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白鲸
这就是舅舅在我脑幕中留下的最后影像,那只巨型白鲸漂浮在海面上,它喷出的水柱高耸入云,一直抵达海天相接之处。
舅舅的生命终止在一个春雨如注的夜晚。
我问了我妈,得知他总共在这世上活了六十五个年头。我觉得够了,他那孝顺的直系后代也许不这么认为,假如仅从哭丧的分贝值来看,这是一窝孝子贤孙。此时,他的儿孙们正在太平间门口滂沱地哭,眼泪落在被雨水糟蹋过的烂泥里,可那点儿液体跟雨水比起来真是微不足道。
我听不到她的哭声。施雅已不可能站在此处。我仰视夜空,只见一道道雨线垂直刺下。你的灵魂不知能否御雨而行。
停尸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在灯光下躺着,其他人都睡在几个矩形抽屉里,没一个打鼾的、咬牙的、放屁的和呓语的。只有这个我叫他舅舅的人不肯安分,死都死了脑袋还左摇右晃,仿佛他尚弥留人世,不肯放过一次发表意见的机会。
我站在屋檐下,雨水把我的后背打湿,胸腹部位保持干燥,我的眼是干的,没有泪水遮蔽视线。我盯着刘老头的每一个动作,这个面目狰狞的老人正在专注地为死人刮脸,骨节粗大的手灵动地扒拉着死人的额头和下巴,泡沫飞扬,清白的剃刀上下翻飞,于是我的舅舅——这个躺在灯光之下的死者就不得不摇头晃脑了。
如果刘老头这时抬起头来,一定会看到挂在我脸上的微笑。不过老家伙在这种时候表现得极为敬业,更何况这是他亲手送走的最后一个死人。他那双终年充血肿胀的眼睛一刻都没离开过我舅舅的大圆脸。尽管如此,我还是耸动着肩膀,同时把头低下去一点,这样,从背后看我的人就会产生我极力压抑悲戚的错觉。另外,被雨水袭过的后背不断地把寒意传至我的周身,这确实迫使我只能缩紧背部肌肉,避免更多的寒气入侵。
因此,从背后看上去,这个名叫丁冬的人,死者的外甥,其胸中的悲恸比身后那几个号啕大哭的人并不逊色。
让刘老头对死者更添几分尊重的东西放在一个铁皮柜子上,下面的矩形抽屉里躺着另外几个往生者。他们已经嗅不到猪头肉的油腻香气、卤水花生的花椒桂皮味和白酒的辛辣气息。那是我为刘老头准备的,这三样东西是他的“规矩”。还有一份“例钱”装在他那件肮脏的白大褂侧兜里,一百块人民币。这是为死者整容、穿寿衣、外加简陋超度的酬劳。一般这个酬劳的数额是五十块钱,我给了他一百,刘老头死活不肯要,是我硬塞给他的。
“另外五十,是给你买老白干的钱。”我向刘老头挤挤眼,他苦笑一下,点了点头。
这年的春天适合死人,因各种原因离开人世的人像雨地上不停逸出的气泡。因此,在刘老头即将离开医院的这段时间,几乎每天都不缺“规矩”和“例钱”享用。我对刘老头说:“这些人知道你要走,他们是来给你送盘缠的。”他听而不闻,拿着毛刷往我舅舅脸上涂肥皂沫。
在停尸房的房檐下站久了,我感到胃内虚无,手脚酸软。猪头肉的油腻香气、卤水花生的花椒桂皮味和白酒的辛辣气息不断撩拨着我的胃,这个空腔脏器在体内荡妇般扭动,饥饿和食物的香气威逼利诱,我似要摆脱肉身,忍不住要从那铁皮柜上抓一块猪头肉扔进嘴里,再咕咚咕咚灌几口烧酒,那滋味肯定不坏。
可是我没动,我舅舅的魂魄会浮在空中冲我冷笑。
刘老头的手艺真好,连一点儿皮都没有碰破。舅舅的大圆脸被他刮得溜光水滑,宛如一个意气风发的腐败干部。假如他现在睁开双眼坐起来我也不感到意外,但我不想再看他生前的嘴脸,他目前的状态是最理想的,没什么比一劳永逸的死更适合他。
此时是凌晨一点,我算了一下,已经十一个小时水米未进了,不饿才怪。我摸出一支烟点上,手抖得厉害,好半天才点着火。我深吸了一口,然后咽了下去,温热的烟雾也许可以欺骗一下躁动的胃。
母亲的到来解救了我的饥饿,她是在我哥的搀扶下来到停尸房的。对她的出现我有些恼怒,暂时压制了胃的狂躁。
有人在我背后喊了一声:“丁医生,你母亲来了。”然后又一声温存而虚假的“阿姨您节哀”。
那时我正在欣赏刘老头的手艺和死鬼舅舅的完美睡姿,我回过头,我妈那张挂满不知是雨水还是泪痕的脸径直撞进我的视野,我哥神色肃穆地侍立一旁,一只手插在妈的腋下,状如忠仆。
“谁叫你带妈来的?”
