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飞鸟
这实在是一副奇异的景象,当你的生命即将终止的时候,有一只飞鸟把一摊鸟粪拉在一个人的头顶上。
姥姥是个小脚女人。我看到过姥姥的小脚。姥姥是个爱干净的女人,用现在的词儿来形容她老人家有些不敬——洁癖,对,就算是洁癖吧。您在地下别骂你这个外孙就行,您千万别生气。跟我爸爸一样,你外孙如今当了医生,我想生气这种事对活人死人都不好,生气会让你的骨质变脆,我不想在许多年之后我们祖孙相聚之时看到一堆零乱的枯骨。那样我会认不出您的,姥姥。
我过得挺好,虽然我很想念你,但我现在还不准备去地下跟你还有我姥爷团聚,但我可以肯定,总有一天会看见你们的外孙的,我希望到那时我不是以一个糟老头子的面目站在你和我姥爷面前,那副样子会吓着你们的。为了不让你们见了我难过,在将来的某一天我可以考虑留遗嘱让我的孩子多给他(她)的爸爸烧点儿冥币,把阎王爷及他所有的内阁成员都打点到,好让我的灵魂恢复到你们死之前最后看到我的样子,一个安静的、漂亮的、爱发呆的男孩儿。假如我有儿子或者女儿,假如他们碰巧还有点儿孝心的话,你们会看到的。
我的孩子要像我舅舅那样你们就惨了,我只能一文不名地去见你们,你们将看到一个胡子拉碴、面目可憎的中年人,我知道我最多能活到中年。也许你们不知道,在你们死后的这几十年,送礼是最简捷、最有效地达到活人的种种目的的方法,我琢磨着,阴间阳间区别不大,这世上哪儿都有贪财的官儿。假如能剩下钱,我会交给你们,阴间如今有超市了吧,你们的外孙如今生活的城市到处都是这个Market那个Market,这是英文,你们不懂。当然你们也可以理解成每去逛一次就“骂剋他”一次,因为这种地方很宰人,超市内因为商品种类繁多、齐全,很能刺激人们的购买欲望。只要你有钱,这里要什么有什么。那种缺这少那的合作社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到那时,姥姥姥爷你们想吃什么我给你们买什么,就像我小时候你们对我那样。
先跟姥爷说会儿话吧,姥姥你先和你附近的邻居聊一会儿,如果实在没人陪,你还可以听听来自地面上的脚步声,猜猜从你头顶经过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小时候你不是老跟我玩这个游戏吗?你故意使劲蹬着地面学姥爷的脚步声,可是我每回都能赢,姥姥你的脚太小了,怎么能学得像姥爷呢?他那么高那么壮,走起路来好像打夯。不过你还是赢了,你每一次学着姥爷进屋都能逗得我咯咯笑。
你还记得那个走街串巷卖狗肉的老头吗?姥爷,那时他可比你老多了,他脸上的皮仿佛有一层透明胶水正在缓慢流淌,我觉得总有一天那层皮会掉在地上。那老头还留着胡子,因此他的下巴成为他脸上最漂亮的地方,银须银髯,仿佛漂白过的一大绺蚕丝。姥爷你大概不会忘了吧,有一次我趁他给别人称肉的时候揪下来几根,那个老头疼得捂着下巴嗷嗷叫。为这你头一回打了我屁股,我的手里死死地攥着那几根蚕丝,躺在地上打着滚哭,我哭的声音把我姥姥都招来了,她还为这跟你吵了几句。那是我记忆中你们为数不多的争吵中的一次。
