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缺乏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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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由于缺乏野兽(2)

休息日,你驱车出门。你离开城市只是为了看一眼完整的、不被建筑物切割的地平线。看那条线时你脑子里总会浮现出一些荒诞不经的思绪,这一次地平线在你脑子里是一个永远处于惊惧状态下的人的神经,永恒的紧绷。而打破这永恒的后果是你乐意看到的,绷到它所能承受的极限,断裂,整个世界像鼠夹那样折叠起来,届时所有坚硬的柔软的古老的新鲜的碳基的非碳基的,都在那一瞬间被压制成扁平。包括你自己。

你把这些纷乱的东西叫做《厌世者日记》,可你心里清楚得很,厌世者从来不写日记。这论断源于你那亡夫,直至今日你也没有发现他写下过什么,那段有关厌世者的文字,你也搞不清楚那是某部译稿的摘录还是就是他所写。那些孤零零的文字碎片藏身于一个孤零零的文档内,他甚至都没给这文档起个文件名,仅仅是一个“*”,从这个被叫做“星号”的符号中你得不到任何有效信息。你只好认定,这世上从长篇累牍到只言片语,都只是自以为是厌世者的恋世者之遗迹。不久前的一次外出,当一片年代不详的废墟从地平线上突兀升起时,你想明白了这件事。

必须恭喜你。此后你将更加坦然地坐在那里,你甚至不再给自己设置任何把你自身和他人屏蔽的藩篱,也就是说,你不再考虑他人的感受。具体实例之一就是,你依旧按照往日的正常作息去上班,不再回避碰到同事。就让他们尴尬去。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你抛弃了一以贯之的与人为善,相反,你开始微笑了,向每一个来不及躲开你的人微笑,只有你自己知道如今从你脸上随时逸出的微笑是他的遗产,这笔遗产是如此丰厚,足够你取用,随时随地向这个世界释放善意。以及,顺便捡拾些由小恶意驱动并触发的“乐趣”——

成分分析:你的微笑中善意占百分之九十八,剩下的百分之二因为占比太小又不好界定你索性管它叫“小恶意”。而最初它是不存在的,它的诞生并占据一定比例以及最终被命名,发轫于你那微笑的初次“派送”,接收者是这医院最大的头儿,那个制造这一切的第一责任人,于某个寻常的早晨,在你的笑容之下溃不成军。真的是溃不成军,要知道那步履那仪态那帝王般的表情,在那一刻被你的笑准确命中之后的落差是怎样不可思议的巨大,要知道在秘不示人的心里你一直喊那男人“大当家的”,仿佛此处并非一个由“白衣天使”组成,以治疗病患为天职的机构,而是某个啸聚山林的帮派。客观地说也不全是贬义,这点从你一贯的自嘲上多少能看出来——当你每次上楼出席中层及中层以上会议时,你都有一种小头目或者分舵舵主之类的小角色被召集的感觉,会后再由你及和你同级的人传达给小小角色。系统之内,此之谓“层级”,这个词总是让你产生一种归档感,活人存在于纸袋中和更小的纸袋中,存在于总目录、目录、子目录之下,以便被某只手随时检索。而当你坐在椅子上,听那位“大当家的”讲话或传达某重要文件之时,那张脸,和从那张脸上的孔洞发出的声音,就愈加强化了那种令你想不惜一切从中逃离的感觉。为了不让自己发出异样的声音通常你都会垂下头,放任自己的思维,让胡思乱想占据这被占据的时间。即,有限的思维的逃离。假如恰好处在阴影的庇护之下,干脆就眯着眼睛睡上一会儿,会议结束时,你的生物钟会准时叫醒你,之后起身,随众人离开,重新回到B超室,那个让你舒适的地方。的确,那儿的一切都让你感到舒适,你早就习惯了窗帘终日遮蔽的幽暗,机器不间歇的鸣响不会侵扰你的耳蜗,反倒会抚慰;屏幕发出的蓝光总会让你把自己想象成一只游弋于温暖洋流中的海豚,而当你的手在孕妇肚皮上游走,眼睛望着在屏幕上酣睡、偶尔吐个小泡泡的胎儿时,你还会产生那个小东西此时就安睡在自己子宫里的错觉,这时你就会暗自祈祷,祈祷此时正在被探查的“你”和“你的小东西”平安无事,并用轻柔的威胁的口吻告诫脐带,别去缠绕那个小脖子。这已成为你固定的仪式,对此你当然秘而不宣,你自己也认为这有些幼稚,却从未怀疑过这“祈祷”是否灵验。因此当然不会把这“仪式”当成某种经验传授给科室中的年轻人。你只跟他和女儿说过。他不觉得你幼稚,也不认为这是一种该被戒除的迷信,而是给你讲了一个有关鸽子的故事,不,是实验,他说美国有个心理学家设计了一个箱子,箱壁上安装了杠杆,然后请鸽子入驻。只要鸽子偶然碰到杠杆,外面的人就把食物投递进去。重复若干次后,鸽子就归纳统计并总结出:杠杆的运动与食物之间存在必然联系。于是每当鸽子想吃东西的时候就触碰杠杆。但是投食者随即破坏了这刚刚在鸽子的思维中被建立并固化的必然性——鸽子很快发现,不是每次压到杠杆都有食物出现,这之后发生的事有些匪夷所思,鸽子开始变得像某种宗教信徒,并未就此怀疑自身的“信仰”,转而“反思”起自己的虔诚度来,具体表现出的行为是:在每次以爪或喙按压杠杆之前,有的鸽子会转个圈儿,还有的鸽子会冲着杠杆点点头,或者扇扇翅膀,再咕哝些什么,看上去像极了有求于神祇的善男信女以某种仪式化的举动“加持”自己的祈祷,以期灵验。他还跟你说这种行为在人类中更为常见,比如有的篮球运动员罚篮时会摸摸自己的屁股,有的足球运动员入场时会亲吻草皮等等。“所以,”他说,“你那样做没什么不好的,球员和鸽子的行为是为了美好的期待兑现,你的也是。退一万步讲,善良的初衷总是没错的,你的祈祷,或者说暗示,焉知就不会成真呢?”

