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由于缺乏野兽(3)
不是没想过,可你最终还是干掉了那念头,实际上它也并没有纠缠你很久。那一刻的你表现出一种傻乎乎的斩钉截铁,像个血往上涌的革命者那样穿上那件你每日必穿,这次却即使穿上也已失去它职业意义的白衣(对此你并未多想,湍急的血流吞没了这一显而易见的事实),那动作绝似某个新兵蛋子初次披上战袍,猛烈而激越,生发于浅显阅历与幼稚头脑的悲壮。其中含有少许可被理解的表演成分,正如新兵在长官之前。你的“长官”是愤懑,而你的举动无非就是想立正敬礼报告:我将慷慨赴死,无需任何战前动员。可你还没走出房间就觉得面红耳赤,虽然更衣室内空无一人,没有谁窥到你片刻之前的激昂。脸红倒不是后悔穿上这衣服,你没有半分想脱掉它的意思,而是因为先前那可被理解的表演,当血流稍稍变得平缓之时,你重新意识到自己从来不是个喜欢、并热衷于表演的人,哪怕方才那愤懑真实无比。
“你坐在这儿干嘛呀?”一个小女孩的提问。她完整的疑问是,“明明穿着白大褂可你为什么不上班而是跟我们这些等着看病的人一样坐在走廊里?”那个被你干掉的念头再次浮现,注意,是浮现而非复活。这意味着你并不想做出改变而仅仅是出于对同题问答的厌烦。
“我是个炸油条的。”你对那小不点儿说。随即你就检测到这回答中的不耐烦,便立刻做出弥补,“你爱吃油条吗,小姑娘?”与此同时你身子前探,在那近在咫尺的小脸蛋上你嗅到熟悉的幼儿润肤乳的味道,这气味让你的眼神开始涣散,你知道记忆之门此时又裂开了一道缝隙,便赶忙眨眨眼睛,重新专注于眼前的小东西。“我不爱吃油条,油条不甜,我爱吃糖油饼。”回答完毕那小不点儿就跑开了,跑向一个刚刚从B超室走出的不算太老的老妇人。完了,“糖油饼”,那道刚才被你强行掩上的门再次打开,这次你关不住它了,那种吃食的气味杀入记忆的疆场,你轻轻叹口气,宣告失守——那时他趴在电脑前彻夜敲字直至清晨,只有你一半高的女儿迷迷糊糊地醒来,在通往洗手间的路上小家伙听到键盘声总会折向父亲的书房,把脑袋靠在他肩膀,用带着浓浓睡意的声音问:“爸爸你写了多少字?”得到回答后,尚有三分之一处于睡眠状态的小身体才转过去,向洗手间走去,边走边以睡意尚未完全褪却的童音说,“真棒爸爸,一会儿我给你买糖油饼去。”他最爱吃,你却以油炸食品不健康的理由总是阻止他吃的东西。由此为始,碎片的记忆开始连缀,如同某种邪恶的藤蔓植物般铺展开来,一路攻城掠地。沦陷如此迅猛,以至于那个小小的“罪魁祸首”和她祖母离开时冲你挥手再见你都毫无察觉。你索性放任失控的思绪,甚至不无纵容,在那个被你有意回避或者干脆说藏匿的内核中,其实你一直想这么做,曾经你一度认定这是自毁,后来在那个梦境与那次阅读之后,你修正了此前的论断,你把这种“放任”归因于好奇心驱动,你很想知道记忆的不断闪回究竟会给你造成何等程度的伤害,还是根本就构不成伤害,反而会带给你某些类似于希望、类属于美好的东西。为此你曾经做过一次实验,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死刑犯,从未被告知将以哪种方式被处死,是枪决、电刑还是绞索一概不知。唯一确定无疑的就是必死。在这一前提下,作为将死者的你不再沉溺于死之将至的恐惧,转而心无旁骛地猜测起自己的死法——脑子里铺展开所有你能想到的可能,将之分门别类,之后依照某种你自定的次序,仿佛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那样,随机抽取其中一种行刑方式,尝试并对比,以虚构的绞索,利刃,枪和子弹,一小瓶立竿见影的毒药,或者某种特定频率的次声波,处决自己。