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尾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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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早搏

然而现在我知道它在慢慢拓展自己的寄宿空间,否则此时刚刚趴在我胸前的女人不会听到清晰的、异常的心跳声。

她总不肯让我把那东西从她体内拔出来,而是任由它慢慢变软变小,直至从她的温室中滑落。雷春晓对我说每到这个时候她就有种想哭的感觉,她说我那个小东西就像一个真正的小东西——一个小小的孩子,重病的孩子,起初活蹦乱跳的,很强壮,然后就变得越来越衰弱,最后奄奄一息,弃离人世。

她的感觉是我永远不能理解的,有时候我会想,下辈子也变个女人,让男人把那东西塞进我的体内,我挺想知道那是种什么滋味的,会不会有她那种感觉。雷春晓说——那是一种被占据、被充满、被顶撞,但最终却让你想大哭一场的快感。可是词汇太苍白了,永远不能置换那种体验。我想我要是不变性的话,这辈子我也没法感同身受。

但至少可以肯定,做了女人的我也不会像她那么温情脉脉,我把她的怪异感觉归结于女人与生俱来的母性,更直接的原因也许是,她那个腰缠万贯的丈夫根本没有生育能力。他们结婚的第一年,这个名叫李彦宏的家伙就在广州被几个抢劫者扎伤,其中一刀滑过他的阴茎深入耻骨,干净利落地把他的一侧输精管切断,虽然没阳痿,但他的精子却固执地不肯选择健康的一侧通道行进,而是浩浩荡荡、义无反顾地奔向一座断桥,然后前赴后继地死掉。据雷春晓描述我再加工,李彦宏从来不肯停留,好像一个快刀剑客,宰完人迅速收刀入鞘,剩下的时间只用来顾盼自雄。但是这一切雷春晓还能容忍,相对于没有孩子的痛苦,她丈夫的自私与草率实在算不了什么。

医院的生殖外科专家曾经眉飞色舞地为雷春晓出主意:“春晓啊,如果给你老公的每个精子都安装上卫星定位系统的话,肯定能让你成功受孕。”这个自以为幽默的老流氓很得意他精妙的取譬,并因此在医院广而告之。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医院里某些男性医生在看到雷春晓时,天使的白衣下都支起小帐篷,好像裤裆里夹着一只要撩开衣襟指手画脚的手。胆子大的还会这样说:“雷姐,您看我成吗?我那话儿装了卫星定位激光制导……”

这时雷春晓就会装作恼羞成怒,化掌为刀切向男人们白大褂下直不棱登的东西,破口骂:“去跟你妈卫星定位去!跟你妈激光制导去!”

我怀疑这个医院的医生都被雷春晓打成阳痿了,她才找上的我。但她说不是,她说她看不上医院里这些男人,她说这里的医生都是职业流氓,她说她亲眼目睹许多看上去道貌岸然的男医生在给女病人、尤其是漂亮女病人看病的时候,经常去检查没必要检查的部位。“可是你跟他们不同,你是咱们这儿唯一不对女病人下手的医生。”

“我只对女护士下手。”我翻了个身,手在她光滑平坦的没有妊娠纹侵蚀的小腹上抚摸。

她怕痒,身体一下子弓起,一条大腿挤入我的两腿之间,我们的毛发亲密无间地交织在一起。尖而略微有些翘的鼻子和我的鼻尖相顶,然后逗弄婴儿一样不停地用她的鼻尖摩擦我的鼻头。

“你还不收红包,你是咱们医院里少有的不收病人红包的人。”

“我只收你的红包。”我心里一酸。

我双手平举、收缩腹肌肉,坐起身来,扭头拍了拍雷春晓两片肥白屁股中朝上的那片,说:

“姐,我今儿让你爽了三次,最后一次算小弟我奉送,买二赠一,这么着,您给两百吧。”

我们之间的金钱交易始于一次做爱之后,那天,我和雷春晓精疲力竭地躺在她家的浴缸里,她把湿漉漉的脸贴在我右侧的胸口,假如她趴在我的左胸的话,这就是一个希波克拉底时代标准的听诊姿势。