他说的话你记得每一个字,尤其“焉知”两字加强了你的记忆,文人的用语,他说这话时歪着头的样子,眉头微蹙时额头的纹路,跟那临终微笑一起,都已刻录在你记忆中了。而女儿对此的反馈是:“你比我还小孩儿,妈妈。”那时她最多十二岁,你同样记得女儿说这话时的神情,微蹙着眉(像她爸爸一样),摇着小脑袋瓜,紧接着,女孩就抬起手,像个男孩子一样大咧咧地搂住你肩膀,“没事,我会照顾你的。”她说到并做到了,你丈夫走后的那个冬天,你买来法兰绒坐便垫——你自己不在乎,却怕女儿的屁股凉到,可你穷尽心智也没办法把这个东西妥帖地套在马桶圈上,还险些弄断里面那根塑料管。这时那个刚刚并永远失去父亲的女孩走进卫生间,取下那已被你弄得失去本来面目的东西,三下两下套好,赋予了它固有的功能。还没来得及开口,女孩就回答了你的诧异,“不难,网上一搜就搜到,什么都有攻略的,妈妈。”是的,你的女儿继承了那些“破事”,在未来的日子里女孩将顶替父亲,帮你处理掉所有被你认为是“破事”的事。她唯一没办法帮你的,是把你从失去他的悲伤中拽离,你似乎永远被囚禁在那个现场——虽然你当时并未出现在那个现场——不管在现实还是梦中。时间在迁移,可你的心境却永远停留在一个刻度,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和那个无解的疑问。在这方面,女儿帮不了你,同样你也帮不了她(她也并没有从丧父之痛中解脱,只是看上去比你正常些而已,你知道。),此后母女之间的话大幅度缩减,但是彼此心知肚明,那并非感情的衰减,而是在他冰冷的死亡之上生长出的墙,这墙原本的属性当然不是隔绝亲情,墙的出现植根于自我封闭。还算乐观的是,你们终会自愈,都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找到疗伤之道。更让你暗自欣慰的是,女儿将比你更快愈合。然而作为医务工作者,你同样清楚,从来不存在彻底的痊愈,疼痛将永远存在并可能随时发作,就像痊愈的“痊”字那个永远摘不掉的偏旁。你的止疼之道是回归工作,那个让你舒适的空间,窗帘终日遮蔽的幽暗,使你宁静下来的机器的蜂鸣,屏幕散发出的蓝光,那些生机勃勃的大肚子与腹中的胎儿。事实证明有效,你真的平静了许多,悲伤如同巨大的、疯长的肿瘤,工作却有类似化疗的作用,抑制了它的生长,那个肿块野兽般的活力日减,更多的时间是在休眠。可以肯定的是这头野兽不会甘心蛰伏下去,不可避免地,会在某个你无法预知的日子暴起伤人,你已有所准备,至于届时能否承受,实话说你也没那么笃定,好在你拥有的“幼稚”特质总是会曳住你的思维滑向悬崖。“不想了就是,以后再说以后。”通常你就是这样开导自己的,于是每一次,你都像一块有幸没有排在最前列的多米诺骨牌那样坦然下来。这种消极的态度本身对你而言却是积极的,因此当那位院长大人亲自点名要你帮他做B超时,你的反感也只是像个没有充足气的小球那样弹了弹,旋即静止。再次反弹并且颇有些剧烈时,是那个大人物躺在诊断床上撩起衣服,向你袒露出硕大肚腩的那一刻。当你在那浩大的肚皮上涂抹耦合剂的时候,这种冰凉而黏稠的物质与皮肤一经接触就突变为一股情绪,汇入原本的反感,于是反感就突然间洪流般不可阻挡,一波波撞击着你的膈肌与剑突,那是某种你看不透实质及意图的东西,而最接近的,是现实与虚幻碰撞所产下的不可描述的不伦不类——“产下”,那一瞬间打你心里冒出来的就是这个词,摁都摁不住,你怀疑并强烈怀疑随时会有类似“异形”之类的怪物破腹而出,那怪物会自行跳下床,裸着不断有粘液垂下的躯体,丑陋到看上去极具威胁,却偏偏像个衣冠楚楚的人那样当众宣称:“我,我叫尊严。”瞧,就这么一个沐猴而冠的东西当然不会制造出“异形”那样的恐惧,若是多看一眼你很可能“噗嗤”一声笑出来,所以你不得不转过头去,接下来因为好奇心难抑,你的目光将被牵引着投向床上的母体,它比那会说话的怪物更令你震惊。是的,代词要换换了,他已不再是“他”,你目下所及,是一大团难辨人形的败革一般的东西,因为抽离自身去标榜尊严反而尊严尽失,就连形体都面目全非。这让你想起某年在海边礁石堆中无意间看到的被丢弃的破皮艇,死去的海藻如黑蓝色的鼻涕粘附其上,侏儒蟹在凌乱的积水的褶皱中爬来爬去,因为海浪一波波嫌恶地拍打,那些破损漏气的部位不时吹出些泡泡,试图告诉发现它的人“我也曾乘风破浪”的往日荣光。