姥爷你听,躺在你身边的姥姥现在又开始埋怨你了,你们的外孙都二十多岁了她还在宠着,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只是低沉了好多,可能是她身上覆盖的泥土实在太厚了。
你们别吵了,你们活着的时候很少吵架,村里人都佩服你们相敬如宾,那个年代农村的男人不打媳妇的不多,据说姥爷你没动过我姥姥一指头。如今都死了,又何必为我吵架呢?何况还是为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一件小屁事儿。
我的屁股磨出了茧子,早就不疼了,姥姥。
假如这块土地不被征用的话,你们还要在这里沉睡很多年,你们的尸体要学会在漫长的、令人绝望的岁月中相依为命。
让着我姥姥点儿,姥爷,她可是我见过的最美、最娴雅、最温柔的女人。姥姥到死都没长一根白头发,那时候姥爷你已经死了,你不知道姥姥死时的样子,不过我一会儿可以说给你听。现在我想跟你聊聊那个老头的狗肉。我长大后再也没吃过那么香的狗肉,现在饭馆酒店里的花江狗肉、朝鲜狗肉和各种狗肉火锅我都尝遍了,但是没有一次我觉得香过,都是尝一口,我就再没动过筷子。
很多个晚上,我都坐在医院后面的荷花塘边。塘里的水已经被一家生产蓄电池的工厂污染了,工业化的臭气随着夏夜的轻风一阵阵地钻入我的鼻孔。但是荷叶散发出的清香总令我回忆起小时候的情形,这是毫无疑问的,新鲜荷叶的香气留存在我的记忆中足足有二十多年。即使有一天我眼睛瞎了也能想到那个老头捏一根荷叶的蒂,然后翻转过来托在手上,把一块挂满淡红色透明肉冻的狗肉放在上面,青翠的荷叶上还残留着晶莹的露珠,圆滚滚的,像我那时的小肚子,老头把肉包起来,露珠就不得不滚下来,黏附在肉冻上,荷叶天然的清香已经渗入狗肉,吃起来就愈发香了。
那时我真不懂事,我哪知道你和姥姥根本就舍不得吃呢?我哥好像明白了点儿道理,他倒还记得撕下一小条肉塞到你嘴里,然后再捏一块给姥姥,姥姥使劲儿抿着嘴仰起头往后躲,我哥就踮起脚尖把那块肉摁在那儿不动,姥姥的嘴被他涂得油光锃亮,脸上的笑容就跟已经吃了好几斤肉似的惬意。是,姥爷,你说得对,我姥姥她是舍不得吃。我不是没良心的孩子,我还记得姥姥把亲戚送给她的蛋糕一直藏在柜子里,怕我舅舅家那几个小子偷吃。有一次她把蛋糕拿出来让我们哥俩吃,结果把我哥的小狗牙都快硌掉了,姥姥精心保存的蛋糕,硬得能当砖头拍人了。
听见了吗,姥爷?姥姥笑了,虽然她此时深埋地下,但我还是能听得清。她直到死也没掉一颗牙,而且即便是如今牙科的烤瓷技术也弄不出她那种泛着自然光泽的牙齿。所以姥姥笑起来好看极了,也好听极了,不像其他已经掉了牙的老人,笑起来的声儿,好像一个破破烂烂的风箱。
如果累了,姥爷你就翻个身,记着别把肋骨断了的那边朝下。你不说我也知道那是他们弄断的,就是我舅舅和他那几个浑蛋儿子。我知道你的仇恨并没有随着肉身的死去而消减,可是你还是小声点儿吧姥爷。
姥姥大概是笑累了,现在她无声无息地躺在您身边,大概是睡着了,你尖锐的脚骨已经把棺材碰响了。
嘘。我姥姥会惊醒的。
如今我姥姥什么都知道了吧,姥爷,你和她埋在一个坟里,两具棺材也快腐烂了,可能是老鼠和黄鼬之类的动物在棺材壁上咬了几个洞,透过洞你能看到我姥姥的身体,她的白骨像她的牙齿一样闪闪放光,犹如羊脂玉石,那可是一副最美的骷髅。比起她,姥爷你的仇恨还算什么呢?也许用不了一百年,等棺木的碎屑与尘土混在一起的时候,你就可以拥抱我姥姥了,就像你们活着的时候在温暖的火炕上那样。
