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招魂
一会儿就听见你姥爷喊你名字,声说不上大,不过好像能穿透黑夜,好像再远的地方也能听见——小冬啊,你快回来吧!你姥姥也跟着喊——小冬啊,你快回来吧!
此时此刻的我是个喝醉了酒的鬼。
“你说什么?我太爱记仇?心胸狭窄?如果我再听见你这么跟我说话,我撕了你,看见了吗?就跟撕这张处方一样。”
那些碎纸片在日光灯管的照耀下异常刺眼,像刀剑的寒光在女人头上飞舞,我看到有一片狭长的碎纸降落在她的头顶,成为一绺突兀的白发,那张清秀的脸立刻苍老了许多,再配上她胆怯委屈的表情,足以让我后悔刚才所说的话。但是酒精和胃液的气味直往上顶,我有点儿想吐,就从床上跳下来,蹿到水管旁,咕咚咕咚,凉水下肚,把那阵呕镇压下去。
我点了支烟斜倚在床上,观赏烟雾腾空后的情形。
“你别生气好吗?我不是那个意思。而且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很孝顺,你不是跟我说过吗,你说的我都记得呢——是你姥姥姥爷养大的你,他们活着的时候,有什么好吃的都给你留着。可是他们已经死了,再说,大人之间的恩怨跟你也没什么关系啊!”
“当然有关系,我是我妈生的,我妈是我姥姥生的。仇恨也是遗传密码的一种,现在它就在我身上蠢蠢欲动。”
淡灰色的烟袅袅上升,前赴后继,抵达天花板后又沿着墙壁滑下。
“这么说你承认你蠢?”
“当然承认,蠢,但是痛快啊,痛快就行。”她不说话了。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我的心跳不像刚才那样剧烈了,渐趋缓慢,足以让我数清心脏早搏的次数,如今我早不在乎它了,让它按照自己的节律跳吧,它不必管我的感受,每颗心脏都有我行我素的权利。
雷春晓一步步蹭到床边,我乜斜了她一眼,那绺“白发”居然还在她的头顶,她走过来的时候“白发”才飘然而下,那样子有些凄凉。我闭上眼睛,看到故乡房顶上、瓦片间的枯草随风摆动。
“我不是不让你抽烟,不过还是少抽点儿吧,你是医生,你知道得过心肌炎的人抽烟不好……”
“我当然知道,可是不用你管。你要再给我藏烟别怪我不客气。”
我怎么也想不到她把烟藏在什么地方,虽然就在我眼皮底下,可就是找不着。那时候我又不想去拉屎,当然不会动那卷卫生纸——烟就在卷纸中间的洞里。上个礼拜我打了她,给了她一耳光,那张脸上留下四个指印和鼻梁上的一道划痕,那是我的指甲干的。现在那道划痕还在,已经结了痂,我真想问问她是怎么跟自己的丈夫解释的。她那个在广州做服装生意的丈夫最近回来省亲,前几天雷春晓给我在呼机上留言:他明日到家,下周再见。
“你丈夫不是从广州回来了吗?他没问你鼻子的事?”
“你不是说过,不让我提他吗?反正没什么事儿,我早不怪你了。”
“我就是好奇,他问你的时候你是怎么撒的谎。”
“我就跟他说,我给一个醉鬼输液的时候不小心被抓了一下。”
打雷春晓耳光那晚,我确实喝醉了,她的谎话说得还算真实。我喝酒之后没烟是不行的,一般那种时候我会一根接一根地抽。
大概是三个月前的一个深夜,我从刘老头的锅炉房出来,醉醺醺地回到科室。雷春晓值夜班,她打开了一间空置的病房,换了床单和被褥,把我扶到病床上。隔着单薄的护士服,我感受到她身体的柔软和温热,我一把搂住她,揭开她的白衣,褪下她的裤子。如今回忆起来,我不敢肯定自己如果没有酒精的辅助,有没有胆色扒下她的裤子,有没有胆色把我那个东西像注射器一样蛮横地插进去。胆色、胆色,这个词真好,没胆子当然就色不起来。
她的身体好极了,可以说非常理想,略微有些胖,却还没有中年女人失去弹性的臃肿,皮肤也很滑,这让我的皮肤也感到舒适。
但是当我把那天晚上的情景咀嚼得如甘蔗渣之时,才想起雷春晓那天的裤子太好扒了,我居然没有遇到一丝阻碍,她上半身倒在床上,只把屁股像海豚似的颤动了两下权作抵抗,这个动作反而正好让我扒得更爽利。那时我已是箭在弦上,以至于忽略了这个畅通无阻局面的真正开辟者是谁。
是雷春晓自己。
这场性事绝对是一个阴谋。从来医院报到那天她看我的眼神,我就该洞彻她的心思,这个女人迟早有一天会对我敞开,将我这个弱小的、却自以为是的家伙纳入她阴险而湿滑的轨道。而我却自以为勾引女人的手段老到、魅力难挡、一枪致命,事实上却是我成了她的玩物,一个已婚女人的面首,一部需要定时捐精的机器。
“说来听听,你丈夫是不是现在根本不跟你干那事儿,一点儿责任都不尽,才把你搞这么饥渴的?”