我的质问子弹一样把我哥那张忠仆脸打变了形,他咧着嘴谄谀地笑:“我也劝妈别来,你说这大雨天儿的,可她不听非要来,我也没法子啊!”
我已经很多年没和这个身份是我妈的人说话了。
我瞥了她一眼,我妈与我对视一瞬,眼睛旋即移开。她的目光射向了灯光下的死者,我感觉似乎有子弹从我身畔呼啸而过,纷纷然命中此时正躺在停尸床上的尸身,无数朵粉红的樱花从尸体内绽放,在半空中飘浮飞舞。有一颗雨珠穿过我的睫毛慢慢散开,如一层雾障覆盖我的瞳孔,隔着雾,我看到舅舅的尸身仿佛录像里死去的士兵被补了一梭子那样弹跳起来。
刘老头正捧着印有金色铜钱图案的湖蓝寿衣,准备为死者换上。我妈甩开我哥的胳膊,打我身前谨慎绕过,冲进停尸房。这个健硕的农妇趔趄着把刘老头撞开,寿衣寿帽脱手,那些绸制的衣物像瀑布一样从他手臂上声势浩大地坠落,洋灰地板上顿时腾起了圈状尘雾。我冲刘老头摆摆手,示意他暂时停止工作,然后走到我妈身后,准备在她作出过激举动之时及时制止。
她在死者身畔呆立片刻,然后俯下身子,把密集的目光射在那张溜光水滑的大圆脸上。从背后看去,妈隐藏在肥厚脂肪下的肌肉处在收缩状态,随着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衣服的皱褶不停地对身后的我挤眉弄眼,我得到了某种暗示,放了心,却又略感遗憾——我知道,她已不大可能去羞辱那个已死去的人,随着生命的消失,什么样的仇恨也得烟消云散。这大概是死亡留给人世的唯一妙处。
“哥啊——”
那一刻我真不敢相信这是我妈发出的声音,这声哥叫得撕心裂肺痛彻肝肠,带着恨不得追随死者而去的难舍难分。紧接着,她弯下身子抱住那具一无所知的死尸绵延地哭了起来,时急时缓,时而倾盆、时而淅淅沥沥,夹杂其间的咳嗽声仿佛冰雹砸在地面上又爆裂开来。她的眼泪和清亮的鼻涕从无间断亦无浪费,全部滋润了她怀里的死人。那时我真害怕我舅舅的大白脸上会迅速长出可怖的霉斑。
她哭声渐小,我想等雨停后,死者的皮肤上就会不可阻挡地长出蘑菇一类的东西。
妈大概是累了,她把脑袋放在死者的胸脯上,抬手不断地拍击着死者的肥肚皮,嘴里发出与拍击声节律相合的短促哭声。我的两个表哥把我妈拉了起来,这对兄弟用绑架的动作把她从死者身边扯开。那时他们二人泪流满面,他们满怀亲情、悲痛地叫着“姑姑、姑姑、姑姑”,活像一对忧伤的蛤蟆。
我被这景象弄得呆头呆脑,幸亏我哥伸手拽了我一把,否则我真会被这天衣无缝却又拙劣无比的表演弄得大笑。我俩挤出停尸房,兄弟二人狼狈不堪,相视无语。我对我哥笑:“她……她这戏演得有点过了吧……”我哥死命地摆手,制止我说下去。
我妈在另一个背雨的角落瘫软在地,她身边围绕着几个陪着流泪的女眷,我的听觉穿过细密的雨帘攫住几个时断时续的词汇——“别难过了……你对他那么好……这谁都知道。”
哥拉我离开时,我最后回头朝停尸房看了一眼,就像褪猪毛,刘老头已把死者扒了个精光,仰头含一口白酒,响亮地喷在尸体上,整个停尸房酒雾弥漫。
雨帘后的尸床边缘模糊,死者的躯体在灯下分外清晰。我舅舅没有生命的裸体被刘老头的两只大手摆布着,我眯着眼睛望去,滤去刘老头的轮廓,只见一头体形庞大的白色鲸鱼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快活地游弋。