你需要再耐心一点儿,姥爷,死人是不怕跟时间耗的。
哥去县城接我。我们骑了两个小时的车才赶到镇医院,我坐在车座上搂着我哥,他的背都湿透了,进入我鼻腔的是猪油和汗液的气息。那是个料峭的初春,从县城通往小镇的土路不知何时已变成了柏油马路,两侧栽了一些未成年的白杨,枝干光秃秃地指向灰蒙蒙的天,静静地等待第一场温暖的春风吹出它们的嫩芽。路边散落着一些肮脏简陋的小饭馆和旅店,从这些饭馆散发出的油烟味道和旅店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可以看出,店主们的生意不错,他们正享受着政策带来的实惠,他们是农村里少数不用再去土里刨食的农民。
小镇也繁华多了,镇中心的主干道上是一些土不土洋不洋的服装店,还有一些打着温州旗号的发廊,每个发廊门口都站着一个妖冶的南方女人,这些女人从事的职业并不仅限于为顾客理发,说起来她们与姥爷你在解放前见过的妓女差不多。街上到处都是摆摊卖货的人,烟酒糖茶、裤头背心、乳罩围巾,满目琳琅。镇上最繁华的地段还有两家游戏机房,声光电营造出的快感吸引着像我哥和我这样的半大孩子一头扎进去,直到夜幕四合的时候才意犹未尽地出来。这是那个年代的奢侈游戏,那些五光十色的游戏机吞掉了孩子们能掌握的所有零花钱。我和我哥是极少玩的,我仅有一次走进游戏机房,还被我妈揪了出来。当时我正双眼圆睁看着别的孩子快活地在游戏机前扭来扭去,来镇上赶集的我妈不知听哪个快嘴的人告状,把我押送回家之后痛痛快快地打了我一顿。这一切不过是在你死去三五年之后出现的光景,那时候,这个不起眼的小镇与整个国家一样,呈现出一种肿瘤迅速生长似的勃勃生机。
别问了,我不想跟你讲什么叫乳罩和游戏机,姥爷,对一个从没见过这两种东西的人,它们实在太抽象了,我没办法用语言清晰地描绘出它们的样子。将来,当农村的土地日渐逼仄的时候,会有一些早夭的年轻人躺在你的附近,年轻女人们的躯体上就套着你没见过的乳罩,这种东西的功能类似于我姥姥年轻时候戴的兜肚。男孩的父母假如有钱,也会为他们的儿子买来寿衣店纸扎的游戏机。你一辈子都没坐过的小轿车也有,可以借来坐一坐,还有彩电冰箱别墅,甚至小蜜和老妈子,只要有钱,死人也能享受活人的待遇。
小蜜是什么?哈哈,姥爷您可真是个对什么都好奇的老头,我告诉你吧,小蜜就是小蜜蜂的意思,也许是有钱人活着的时候爱喝新鲜的蜂蜜,所以才弄一些蜜蜂来陪葬吧,让这些小虫子死后还为他们采花酿蜜。姥爷你死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个老顽童,东问问西问问的,你别插嘴了好吗?现在我把姥姥死的时候的情形讲给你听。
她好像在说梦话呢,隔着一层残破的棺材壁,能听见姥姥含混的梦呓。
被我妈从病房赶出来之后,我和我哥坐在靠近院门口的煤灰堆上,他掏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支,见我不接,我哥说:“抽吧,妈这会儿不会出来的,也没空管你。”我哥划着一根火柴,我凑上去点燃,深吸了一口,剧烈地咳嗽。
我说:“姥姥已经瞎了吧?”