她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说:“你有早搏,还挺多的,怎么回事儿啊?”不等我回答,她就从浴缸里站起来,湿淋淋光着身子跑出去。她的背影真美,要比从正面看还要美,她的乳房已经有些下垂了。她的腰因为臀部广袤而呈现欺骗性的纤细,屁股虽然有点大,却还算上翘,大腿小腿的皮肤是象牙色的,曲线优美地从腿弯优雅地滑至脚踝处突然收细。圆形的足踵没有令人恶心的灰白色的胼胝,相反却因为有微微的酡红而显得愈发光滑润泽。

她光着身子跑进浴室,手里捏着一块手表,进门的时候她差点滑倒,看上去神色有些慌乱。我说,地上滑,你慢点儿。

她抬腿跨进浴缸,骑马一样跨坐在我身上,把脸贴到我左胸,眼神专注地盯着手里的表。

浴室里安静下来,我能听到我的心跳声和秒针的滴答声。这是个爱大惊小怪的女人。

细滑的水流在我们肉体的间隙微微荡漾,她坐在我的小腹上,我感受着她臀的滑腻,这个姿势把我疲惫不堪的尘根再次唤醒了。

“二十七次!一分钟,我听到了二十七次早搏!”

许多年来这颗心脏都与我相安无事,它不过是寄居我体内的一个经常捣些小乱的寄生物而已,而它的宿主,也就是我,拥有宽容的崇高品性,只要它不拒绝工作,也别给我带来过度的不适,我是不会理会的。然而现在我知道它在慢慢拓展自己的寄宿空间,否则此时刚刚趴在我胸前的女人不会听到清晰的、异常的心跳声。这几个月来,就仿佛一个不断增肥的胖子,它的屁股本应安放在左边的一半座位,而此时却正在向我的胸骨右侧蔓延,这是心肌逐渐肥厚的过程。我知道。

姥姥姥爷用古老的招魂术遏止了我四岁那年不断升高的体温,当我那个小巧而胆怯的灵魂从旷野中、从坟茔中被召唤回来的时候,它已不是那个只有四年人世体验的灵魂了。当它再次进驻我的心脏之后,开始如我故乡坟地中的鬼火那样毫无先兆地抽搐,仿佛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它把我正常的心脏节律悉数打乱,此后这颗心脏就随心所欲地跳动,完全落入小人的操控之中,它经常变换鼓点,有时候是“咚嗒”,有时候是“咚咚嗒”,假如因为我活动过于剧烈就“咚咚咚嗒、咚咚嗒嗒、咚嗒嗒咚”,这个蹩脚而操蛋的鼓手在我退烧之后不久就被它的主人感知到它的存在,我常常气喘吁吁地跑到我爸爸跟前,拍着小胸脯说:“爸……这这……蚂蚱蹦,蹦蹦蹦……”

蚂蚱是四岁的我知道的、唯一会蹦的东西,我觉得就是这种东西跳入了我的身体。

我那不是捧着瓷钵研药,就是盘腿坐在炕头看书的爸爸最初并没有在意,他总是冲我打发性地笑笑,然后把一颗琥珀色的鱼肝油丸塞到我嘴里。

那时他总是从公社卫生院里拿一些鱼肝油丸给我和我哥吃,弄得我俩天天一嘴鱼腥味,村里的猫都喜欢围着我们转,我哥允许某些看上去干净整洁的猫跳进怀里,它们就显现出蒙召恩宠似的喜出望外,伸出粉红的舌头舔他的嘴唇。我哥被村中的孩子们封为“猫王”,当时我对他能召集那些从不肯靠近人的野猫的本事羡慕不已,但随后就发现自己也拥有同样的本领,从而把我人生中第一个偶像从神坛上拽了下来。只是那些孩子再不肯把“猫王”的封号给我。许多年之后我知道了有个唱歌的老外也叫“猫王”,我怀疑他是因为小时候也有鱼肝油丸吃而得名。

村里的孩子不知道鱼肝油丸是什么东西,我爸也从来不让我们告诉其他人,他以少有的严肃和神秘表情要求我们严守秘密。因此他也不可能说得更多,我和我哥对这种奢侈的零食之来源、之成分、之营养价值一无所知。

只知道这些半透明的小药丸是我爸偷来的,它们含在我和我哥的嘴中慢慢融化。在那个饥馑的年代,这些小药丸为我们的发育提供了相当可观的营养。我爸死在车轮下的那天,我哥杀猪的情形攫住了我的目光,我妈却停住了哭声,她从我爸手里发现一个小纸包,她打开后看到十几颗椭圆形的药片,有红色的、粉色的、绿色的三种,药片的一面有几个凹下去的文字——“果味VC”——这是他为我们偷的最后一点营养品。味道酸甜,含在嘴里,唾液一会儿就充满了口腔,我在药片化完后再把要决堤的一大口口水咽下去,绝不让它们有丝毫外流。