这就是舅舅在我脑幕中留下的最后影像,那只巨型白鲸漂浮在海面上,它喷出的水柱高耸入云,一直抵达海天相接之处。
都解脱了。
那天天寒地冻。城里人会说:这是一个呵气成冰的日子。我的两条腿在肥大的棉裤腿儿里晃晃荡荡,中间那条小肉柱儿叮叮当当,我走在路上,就像夹着一根永不融化的冰棍儿。
我呼出的气都在距离嘴唇几毫米的地方凝成冰凌,敛气屏息收摄心神,耳朵里还能听到薄冰碎裂的清脆声音。
我把两只手抄在那顶带护耳的狗皮帽子里,脑袋光着,我不想戴上它,唯恐压坏了镇上最时髦的理发馆剪出的发型。用十年之后你们城里人的话说,这可是个酷头儿。我们乡下人管裤衩才叫裤头儿,那上面都是些尿渍、精斑和形迹可疑的分泌物,那味道闻上去一点都不酷,一股子氨味和漂白液味混杂的刺鼻气息。考上大学后,我在女生宿舍嗅到了女人内裤的味道,那些花色翻新的小东西散发出洗衣粉的香气和似有似无的神秘体香。出门的时候我狠狠地闻了一鼻子,一路仰头回男生楼,不知者谓我目下无人,其实我是把那香气攒在鼻孔里,等回去之后慢慢享用。穷孩子,节约惯了。
我说的可是洗过的,我想没洗过的女人内裤未必比男人的好闻到哪去。同宿舍的一个家伙有一天神色诡异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条粉色的女式内裤和一副肉色乳罩,这个猥琐的家伙仗义地把这两件柔软织物塞到我鼻子下方,就好像一个穷鬼悲壮地把最后一块肉塞给另一个穷鬼。我们紧闭门窗,共同的嗅觉追求使我和这个行止不端的年兄结为同盟。
深夜,当同宿舍的人磨牙、放屁、呓语和梦遗的时候,我一觉醒来,从枕下抽出一团柔软的纯棉,被她们身上最神秘的部位散发出的气味导引着,进入年代久远的回忆。
那时我轻快地走在县城最繁华的街道上,嗅着来自我头顶洗发水的芬芳。路上,有几个穿着和时令极不协调的女孩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这些俗气的小镇姑娘投来的目光令我兴奋又令我厌烦。我从她们牝马一样的眼神中感觉到自己理发后的形象相当不错,不过我不打算招惹她们,目不斜视,径直前行,我感兴趣的是城里女孩,我情愿把一腔“热精”倾注到骄傲的城市女孩体内,而你们这些小镇妞还是夹紧你们那对肥萝卜腿吧,你们应该对那些胸无大志的、不肯远飞的家伙开放。拒绝向你们亮出家伙是正确的,《易经》有云,这叫“利牝马之贞”。谅你们也没看过,你们不懂,你们就是不种地了农转非了,也还是一脑袋高粱花子,反不如村里的柴火妞。小镇里的姑娘,丢了乡土滋养出的淳朴,又没有城里姑娘的气质,只学会了半成品的搔首弄姿,最是没法入眼。
刚才给我理发的东北小子自称是个城里人,据他自己说是牡丹江的,他说他们那地方贼冷,他说他们那旮旯尿尿得站在楼顶上,否则尿一落地就能两头冻住,撅下来就是一把黄色的弧形冰刀,跟日本军刀酷似。他们那儿的小孩到了三九天都拿尿制冰刀对砍,断了就跑回家喝饱了水,回来再尿一把继续厮杀。