我哥说:“瞎了,姥姥看不见咱俩了。”
“不过,”我哥像大人那样从鼻孔里喷出两个烟柱,他说,“她能听见,还能分出咱俩谁是谁。”
然后我们都不再说话。
这比若干年后我工作的医院差远了,空旷的院子里生长着半人高的蒿草,这种草常被人们拿来点燃熏蚊子,除此之外别无用处。此时它们无声息地覆盖了大半个院子,为这个小镇医院增添了荒凉、破败的味道。医院的门诊部和病房只是两排青砖砌就的平房,房顶上生长着一些狗尾巴草和其他不知名字的野草,赭红色的瓦片已经掉色、残缺,野草就从它们的缝隙中钻出,随风摇曳。平房的窗棂上糊着现在已成黄褐色的、布满雨渍的窗户纸,雨水和风可以从容地穿过破损的窗纸进入屋子,惠顾躺在屋里的、像我姥姥那样的病恹恹的将死者。
它比我父亲死之前更加破败了,我爸活着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带我来这儿,在他不下乡出诊的时候,还会带我到后院的草丛里捉刺猬和田鼠。那时前院没有荒草,却有一小片药园。那是我爸种的一些枸杞、瓜蒌、麦门冬以及其他一些我总也记不住名的中药。我和我哥从来不敢拔那些气味怪异的植物,爸说,那可都是治病用的。
姥姥,你吃过我爸亲手煎的中药,你肯定还记得。可是我爸早死了,他被一辆拉满活猪的拖拉机轧爆了肚子,你的女婿,一个斯文人,一个有洁癖的家伙,死的时候臭气熏天,招来了成群的苍蝇。妈一直不让我们告诉你我爸是怎么死的,怕你受不了,可是我姥爷那时候是知道的,是吧姥爷,是你亲手把我爸散落在路上、沾满泥土的肠子用清水冲洗干净,又塞回肚子里去的,我和哥躲得远远地哭,我爸的破肚子实在太臭了,可姥爷你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你冷静得就像一个屠夫收拾一头被解体的猪。
这时候可以跟你说这些了,姥姥,你那时候也快死了,就躺在一间黑黢黢的病房里。你的身下是一席破破烂烂的草垫子,还不如你此时的棺材好,在安葬你的时候,妈还专门为您铺上了一床厚厚的新棉被。
我在你那张白纸似的脸上看到了死亡的迹象,尽管你的头发还黑漆似的闪着光,你的洁白的牙齿还牢固地生长在牙床上,但是你的确要走了,你的眼神空洞,也许你只能看到来接引你的人。你的手抓着我和我哥的手,我的手感觉着你的体温渐渐消失。我把脸贴在你脸上的时候,再也忍不住了,哭得涕泗滂沱,我不断地叫姥姥姥姥姥姥姥姥,直到我妈把我从你身上拉起来,推到病房外。
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见你的情景,我永远不会原谅我妈那天作的决定,她命令我立刻赶回县城,我妈和我爸生前一样执拗,他们在儿子们的学业上难得地达成了共识:不能因为任何事情耽误功课,哪怕是至亲的死。
那个下午我坐在煤堆上抽烟的时候,医院门口的枯树上有一只灰色的鸟扑棱棱飞上天际。一个恰好走到房檐下的人摸了摸光秃秃的头顶,然后左手摊开手掌,右手指向天空中那个越来越小的灰点破口大骂起来。
这实在是一副奇异的景象,当你的生命即将终止的时候,有一只飞鸟把一摊鸟粪拉在一个人的头顶上。这个发生在我眼前的颇有喜剧色彩的场景冲淡了我的悲伤,就像多年之前,我哥在拖拉机上挥舞杀猪刀的情景,让我暂时忘记了父亲的死亡带来的痛苦。
这个愤怒的秃顶是我舅舅,你们的儿子。
姥爷,你可别说这只鸟是你变的,你说了我也不信。就像很多年过去了,我不敢肯定那个被拉了一脑袋鸟屎的人是不是我舅舅,我对自己的记忆越来越不自信,也许这一切都不过是曾在我梦中出现的景象。
那只鸟真的是你变的吗,姥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