这种比糖还好吃的药片,我哥和我只吃了这一次。此后我们也再没吃过鱼肝油丸,那些野猫也不肯再簇拥着我哥和我。

当我第三次跟爸爸说“蚂蚱蹦,蹦蹦蹦”时,他把听诊器的听头一端摁在我胸前,我看到他脸上表情的变化异常丰富,先是眉毛拧到一块,然后鼻子被歪曲的嘴牵扯,脸上生出许多怪异的曲线,我很奇怪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脸上出现这种表情。

我想大概是那个在我胸腔里乱蹦的蚂蚱把他吓着了。

说出来你们也不信,我吃过活蚂蚱,我妈说蚂蚱能吃,我哥也说蚂蚱能吃。有一天我哥捉了一只蚂蚱给我,他说你要饿你就吃。我当然饿,妈早上熬的粥实在太稀了。我哥把蚂蚱放到我手里后就又去捉了,我坐在草堆里,看着不远处我哥高高撅起的屁股,闻着刚刚有人割过的草香,那是草的血液的味道。我爸说,草也流血,只不过草的血是绿色的,草的血是香的,人的血是腥的,是铁锈味儿的。

我松开一根手指,蚂蚱还在使劲蹬腿,这只蚂蚱通体油绿,挺着个大肚子,像我们村冯爱民他娘。她也挺着个大肚子,冯爱民说,他娘要给他生个弟弟了。我松开两根手指,蚂蚱伸出四条腿儿抓挠踢腾,我怕它跑了,就把它塞进嘴里,我感觉它在我嘴里跳来跳去的,我拿不准它有没有牙齿,怕它咬我的舌头,也没敢嚼,就把蚂蚱囫囵着咽下去了。

“×你妈,蚂蚱!”我爸脸上的可怕表情把我吓哭了,可我知道我不能骂我爸,我就骂蚂蚱。我爸把听诊器卷起来,什么也没说就坐在那儿继续看他那本破书。我傻愣了一会儿,刚要转身去找我哥的时候,我爸回过头对我说:“小冬……别乱跑了,上里屋炕上躺会儿。”

那个年代没有像样的医院、没有B超,可我爸就诊断出我得的是心肌炎了。他真是个聪明人,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死得那么难看呢?一肚子的屎都被轧出来了,我真想不通。他的书多厚啊,趁他不在的时候,我和我哥捧着那本沉甸甸的书,翻看那些神秘的文字和图片,那时候我哥认识字了,有一天他抱着我爸的书,得意地指着第一个字说:“小冬,你看,这个字念肉,你学会了它,咱们过年的时候就能吃上肉啦。”

十八岁那年,我妈赶到县城,给我打好铺盖卷,她把我爸留下的这本书裹进被子里,书的封皮已经找不到了,破破烂烂的书脊上写着三个字:内科学。

那个字念“内”,不念“肉”。

从雷春晓家出来,风有些大,碧蓝的天幕之上云白得耀眼,它们被风梳理成条状,仿佛一个垂暮老人凌乱扭结的白发。地上铺着厚厚的树木的枯枝败叶,我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踩着落叶行进。有汽车驶过的时候,不时有落叶被车轮卷起,又被风送到更远一些的地方落脚。有几片心有不甘的落叶向着汽车离去的方向虚张声势,旋即又缓慢委顿于地,与地上的落叶轻轻碰撞,发出细不可闻的、好似垂危老人的鼻息。

我把手抄进夹克兜里,摸到一个信封。我停住脚步,信封口并未粘上,从里面抽出两张一百元面值的钞票和一张字条。字体很熟悉,她的名字经常在我下的医嘱下方出现。

丁冬:

你承认我是你姐姐吗?如果承认的话就把这点儿钱收下,去买点好吃的,有营养的,你心脏不好,老吃方便面一点营养都没有。少抽烟,尼古丁刺激心脏,你是医生,应该比我明白呢。

春晓

我靠在一棵树上笑了,把字条揉皱、展开、撕碎。我说:姐,姐,我和我姐上床了,然后我姐给了我二百块钱。

真没白爽啊。我想。

这就是我和她之间的第一次金钱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