然而怀疑就孳生了,浓雾般充斥你全部的思维空间,随后就固化成半透明的干冰之类的东西,你再也无法信马由缰地虚构下去。唯一清晰并且尚能运行的,就是逆行回到原点,否定——那个必死的前提并不成立,之所以此前思维能行进能发散,是因为清楚自己明明并非死刑犯,也就当然不存在必死。于是你只好老老实实地沮丧着,简单的放任,简单的被驱动,不再做试图生发出任何意义的任何猜测。就从这一刻起,每逢发觉自己深陷记忆的沼泽之时,你都顺势而为,既不挣扎赴死,也不挣扎求生,对你身体内部的潜流视而不见,不追根也不溯源。如同一个孩童把折纸小船放进溪流,你没有半分迟疑地选择做那被放逐的纸船,顺流而下,心怀鬼胎的礁石和不远处足以让一切事物粉身碎骨的巨大落差你都无视,那个导演这一切的小童也从你的内在与外部彻底消失。如此这般,你的诞生你的质量你的漂流,你将遇到的种种,就全部不能再被施加意义,物理的、生理的载体不复存在,自然也就不能被催化出哪怕一丝一缕的好奇心。既然如此,穿上和脱去那件白衣也就没有任何思虑纠结的必要了。
“我是个炸油条的。”这是你编的第N+1条理由,那孩子太小,多半还认不出你白衣上logo和字,不过即便她并不信服你的回答,也不会因此认为你有什么恶意。可你不能跟一个成年人说你是个炸油条的卖冰棍的或者肉联厂的,虽然其实你很想这么说,但那不是与人为善的态度,你从来就没什么攻击性,无意使任何人不快,哪怕在那次导致这一切的会议上也是。何况这种敷衍的回答还会给提问者留下你没好气、闹情绪的错觉。事实上你并不生气,愤怒仅仅发生在那件事之后的第一天,被告知不必穿你却执意穿上白衣的那一刻。如今偶然想起,还能听到涤卡面料中纤维被你的愤怒扯断的细微声响。所以那早就被你认定是件年代久远的事,依据是你的远期记忆一贯要比近期清晰。总之不仅不气,有时你还会在心里乐不可支——那些因为自己或亲人住院,频繁经过这里的人偷觑你,想问你又不好意思开口的样子实在是有趣极了。所以某次你索性主动跟一个像土拨鼠那样脑袋不停伸伸缩缩的老头儿说,“您是不是特好奇我为什么总坐在这儿?”老头儿被你吓了个趔趄,傻了,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那张老脸便越发滑稽。毫无先兆的思维的瞬间停顿,和与之相辅相成的呆滞,特别能凸显出被猝然戳穿心中隐秘时人类的共性。你好不容易才把就快喷发出来的笑镇压住,刚想开口告诉那老头儿你之所以坐在这里的真相(至少是部分真相),却蓦地被从喉咙深处翻涌而出的东西哽住,那些语词毫无招架之力,只得悻悻而返。似乎是一股强烈的恻隐,可恻隐最多只是引领者,随后汹涌而至的要清晰得多,悲哀,除了悲哀不可能是其他的东西。你说不清是被那张苍老而滑稽的脸,还是其他的什么触发了,实际上那股情绪的来源并不重要,让你瞬间厌倦、难过并失语的,是那恻隐与悲哀以及其他你辨析不出的情绪一起失去靶向,无从施加,因此既不是为老者悲哀,也不能说是为自己悲哀,在这个思维停滞的艰难时段,你仅能做的只是硬挤出一丝笑,冲那老者摇摇头,随后闭目不语。似乎闭上眼睛就能把某些还遗存活力的东西挽留在体内,也就是在这一刻你才意识到,那些东西一直在流失,此时已所剩无几。