“你醉了,睡一会儿吧。”她扯过被子给我盖上,劈头盖脸地,我在黑暗中保持静止,闻着棉被里的来苏水味。过了一会儿,她把被子轻轻拽下来,露出我的鼻子。
我二十五岁,她三十二岁,跟一个比自己大七岁的女人做爱并没有什么技术上的难度,令我感到羞愤的是,每次从她家里出来我都会带走一些钱,当我穿好衣服要出门的时候,这个女人总是光着身子跳到我身边,把几张钞票塞进我的口袋,然后拍拍我的脸蛋,亲昵地说:“姐给你的零花钱,拿着!”
跟哄孩子似的,她还不如像个嫖客那样直接把钱塞进我裤裆里。
有一天我走出她家的门。大雨瓢泼。我被雨淋得浑身湿透,我狗抖毛似的摇摇脑袋,水珠四下飞溅。我骑着自行车走在被雨水淹没的马路上,我肆无忌惮地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路上的行人都把自己裹在雨披里,他们听不见我的笑声,当然更看不见我的眼泪。
笑声被雨声掩盖了,我的眼泪和雨水同流合污。
“丁冬,你赶紧回宿舍吧,一会儿万一院长查房看见咱俩在这儿多不好。”
“五分钟,我再躺五分钟,你让我想想我们家乡的雨。我小时候就喜欢在雨天跑出去,我姥姥是小脚,她根本追不上我。夏天的时候,我光着屁股在雨水里奔跑,你不知道脚丫踩在泥里的感觉有多舒服,你不知道被雨水洗过之后我的身体有多光滑,滑得像条泥鳅,你更不知道雨后的地里野草和庄稼散发出的味道有多香……”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心肌炎是什么时候得的。我妈说,我四岁那年发了一次烧,烧得满嘴说胡话,全是骂街的话。妈说我刚会说话张嘴就是“×你妈”三个字,当时我爸我妈都觉得匪夷所思,因为这三个字比单音节的“爸、妈”难度大多了。我哥后来讲,头一回听见我骂街,我妈当时就给了我一巴掌,那时的我娇嫩得很,不像后来我那俩狗日的表哥揍我的时候那么禁打——妈当下就把我扇晕了,我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爸当时就急了,”我哥说,“一脚就把妈踹地上,然后把你抱起来摩挲胸口、掐人中,我头回见咱爸发那么大火。”
“你发烧那回,整整烧了三天,你爸又是给你打针,又是灌药,可是怎么也退不了烧,我光在旁边哭了,看着你爸把你扒了个溜光,拿毛巾蘸了温水给你擦。擦着擦着,我就瞅见你爸吧嗒吧嗒掉眼泪,全滴在你肚皮上了。你姥爷一直坐在炕上抽烟,你姥姥陪着我掉泪,后来你姥爷把烟袋锅往炕沿儿上磕了磕,下了地,说:‘冬他爹,孩子这是被吓着了,你那一套不管用,试试老农民的土方吧!’”