他说话可真有意思,好像每个东北人都能唠嗑,DNA双螺旋结构里都藏着幽默因子。不过那小子真不该问我“有没有舅舅”,幽默的人一多嘴就不好玩了,就该掌嘴。我现在怀疑他不是城里人,纯属给自己脸上贴金——城里人怎么会知道北方乡村的民俗。我回答说有,我说“你哪儿那么多废话”,我自觉语气并不凌厉,却把他吓了一跳,因为我在镜子里看到了他脸上的愕然以及我脸上尚不及恢复的扭曲。想想挺后怕的,那时候东北理发师手里正捏着一把明晃晃的剃刀给我刮鬓角,距离我的颈动脉不足五厘米。
东北理发师后来再没多嘴,只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他们家乡是如何冷,并且说我们这个华北小镇的冬天根本不值一提。仿佛他家乡的超低温是什么特别值得炫耀的东西。
从镇上的理发馆到我家三里地不到,一路上碰到七个我叫得上名字或叫得出我名字的小镇女孩,三个我该叫大叔和大妈的街坊,还有六个正在放过年余炮的、唇上大黄鼻涕泛滥的孩子。他们中间有五个人问了我关于发型的问题。那时我正一只手拎着帽子,昂首阔步地沿街炫耀我新剪的酷头儿。
“丁冬,你今天挺好看嘛,理发了?”这是一个女孩。
“丁冬你臭美什么,帽子不戴拎着,不冷吗?”这是另一个女孩,我小学同学。
“老舅老舅,你像个演电影的。”这是一个管我叫舅舅的孩子。
“小冬,你这是要去相亲啊?小伙儿挺精神!”这是一个我该叫她大妈的老不正经。
“还没出正月呢,冬,你咋就敢推头?你舅知道了非揍你不可,还不把帽子捂上!”这是我的远房表舅,他和我舅舅曾一起出门做过生意,从关东把狐狸皮趸来卖给温州人,温州人再染白了制成围脖当芬兰银狐卖给外国人和城里的冤大头。
我只回答了他的提问。
“这么大年纪就别操那么多心了,该享福的时候就得会享福,我知道上了年纪的人瞧着不顺眼的事挺多,不过我觉着你还是操心一下我四哥的事儿,怎么着,莫非他有消息了?”
老头那张皱皱巴巴的脸顿时板结,仿佛被人凭空拍了一砖,还是青砖。他瞪了我片刻,搁浅的鱼似的张了张嘴,重重地哼了一声,与我擦肩而过。
一股硝制老羊皮的暖烘烘气息钻入我的鼻子。
我叫四哥的那人是这老头的小儿子,几年前带着一笔巨款去东北收皮子就此音信杳无。老头曾先后去东北五次寻找,光寻人启事就印了几百斤,走遍了东三省的白山黑水,却没能换来儿子的一根腿毛。有人说他儿子早让人害了,深山老林里,连尸骨都找不到半根,八成是遭了熊吻。
老羊皮的气息滞留在我的鼻腔里,略觉鼻子发酸。我从狗皮帽子里抽出一只手摸了摸粗硬的头发茬,继续往家走。
在我生活的华北农村有一句农谚:正月不理头,理头死舅舅。可我告诉你们说吧,现在就是正月,而我也不多不少恰好有这么一个舅舅,我今天来镇上理发就是为了咒他死,你们别骂我傻,这一年我十五岁,你们又不是没从我这么大活过,谁都该知道这个年纪就是犯傻的年纪。
我舅舅的命当然不是我头发的长短能决定的,这我知道,要是在正月理个发那老杂种就能死,那他早死了一百回了,只要他能死,我就是秃了也在所不惜。妈恨他,我这当儿子的当然跟妈要保持一致。妈肯定高兴,她一定明白我在今天理发的深意。
可是我想错了,我一进门她就慌了神,她说:“小祖宗,谁让你今天推头了,你也不看看皇历,还没出正月呢!”