就在前些天,你还在训练自己承受提问,并尝试编出些既轻松又可信还不被人悉数破译的回答。可能是因为想得太过密集,这训练由现实渗透至梦境,那些梦中答问绝大多数都被你忘掉了,记住的只有一个:你说有一根钉子,不是钢铁不是塑料不是任何材质,所以没有质量没有密度当然也不具备形态,却有钉子甚至超越钉子的功能,“不是我不想起来,可是,那东西把我结结实实地钉在这椅子上了。”在梦里你跟梦里的提问者说。“或者是一种可以定时的胶水,我来上班它就那我粘在这儿,牢牢的,快下班的时候,胶水就失去粘性,放我回家。就这样。”梦中的提问者沉默了,片刻后点点头,说道:
“的确有这样一种胶水,”随着回答,浓雾似乎在你的梦中散去,那个人混沌不清的面孔渐渐显现。“……我就是不想再被它牢牢黏住,才下决心甩脱。”你蓦然惊醒,“是你吗?你别又跑掉,我看到你了,就是你。”
“就是你。”你说。
是他。你那亡夫。在梦中他亲口承认的,从高空一跃而下的理由,不惜以自由落体运动产生的重力加速度甩脱那种强力胶水。
当你再睁开眼睛时,那老者已经不见。走廊里行人穿梭,健康的,亚健康的,不健康的,多看你两眼的,对你视而不见的。你决定起身,去其他什么地方溜达溜达。你起身的时候没有半分被粘附许久的滞涩感。
穿过人流时你步履轻盈。
实际上你根本不想这样或者那样。也就是说,在整个事件中,从来不是“你决定怎样”,而是“你不决定怎样”。因此假如存在一个负责任的、绝不会被任何人收买被任何势力左右的机构介入,便会得出一个鉴定结果:Physical而非Psychological,即此人行为属于纯粹的物理性驱动,心理层面的因素为零。假如你把有关此事的所思所想和盘托出,因为严肃而坚硬的制度,该机构不会公开首肯,但每个鉴定者都会在内心对你做出的“自我行为分析”点头。当那愤怒在首日一闪即逝后,你坐在那里,感受着认识的、不认识的或躲闪或游移或好奇的目光之时,发现了作为唯一当事人的你的本质:
一根行将枯死的,不附带任何情绪的树干或者干脆叫做木桩,被不可抵挡你也无心抵挡的现实钉进地里,除了被动地重新生长,没有其他选项。而唯一的,恐怕不好被侦测出来的心理活动是,你隐隐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你活着。但这并不能作为推翻行为鉴定的证据,这一点点微末的心理,其力量只够把你同死人区分开来,把你同动物区分开来。就好比刚才,当你被那土拨鼠般的老者触发出那股尖锐的情绪之后,你的身体告诉你应该站起来,随便到什么地方走走。“你不必非得坐在这里”和“你不必非得不坐在这里”归根结底是一样的,以及,那种把你黏住的胶水并不存在,你已经非常肯定地意识到,此前得到你亡夫确认存在的胶水和你虚构出的胶水并非同一种物质。
你开始四处游走,前所未有地熟悉着这个你工作了将近二十年的地方。对你来说这不亚于令人兴奋的探险,你发现了若干此前从未履足之地,比如门诊楼的楼顶平台,你在那儿远眺半个城市,你这辈子看到的起重机加起来也没有那一小会儿多,那是些钢筋铁骨的巨型螳螂,每只都割据一方。在它们脚下,人流如虫蚁般爬行,对头顶上方挥舞着的镰刀状的巨大螳臂置若罔闻,仿佛某种对自身命运漠不关心的微生物。你没敢在这儿待太久,它会让你想起那个人,你发现只要你趴在栏杆上俯瞰,便马上有种一跃而下的冲动,你立刻走开了,离开前你仰头看了眼污浊的天空——你觉得那是我跟你团聚的唯一方式吗?你无声地问。没人回答,只有细碎的砾石被鞋底碾压的声响。他突兀的死曾让你怀疑过他对你的爱,实际上因为不屑你从来避讳谈论这个字眼,作为一个从医者你曾经跟他说起过,“爱”这种情感根本就是几种激素的协同作用。