“你姥爷瞧都没瞧你爸,拿羊皮袄把你裹上就出了门,你爸脸发青、眼发直,盯着你姥爷的背影微微哆嗦,他一句话也没说。你姥姥哆哆嗦嗦地抱着你的小棉袄小棉裤跟在你姥爷后头,”我妈顿了顿,说,“我也跟他们出去了。”
“生你那年是冬天,你发烧那年也是冬天,又是深更半夜,天冷得要命,我跟着你姥爷姥姥往村外走。我搀着你姥姥,深一脚浅一脚地,瞄着你姥爷脑袋上裹的白手巾走。四周连个狗叫唤的声都没有,静得出奇。一会儿就听见你姥爷喊你名字,声说不上大,不过好像能穿透黑夜,好像再远的地方也能听见——小冬啊,你快回来吧!你姥姥也跟着喊——小冬啊,你快回来吧!我听着听着就浑身发冷,使劲搂着你姥姥的胳膊不撒手,后来我就看见有四五堆蓝火,火苗左摇右晃,就跟有个看不见的人一口一口地吹气似的……”
“等我们回来,一进屋就看见你爸爸坐在堂屋里抽烟,他见我们回来了,也不跟你姥爷说话,就一把把你从你姥爷怀里抢过去。进了里屋,我和你爸、你姥姥姥爷谁都没睡觉,就盘着腿坐在炕上瞅着你,你爸爸一会儿摸摸你脑袋,一会儿拿体温计塞在你胳肢窝里,天蒙蒙亮的时候,你退烧了,再也没烧起来。”
隐约感觉,我姥爷并不喜欢我爸。他们之间有一道我看不见的沟。我姥爷说过:“你爸太爱干净了。”他的语气可不是赞赏。在一个老农民的哲学里,肮脏几乎是一种美德。
爱干净了一辈子的我爸,却在他生命终止的时候变得臭不可闻,他的肚子被车轱辘碾得稀烂,一些还没来得及被他排出体外的粪便从迸裂的肠管里四下飞溅,死得极不体面。
姥爷干农活是个好把式,妈说姥爷第一次见我爸的时候就直摇头,给我妈撂下一句“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是个书生”,就扛着锄下地了。姥爷是个大高个子,我哥说他得有一米八,我觉得不止。我现在的身高是一米七三,瘦小枯干,面白无须,手无缚鸡之力,跟我爹一个德行,总之没遗传我姥爷的大个儿基因。我爷爷高矮胖瘦我不知道,不过我爷爷的儿子我见过,我爸就不高。
我爸是最后一批知青。我爷爷奶奶的死讯传到他插队的农村那年,他和我妈结了婚。
听我妈说,我爷爷是我们这个县城里的名医,新中国成立前迁居保定府,因为曾给日本驻华北司令长官的女人看过病,后被处决了。我奶奶随后上吊自杀,官方说法是我奶奶“自绝于人民”。
某年入冬,我哥在地窖里发现了我爸的日记,我从中得知:我爷爷还给抗日名将池峰城以及一些红色将军看过病,家里的锦旗摞得小山也似,都给仆人们分了做了衣裳。据我爸记载,有个女佣人左屁股上写着“悬壶”,右屁股上写着“济世”,说这是他亲眼所见。我爸的半文半白我虽看不大懂,但也能从字里行间瞧出我爷爷一家当年的富足,可是我爷爷奶奶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我在想象中勾勒了他们的大致轮廓:爷爷应该是戴着瓜皮帽的士绅打扮,身形精瘦,皮肤白皙,面颊清癯,戴着夹鼻眼镜,手捧线装古医书,满口之乎者也,满腹内经岐黄。奶奶一准儿是大家闺秀,面若敷粉,眸如朗星,雍容典雅,气质脱俗。
死讯传来,我爸死了回城的心。在绝望中和我那垂涎他已久的村姑母亲结了婚。这一府名医的遗少,在土坯房里、在铺着残缺不全的竹席的土炕上,和我妈做爱做爱做爱,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农村人吹熄油灯后唯一的、怎么玩都不烦的游戏,又亲手从我妈血乎乎的阴道中把我哥和我接到人世,又机巧地与一个女人通奸,得以逃避了锄头镰刀和农民手上磨砺了几千年的老茧,直到他在通往小镇的路上被拖拉机的车轮碾出屎来,也没有再摸过一把锄头,没有下过一次地。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个夏天,妈来县城帮我收拾行李,她低着头自言自语:“你这回真接了你爸、你爷爷的班了。”妈眼圈一红,停顿片刻出了口长气,微微扬颌,对着屋顶的虚空说:“不过,我儿子的这个医生,肯定比你当得干净。”妈的表情有点狰狞,我没敢搭话。
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个“你”是谁,我爸。这“干净”二字之内,藏有一个不干净的故事。起码我妈是这么认为的。
毕业后的那个夏天,我回乡省亲。舅舅给我讲了我爸的故事,这个大圆脸胖子讲得肥肉乱颤,唾液纷飞,从他嘴里出来的,是一段香艳的历史。我在他对面坐着,心情复杂地听着我父亲的故事。那时候我一点都不怪讲述者脸上渗出的淫邪,我觉得讲这种故事的时候,讲述者的脸上就应该是这种表情。
十五岁那年,我在正月里去镇上理发,走在冷峭的天空下,走在清冽的空气中。
“正月不理头,理头死舅舅。”——那时我盼他死咒他死。
二十一岁这年,我从医学院毕业。我坐在阳光斑驳的葡萄架下喝着舅舅的茉莉花茶,抽着在五年前把我揍成猪头的手递过来的长支希尔顿,表哥给我把烟点着后,讪笑着离开。舅舅坐在我对面的藤椅上,他面前的红木桌子上放着我从城里为他买来的礼品。他笑眯眯地看着我,眼神中不无慈爱和炫耀,他使劲收着大肚子,艰难地弯下腰拍了拍我的肩膀,对一个来串门的中年妇女说:“这是我外甥,刚从省城医学院毕业。”
说话时他脸上油光发亮,伸出一只肥胖多毛的手指指着石桌上的东西说:“瞧,这都是我外甥给我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