌肤之下有颗热乎乎的柔软的心。祂似乎清楚你不想跟祂倾吐的全部的事,因此一直以来都小心翼翼地避免过度的关切刺痛你,然而不能否认,祂的确想帮你,以古希腊与中国杂糅的智慧力所能及地帮你。对此你感动莫名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大多时候你都沉默以对,或者不失礼貌地岔开话题。只有你能看到祂在高处眉头紧锁,只有你和停留在祂头顶的鸟能听到金属的叹息,“鸟儿赶忙飞走,怕惊扰你,怕加重你的忧虑,另寻他处歇脚。它们可真懂事。”是的,你拙于表达,只想拥抱祂。这个秋天,在法定供暖日来临之前,这座青铜雕像是此地唯一的热源。
“纸坚硬。而青铜柔软。”
那是你写的诗吗?祂听到了你心里的嗫嚅。就算是吧,你说。这位重金属长者把你问得有些害羞。我哪会写诗,如果您认为这是诗,就是吧,送给您。祂的眉头舒开了,欢快地说这是祂自从站在这里之后听到的第一句诗,要知道平日里他听到的都是痛苦的呻吟,和越来越机械、越来越程式化的问诊与检查。祂说祂也说不清那些变化的好坏,是喜是忧,正如祂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两千多年的老灵魂还是几年前才刚刚被一个美院的家伙按照领导的意志赋予可笑生命的雕塑中的幼儿。祂说祂干脆不去考虑这些无解的、徒增烦恼的问题。我注意到你越来越瘦,祂说,你不肯把你的心事说给我听,我猜你是不想让我为你忧心忡忡,可我不管是用哪个灵魂也能感知到发生,并正在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对于一位不以牟利为目的的医者而言,没什么比剥夺他工作的权利更残忍更荒唐的事了。是的,你说这并没有给你造成多么严重的伤害,然而毕竟是伤害了不是吗?你的轻松当然不是刻意伪装出来的轻松,你的笑也不是那种在施加者之前为了昭示“你看我并没有被击倒”的那种笑,的确,因为那件事,史无前例的,你有了大块的时间供你放任思绪,是的,你思绪的脚从来不曾在那件事本身驻留,还不如鸟儿在我头顶歇脚的时间长,你说你不在意进程同时也不在意结果,哪怕是最坏的结果你都有足够的精神准备,可你问过自己吗?为什么你总是梦到他,那个你最亲近的死者?还有你的日渐憔悴和消瘦?你说你几乎算得上是快乐,笑总是在你身体里游走,在看到你的同事时你得像碾灭一根导火索那样才能阻止笑的喷发,我敢确定你混淆了两种笑,那种被你竭力压制的笑绝非出于喜悦,它的源头只能是巨大的,沉重的,圆滚滚的荒谬,这让我想起那个天天推石上山的家伙,在命运限定的范围之内尽可能地汲取快乐,不厚道地说根本就是自制快乐,比如山脚下植被的日益葱茏,比如抵达山顶时那口空气的清凉,比如巨石的日益圆润,阻力的日渐减小,可这一切都建立在假象之上,他无力改变,就虚构了若干美好,众神个个神目如电,却没有人会揭示一个说不上是残忍还是善良的事实:那就是,他的虚构同样是被限定在命运的刻度之内,一微米的突破都毫无可能。实际上他自己未必不清楚这些,此举更像是个认命的重症患者,僵卧病榻多年后,在意识清醒的档口,幻想着、并动用他认为灵验的念力加持,盼着某个神奇的时刻他能起身,拄着拐踱到窗前,眺望目下可及的风景,却绝不会再奢望自己如青春恣肆之时健步如飞。他知道那不现实。希望的逐级降格,恰恰是在现实之前打出的一面面白旗。不不,我没有丝毫鼓励你抗争的意思,像我这样一尊不伦不类的雕塑,不会生出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跟你们大多数人类一样,我未必满意自己的模样,却只有接受,那种想自塑成真正的希波克拉底,哪怕是干脆放弃人形,变成一柄古剑的样子也好啊——可这一切最多是发生在我铜锈斑斑的梦里。对了,最近我的梦很频繁,我怀疑是哪种鸟的鸟粪,似乎有致幻作用——你瞧,根本就不存在例外,我的梦同样是被限制在自身命运限定的刻度之内,思维在框定的向量空间行走,不时碰壁而回,譬如青铜就是我的命运,时珍·希波克拉底的脸就是我的命运,被设定的命运。我不得不接受它,就像你也不得不接受一个在我看来羸弱无比的肉身。“不得不”,这个词自打它被创造出来,第一次被人类使用就蕴含着不可能被剔除的宿命的味道,但这并不意味着彻底的消极——好了,话已至此我突然想收回那句话了,不再问你“究竟需要什么”,现在我更想就你被裹挟其间的这件事发问:
你认为这是一幕悲剧还是别的什么?