是的,那个清晨你看到的他就是这个“样子”。当你成功射出第一发微笑之后,他的反应瞬间就触发了你的记忆,那团瘪下去的破皮囊即刻就投射在你脑幕中、视网膜后,随之与眼前的人形完美而严谨地重合,如同一帧剪纸的两层。而更令你兴奋的是,这一切只有你一人能看到,别人能看到的极致,最多不过是目光的躲闪,脸色的瞬间黯淡,步幅不易察觉的凌乱,即使最犀利最敏感的观察者,其极限也只是在这些之上发现那个大人物坚挺服饰掩盖之下,颈、肩与背部肌群的悄然垮塌。

这之后你开始对每一个熟识的人笑,从此乐此不疲。对你而言这就像一次次的狩猎,你弹无虚发,落荒而逃和“死亡”是猎物共同的命运。猎物们虽属同类,却又是不同的个体,且分属不同阶层,基于此你狩猎的新鲜感与乐趣短时间内不会衰退。每天下班回到家,你都把当日收获的“猎物”检视把玩一番,之后信手丢在记忆之池,至于落在池里还是之外你一点也不在乎。这境界已接近顶级猎手,不在乎所获多少,不在乎所值几何,只享受过程。

正要去洗澡,女儿打电话来问你在做什么——

妈妈在打猎,好玩死了简直。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