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由于缺乏野兽(5)
“你怎么在这儿。”一个雄性白衣天使站在你根前,两手抄在侧面口袋中,俯视你。那时你正坐在十七层的楼梯上,此处是你新开辟的“领地”,适合想事或什么也不想。这里大部分时间都空无一人,电梯承担了攀爬,因此几乎没人出现在高层的楼梯井里,更少人驻足。你在这里治愈了你的洁癖,早先你的白衣总是一尘不染,像现在这样直接坐在楼梯上根本就绝无可能,你捍卫它的颜色超越了衣物本身对自我的捍卫,要知道所有的衣物自被投放于尘世之时,就有种与生俱来的自毁倾向,它们的主人出于洁净以及悦己悦人的需求,大多会采用一些主动的举措来延缓衣物熵增的进程,洁癖严重的,等于自动放弃主人身份,蜕变为衣物的奴隶。可以说除了一些尚不通人事的幼童,只有极少数人会放任衣物的自毁。而如今的你,现在甚至做到了完全无视它们,如果不是每天穿上又脱下,如果不是每次要从衣帽架上摘取和挂上,你根本就不会留意臀部位置那两块黯淡的颜色。对,是“黯淡的颜色”,你甚至都不再管这类痕迹叫“污渍”。在你身上发生的这一变化也许微不足道却令人震惊,尤其是对比之前,你不仅会时常更换、清洗它们,还会用84消毒液浸泡,既消毒又可漂白。孤例从不存在,孤例之所以是孤例,不过是观察者忽视了其他例证,所以除了洁癖的不药而愈,你身上还发生了更多容易被忽略的变化,比如你比之前更少出入美发店,比如越来越频繁发生的,被你忘掉的每个清晨例行的化淡妆,还比如女儿曾经不耐其烦地教会你的,换被罩的“艺术”——那小窍门儿因为简捷高效被你惊呼为“艺术”,这业已被你掌握的“艺术”如今也荒疏了。以上种种如果发生在其他女人身上,发现者会说:这女人是要自暴自弃了。并进而揣测,一定是有什么难以承受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才会……是这样,人们的思维惯性一贯如此,这已从你的同事那里得到又一次验证,他们的目光开始异样,已不同于初时单纯的躲闪,已有偶尔的直视,你用余光也可以看到那一束束目光的急切,急切地传达给你他们内心的怜悯,急切地装作并不急切地等待回应。大多数时候你都微微垂下头,以不失礼貌的回避走出目光的射程。有时你也会回以直视,与往日有别的是,不再穿透那些形体,望向虚空,你的目光更接近一面镜子,与对视者勉强也多少具有镜子功能的目光互映,于是“镜渊现象”显现并发挥作用——直视你的人看到的不再是轮廓清晰的人体,而是不规则闪动的斑驳陆离,这很容易导致恶心,如同一个人被无数面镜子围困,凌乱的多重镜像搅动出的光学旋涡无疑会激起生理上的极度不适,直视者只好收拢目光,悻悻地与你擦肩而过。本来,依照那些人事先设定的程序,他们还会在你身后,一个刚好被你听见的距离“唉”一声,然而迫于视神经沦陷于镜渊引发的巨大不适,只好免去这一程序。不然真的会体面全失,在众目睽睽下汹涌地干呕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不是问句,表明他对你坐在这里并不奇怪,以及他找到你的过程并不“艰辛”,又以及,问号与句号的差别在于,前者预示这是一次偶遇的可能性更大,句号则或多或少地泄露出某种目的性。你当然认识“这头雄性白衣天使”,假如在另一条时间线偶遇,很有可能你还会因为这次“邂逅”心跳加速,在你还没有抬起头来的时候,单是他的声音就能起到这一效果。多年前你曾抱着女儿来找他看病,她总说眼睛疼,那时他已经是这个医院最好的眼科医生,留德归来的博士,年轻是他尚未获得行政职位的唯一障碍,然而谁都知道,那是迟早的事。他几乎都没做什么检查,就告诉你,孩子的眼睛没有任何问题,所以应该不是眼睛疼而是头疼。他说孩子太小,还不能准确区分头痛和眼睛疼之间的差别。事后证明你的女儿当时有低热,普通流感的前期症状。从眼科离开时,“那个叔叔好帅呦,”女儿趴在你肩头说,“声音也好好听。”