他微笑着点头,他本来就极少反驳你,那次你似乎还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某种程度的赞同。确实是死亡才勾起了这个词,你当然清楚这是猝然而至的巨大悲伤在你内心制造的沉渣泛起,却没办法把这股子被自己轻鄙的胡思乱想引向他处。后来你在女儿的房间里随手翻一本书,读到这样一句,“较少出于对此人的爱,更多的是基于作为自身存在之本质的责任感。”算不上什么豁然开朗,但的的确确那些混沌的罩子之类的东西被这句话扯开了一道口子,一些清凉的字符得以涌入,在现实与回忆交汇的系统内巡游,慢慢的,你平息下来,你知道,不必再把那些东西引向他处了。虽说他的生命从生活中倏然抽离导致的疼痛还在——用你的话说就是,几种激素的协同作用还在,可那些因为搅扰而形成的乱流确实已消失。
你继续你的游荡。不知何时,你已经对派送微笑及施放“小恶意”之后的收获失去兴趣,你的狩猎就此结束。事实上你的“猎物”也在成长,他们不再落荒而逃,或者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般低下或别过头去,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学会对你和你的微笑视而不见,就好像他们的目光能穿透你似的,呈现出一种蠢人特有的自以为精明的坦然。有一个事实你是心知肚明的,那就是在别人眼中,你才是蠢的那个,在这里没有人比你更蠢。因为公认的蠢你才变得无形无质,易于被所有目光穿透。想到这儿你又笑了,只是不再扬起头,偶然与别人目光相接时,你也不躲闪,而是有样学样地穿透他们,接着走你的。
银杏叶子开始由明黄转向金黄,树下有些零散的落叶,比金黄更衰老的浅棕。“Fall”,你想起这个单词,还是他告诉你你才知道这个表“坠落”的词同时还可以是“秋天”。由此你还想到了“Bear”,也是他告诉你的,除了“熊”它还表示忍受、承受。那时你和他正在看电视,北美棕熊正在寻找一个可供冬眠的洞穴,好把冰冷而食物短缺的冬天忍过去。你突然发现你所在之处是如此安静,只你一人,羽绒服外罩白衣,倒真的像一头白熊站在银杏树下发呆,仿佛在等待一个树洞自行形成。树冠似乎被某种势力事先告诫过,每片叶子都无声无息,就是在这片刻,你发觉自己被整个世界孤立出来,又被前所未有的宁静接纳。你闭上眼睛,享受天赐的静谧,你知道这极其短暂,可能下一次呼吸就会有人声闯入,犹如美而脆弱的气球随时会死于一根叵测的针,你放缓自己的呼吸,把这难以描述的快乐分成尽可能多的线段,一微米一微米地享用——果然,有脚步声踏入你的耳朵,你睁开眼,飞快地回忆了刚刚逝去的一秒钟,确认自己没有分毫浪费,然后迅速躲到树后。你不想已被打破的再被打破,就好像瘾君子在致幻高潮之后需要一个不被打扰的时段来反刍极乐的余韵。
你当然知道这幢隐藏于银杏树下的二层小楼是太平间,只是从来没有因为一个明确而沉重的目的来过这里。你当然经历过别人的死,但这里从来没有停放过你在乎的死,只是偶尔为了什么路过,那座盛着死亡的建筑每次都被你选择性无视,你留意的,永远是那几株银杏树,据说每一棵都比这医院年长。它们高大繁茂,见多识广却甘于沉寂。实际上那栋楼里的死者每时每刻都在这些巨树的庇护之下,它们给予那些新鲜的灵魂最后的安宁,后者隔着不锈钢的抽屉和混凝土楼板,也能感知到那落叶乔木沉默的悲悯。入秋后有小孩子在树下捡白果,因为收获颇丰而兴奋地尖叫,逢此时,树冠还会抖动,浓密的叶片相互碰撞,温和地沙沙作响以示劝诫,有如长者把食指立在唇边让孩子们安静。