……
闹剧,或者荒诞剧?明白了,你觉得这一切还够不上悲剧,悲剧本身是有力量与重量的,是能撼动人心的,在你看来这就像一头刚从漫长的冬眠中醒来的熊倚在树上蹭痒痒,这畜生失去了太多的体重,不足以对树构成威胁,可你想过吗?你怎么会判定那棵树就没有悲悯之心,就不会在与那动物发生接触时查知到嶙峋的瘦骨进而因为生命的轮回、季节的更迭而忧伤呢?换句话说,“大山临盆”是悲壮的,这一行为本身积蕴了难以估量的势能,阵痛与生机,种种一切,都预示着即将释放出动人心魄的力量,可是天崩地裂山河变色的折腾了多日,大山最终却产下个耗子,那么,难道就因此被定性为闹剧、荒诞剧或者,以小丑(在世俗的眼中,大山就该产下注定成长为大山的小山。产下耗子的山被理所当然地目为搞怪的小丑)担纲主角的滑稽剧吗?之所以得出这种结论,当然是基于人类以自我为中心的认知,哪怕是令他们感到渺小的山脉山峰都敢嘲讽,事实上,假如你跳离出,哪怕是短暂地摆脱人类认知的束缚,就会得出完全有别于之前的判断,那只卑微的、身上还粘着胎脂的丑陋的啮齿类幼崽,那不成比例的悖谬、严重背离自然的生育行为,不仅不会令你吃吃吃的笑,反而会在你内心激发出浩大的悲悯,如同飓风来临之前的林涛。那种难以描述的情形,只有居住森林之巅的冠层生物才能看见。注意,是悲悯,而非怜悯,只有那些因为丧失或根本不想拥有独立思考能力的观众,才会把所有的悲剧都注入酸腐而庸俗的内疚,以便从悲剧中抠出一丁点可以映照自身的东西,用于宣泄,帷幕落下之时再掉几滴廉价的眼泪,而真正能撼动他们僵死灵魂的富含营养价值的部分,却被他们弃之不顾。所以在某种层面而言,任何一只秃鹫都比庸众更有道德。还有更重要的,此刻我必须不吐不快的,千万别以为悲剧仅仅能在一个可救药的灵魂之中触发悲悯,它更伟大的效用,是引发快乐,“快乐才是悲剧的精髓”,试想一下你方才沉浸于《哈姆雷特》时的沉重,和你此刻刚刚走出剧院,走向属于你的生活之时,步履的轻盈。换言之,悲剧本身就拥有悲悯的天性,她不制造消极,反而自她诞生之日开始就制造并播撒积极,从荷马到索福克勒斯乃至一代代悲剧作家们的作品莫不如是。(说到这儿祂戛然而止,你抬头望向祂的脸,刀砍斧削的面颊显现出红铜的暖色。这时你才留意到夕阳缓慢的沉降,落山前释放出的最后的光与温暖。又一个工作日即将结束。)
一只灰白的鸽子落在雕像肩上,转动着那小小的头颅。太阳最后的光烘烤出祂的疲倦,却也因此松弛下来,祂的余光望着鸽子,跟你道别。祂说祂说得太多了,像个寻常的人类的老人那样啰嗦,而祂真正想对你说的完全可以浓缩成一句:
想让你快乐起来。那种纯正的,来自于悲剧精髓的快乐。
你点点头,以目光拥抱了祂,转身去换衣服。你听到祂似乎在跟鸽子说话:
“你们这些麻烦的生命啊,你们的生存竟然还需要诠释,就不得不创造出一个上帝;你们的生命又总是因为先天的孱弱而太容易被污名,便又不得不拯救;而拯救生命又不得不非难生命,于是就创造出了医生。可笑吧,医生靠非难生命拯救生命,上帝又靠非难人类拯救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