当年那个小家伙说得对,他的声音的确好听,且有强烈的辨识度,人们用“磁性”形容这种人声,也的确有一代又一代的年轻女性像铁屑那样被他吸引。你知道是他,你没有站起来,而是冲他笑笑,然后拍拍你左侧的台阶,“请坐。”你说。就好像那不是台阶,而是你家客厅的沙发。他便真的坐了下来,与你不同的是,在坐下之前他撩起白衣的下摆,并把它们放在大腿上,负责与地面接触的是他的灰色西裤。一个看重职业超过生活的男人。一条裤子当然不在话下,生活本身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而职业却能给他带来越来越优渥的生活。似乎,这也没什么不对。你稍稍偏过头去,端详那张已由青年过渡到中年、却仍旧对异性甚至同性充满吸引力的脸,以及那两片更应该被安置在女人下巴之上的嘴唇,它们已经预备好并已经微微开启了,你已经看到那些正在列队向上行进的字词,途中不断被一次次重新组织,排列、组合,拆分、替换,跃跃欲试冲在最前列的,已接近箭矢的张力,仿佛若是不能精准命中,那些字词就将被使用它们的人即刻处死,它们原本的释义也将荡然无存。然而那些充当先锋的很快就被替换掉了,怀着难以掩饰的失望瘫软下来,颓丧地走向望不到尽头的队尾,再不复刚才的意气风发,有如未战先败的散兵游勇。间或有三两个试图插队,却被其他字词毫不留情地踢出队列。总之,这些诞生于那个男人大脑的思维碎片,此时正在急剧变化,从无序到有序,又从有序到无序,打碎、重组,重组、打碎,再重组——恰好你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话语的大军向你进发,利用这一小段时间,你清空了自己,内心恬静,悄然升起的,孩童专属的那种细小的恶趣味汇入你眼底,你侧过头看他,眼神里就有了可被识别出的“调戏的意味”。
终于开口了,却是——“算了。”他说。这两个字一秒钟前还排在队尾的队尾,能被火线提拔并委以重任,连它们自己都始料未及,因此一经出口,就轻飘飘在唇齿间涣散,连它们本身那点可怜的词义都无暇无力表达完足。“下班后一起吃个晚饭吧。”他起身,动作要比你利落得多,你总是把两条腿坐麻,起来时总要缓上一会儿,“等会儿我发你地址,就附近。”根本不等她表示同意或不同意就转身上行,穿过楼梯门,右转进入走廊,再左转就是电梯间。如果拾阶而下,是一样的结构与路径,可那样会让你看到他的背影。你已经很久不在乎把背影暴露给那些目光了,不过你理解有人在乎。
不久你也起身离开,没有走电梯,原因之一是虽说你不介意交出你的后背,却不喜欢被夹在同类中。你拿不准是不是只有你一人这么认为:人的气味一经混杂,对中枢系统的攻击力不亚于世间任何被发明出来的生化武器,而电梯逼仄的空间和迟缓的升降无异于帮凶,它们致力于把人身上驳杂的气味固化成坚硬的正方体,因此不易解体效力强劲,即使走出电梯好一会儿,还是能感觉到身体坎嵌其中,让你觉得自己不再是人,而是一只被树脂偶然杀死的飞虫,被禁锢、被展示、被把玩了亿万年之久。更令你不可忍受的,是身体与思维的双重坎嵌,或许在旁人看来你一切如常,只有你知道,在那个艰难的时段里你是怎样的失魂落魄,启动同时被琥珀化的思维又是怎样的艰难。