孩子们也真的停止了喧闹,口袋里满载白果结伴而去。此处再度安静下来,孩子们的笑声即使在你记忆中也细不可闻。这时你睁开眼,于是又一处秘境被你发现——你靠在树干上,从这个角度你看到那幢楼与外墙之间的一道缝隙,因为墙与浓密树冠的双重遮蔽,即使大白天也幽暗、冷寂,甚至有那么点阴森。你没有迟疑,径自走进这条墙与墙之间的甬道,进去后才看到另一端有砖墙砌死,如同阑尾的盲端。你本想完成一次穿越的壮举,现在只好取消。不过你还是尝试着向“阑尾”深部行进,脚下小心翼翼,谁知道那些陈年落叶和腐烂的白果下藏着什么。看起来这里没有人来过的迹象,你倒有些小小的自豪了,没准儿除了老鼠、刺猬和鼬之类的小型哺乳动物,你是来此探险的第一个人属哺乳动物。你继续行进,像你认为的探险者那样不断环顾四周,新的发现是砖与砖之间的水泥凹槽上栖居着的蜗牛,有你小指指甲盖一半大小,那几乎是一支蜗牛大军,占据了每一道凹槽。这些背着房子行走的小生物极其敏感,感知到不速之客的闯入,早就退归壳内。你略有失望,转而研究起它们的小住宅,试图发现一只左旋的,一个也没有,每只壳的涡旋都顽固地向右。看来这小生物对“Right”有种近乎执拗的热爱。对此你不明就里,但你理解造物主之所以把它们的小家设计成一种模式一定有利于其生存的道理。就像你知道的(同样是他讲给你听的,他好像知道世上所有的事,包括自己的死期),蜗牛雌雄同体,所以两只相遇时也不必费力“辨我是雄雌”,都当男人,又鉴于它们的行走速度,邂逅并非易事,所以见面就交配,而“交配”一词用在这种小生物身上并不准确,实际上就是插入“恋矢”互换精子的过程,之后再回去变身为安安静静的雌性,产卵。实在是太神奇了——
“找个男朋友吧,妈妈。”就那么突兀地,女儿的话在你脑袋里响起。可你清楚这并不突兀,你早就发现,这些日子你的思维越来越跳跃,蜗牛的性事和你自身,二者之间并非遥不可及。“你是说性伙伴吧。”这是你在电话这端的回答,平淡,平静,至少你以为你的语气符合这两点。另一端在笑,你熟悉的女儿的笑声,女孩不常有的沙哑却依然悦耳的声音,声带遗传自父亲,假如唱歌的话该是那种迷人的豆沙喉。可她不怎么唱,她更喜欢写,说毕业后要去做记者,未来呢?“未来我会当作家,专写那种没有半点儿意义,不知所云的东西。”这就是她的人生规划。“真是越来越聪明了妈妈,”给你的赞美里仍然有笑的和声,“谁都需要性,别不好意思,妈妈。”
是啊,你瞧,连蜗牛都需要性。
探险结束了,你走出甬道,重新回到光亮中。心里隐约有流体涌动,微温却悲凉。可你马上就划掉了“悲凉”,虽然说不清,然而类似这种,沉重而肃穆的词的的确确会使你觉得羞愧,犹如在某个郑重的场合穿了件轻佻的衣服,又好像这词语是勋章之类的东西,却偏偏颁发给了某个一事无成的人,而这个一事无成的人又偏偏耻感强烈,因此那个词被你重重地划掉并打上一个符咒般永不启用的“X”。用来替代的词是“难过”,一经浮现就被你采用——难过,货真价实的难过。此刻你微微垂下的眼帘,最后的阳光拨开枝叶在你脸颊游走的光斑,哪怕有人迎面而来也快不起来的步幅,无不匹配你此时的心情。截至目前你的理性尚未失守,但是你已经看到那些坚硬的框架开始软化,很快就不足以支撑情感的壁垒,再不调整过来——至少,再不加快脚步逃到一个空无一人的地方,加速的坍塌就会把难过加重到悲戚,届时你最不想发生的,会不可阻挡地发生,那就是——
当着他人,大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