你逐级下楼,“赋予每一级台阶以意义”。虽说你绝不这么认为。自打坐在这里,你就对这些少有人涉足的阶梯产生了兴趣,进而演化为一种可以称之为“感情”的情感。这发端于你陡然坐拥的大把时间,此前势必被忽略的现实被你留意,你发现像住院部大楼这样的高层建筑,除了一二三这样的低层楼梯才有人时常履足,大部分层级的楼梯都形同虚置,只有在遭遇火灾等极端情况下才会被人使用。而这恰恰给你提供了宁静,游荡之后在静谧的楼梯间歇脚时,你就与阶梯建立了某种纽带似的联系。你不习惯更换地点,总是坐在一个固定的阶梯上,那一小块水泥结构便感知到你的存在,吸取你热量的同时,又同时把热量还给你,释放出那种类似一个面冷心热的人的善意。你的臀部还感知到一种尽最大可能把自身变软的倾向,只是因为囿于被限定的质地无力使之成为现实。这已经足够让你感觉到温暖,来自造物的善良天性,并不因为质地、硬度与密度大相径庭而与沙发有什么区别。于是你想回报它们,具体的方式就是踏着每一级楼梯上楼、下楼,以灵长类生物的谦卑而非骄傲的赐予姿态,那是你向它们打招呼的方式,是不存在利用与被利用的朋友之间的问候,还是一种义务,唯一不是的就是践踏。夜深时,你相信它们会彼此交谈,就像你帮他整理书架时他跟你说过的,“在不被人类惊扰的时候,书会与书会彼此交谈。”
又回到你熟悉的地方,走廊两侧的橙色座椅上人已不多。你常坐的那把椅子也空着,假如空无一人你会蹦跳着过去,再一屁股坐下,跟个小姑娘碰见她两天不见的玩伴般表达在大人看来过于夸张的亲昵。你想经过它,自顾进屋,却还是没忍住,轻轻坐下,虽然只一小会儿。你多半跟它说了什么,你起身时它也做出了回应,由座椅的凹槽和下方钢制的连接处传来的声响,仿佛得到了某种承诺的满意应答。你推门进入你工作的房间,沿途看着自己微微向外侧倾斜的左脚尖,听着那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机器的蜂鸣,走进更衣室。换衣服,并取出衣柜里久已不用的化妆盒,对着柜门上的小镜子画了淡妆。镜子的边角,是你们三人的大头贴合影。也许是光线的原因,你和你女儿的脸越来越白,似乎正在消融,只有眼睛鼻孔和嘴巴依旧醒目。相纸上,他的脸线条分明轮廓清晰,没有任何衰减褪色的迹象,仿佛一个年代久远却禁得起品咂的句子,不断生成新的意义。
那个人发来短信,的确很近。你收拾停当离开,穿过那几位刚刚还在聊天现在因为你的经过戛然而止的同事。你用后背都能看到他们在窥视你,用后背都能探知他们和她们看到你面部变化时的惊讶,这大概可以构成一个小小的话题。走出大门时你跟时珍·希波克拉底说了再见,之后又回过头来带着笑意无声地跟祂说,“我们这些麻烦的人类啊。”祂笑了,笑里有青铜的尴尬。“快乐的精髓。”祂说。强调加嘱咐。
天色已黯淡,橱窗、霓虹招牌、街灯与车的尾灯让这城市斑斓起来。透过那家西餐厅的玻璃,你看到那个男人已坐在那里,衣冠楚楚地等你。很快,你们将享用可口的一餐,你还会喝上一大杯红酒,说不定两大杯,你还会吃掉你餐盘里的所有,再把他盘子里几乎没动的东西吃完,一定会是这样的,他的任务是说话而非吃东西,说那些此时应该早就组织停当,在他看来有理有据有充足说服力,足够撬动你的话。而你将不做任何反驳,倾听,点头,微笑,顺应一切,像世上所有温顺乖巧善解人意的女人那样,像世上所有事先听过某个笑话却坚持听完再笑的好人那样。晚餐后你还会邀请他去你家,拿你亡夫的拖鞋让他换上,再把他让到沙发上,给他沏茶,让他继续那个未尽的话题。而你将继续保持温顺、乖巧、善解人意。假如可以,在一个恰当的时间,你们还会顺理成章地拥抱、亲吻,直至上床,引导那男人的“恋矢”进入你,如同蜗牛与蜗牛的邂逅。而第二天一早,不管是不是有个男人躺在你身旁,你都会按时起床,方便,梳洗,早餐,穿衣出门,去上班,进门时跟祂和栖在祂肩上的鸟儿说“你早”,然后坐在那张座椅上,或任何你想坐的地方。
注:标题摘自约瑟夫·布罗茨基的诗《1980年5月24日》,
“由于缺乏野兽,我闯入铁笼充数”。以及,这个拿来当诗歌标题的日期,是布罗茨基的四十岁生日。
2019年1月22日 初稿
2020年5月19日 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