我抓了一块热气腾腾的红薯往嘴里塞,囫囵着说:“你不是恨我舅吗?我理个头他没准就真死了,正好。”
“大人的事儿你跟着瞎掺和什么,你舅再不是东西也是你舅,小冬你那书不能白念,别人事儿不懂。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人家不笑话你,笑话你妈……”
接下来是车轱辘话,一圈一圈又一圈。
每到这种时候我就想爸,那个白白净净温文尔雅的赤脚医生,读过点儿书,也许是以文化人自居,反正他从来没骂过我们哥俩。可是谁让他死得早呢?给别人看了半天病,到了自己说死就死了,一个载满猪的拖拉机从我爸身上轧了过去。妈带我们去收尸的时候,我看见我爸的肚子凭空消失了,血红的肠子铺了一地,与暗黄色的粪便混在一起——操你妈的,你把我爸的屎都轧出来了。
可我爸那张脸还是那么白净,纤尘不染,下巴上还隐约可见青郁郁的胡子茬,他肯定是出门前刚刮了胡子,只是看不到一丝血色,白得瘆人。我和妈跪在地上哭的时候,我哥不知道从哪儿找了把剔骨刀,蹿上拖拉机,一刀一个把猪全宰了。于是我不哭了,我那杀红眼的哥和垂死前嗷嗷号叫的猪把我的视线吸引了过去。
肇事司机远远地蹲在一边抽烟,留下一车猪承担责任。那时我没留意他,我哥挥刀杀猪的形象光芒万丈英勇无匹,轧死我爸的那人在我的记忆中反而面目混沌。
妈坐在马扎上,一边择韭菜一边嘟嘟囔囔。我打开了电视,苏小明正眯缝着狐狸眼唱《军港之夜》,再换一个台,两头狮子正在非洲草原上打滚,这是我最爱看的《动物世界》,那个姓赵的国嘴正在含糊其辞地解说狮子的交媾过程。
看着电视我就想哭,你们不知道,这黑白电视是我爸的命换来的。肇事的拖拉机司机是个穷鬼,我哥带着人去他家要钱,那家伙说,一车猪都给你们了,拖拉机是我借别人的,家里就剩这台电视了,要就搬走。他话音刚落,他家那个小丫头片子就哇哇地干号,抱着电视不撒手,怎么哄都没用,掰她手都不能使她和电视机分离。我哥他们就连电视和小丫头片子一块儿抬到了院子门口的平板车上,那个当爹的抱着膀子脸色铁青,站在一旁一语不发,直到最后才一把把他那个七八岁的闺女从电视上扯下来,搂在怀里,好像怕让谁抢了似的。弄得我哥发愣,他是冲电视来的,又不强抢民女。
后来我哥又去侦察,回来说:“妈,我瞅见了,他家猪圈里还有几头小猪,要不……”妈摇摇头,说:“你们一个爹,换了人家六头猪、一台电视,也算抵了。你没看见吗,轧死你爹的那个人,家里连个女人都没有,那孩子她娘,去年也没了。”
妈停了一下,叹了口长气说:“那家人活得也不容易。”
我爸死的那年我家过上了前所未有的好日子,我妈我哥还有我,天天有肉吃、有电视看。猪肉的可口与动画片的好看,减轻了我和我哥失去父亲的悲痛,反正吃肉和看电视的时候,我好像记不起这个家里曾经有个我爸存在过。
我爸没动过我们哥俩一根手指头,也从不骂街。可我妈虽算不上当街泼妇,却也很会骂街,区别是压低了嗓子,却因此更有穿透力。我捂着耳朵盯着电视屏幕,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就在我即将发作之前,我妈骂累了,她说:“小冬,从今天起你不许出门,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
我正要还嘴,她却伸手摸我的脑袋,声音毫无预兆地柔下来:“别说,理得还挺好看的,等出了正月,叫你哥也去理一个,也理你这样的。”
“你回来的时候,碰见熟人了吗?”妈问。
“没。”我说。
那个正月妈没让我出门,她怕舅舅家的儿子知道了揍我。她怕得很对,开学的那天,我那两个身躯伟岸的表哥在半路上截住了我。他们打我的时候,我的酷头早长长了,《诗经》里说“首如飞蓬”,当时的我就是这么一副德性,头发肮脏扭结成绺盘踞在我的头顶,看不出有什么酷的,倒是便于被人薅住了往死里打。
我触犯了他们的禁忌。城里人可能永远想不到为理个发就能挨一顿打,可这是真的,农村人虽然也不会相信外甥在正月里理发当舅舅的就一定会死,可是他们不允许有人触碰禁忌。比如过年的时候,如果你好心帮长辈干活,嘴上一定要安把无形的锁,最好是三缄其口,因为不吉利的话太多,不知道哪句就扑到你嘴里让你说出来惹祸。某年过年,我哥就挨过我妈一擀面杖,他见我姥姥弯着腰和面,就说:“姥姥我和吧,你别和了,要不一会儿又腰疼了。”他挨打的原因,就是那个“和”字,在北方话里,这个字念“活”。
我姥姥倒没说什么,我妈不干了:“小兔崽子,咒你姥姥死是吧?”姥姥倒没什么,赶紧呵斥我妈,我哥捂着脑袋更委屈了:“我又不是那个意思,你看,你也说了那个字……”
禁忌之所以成为禁忌,就是因为解释权在强者一方,像我妈一样,说我哥触犯了他就触犯了。强势的一方对汉语的任意解释,使得禁忌和惩罚得以成立。
有两个熟人路过。他们想把打手拉开,我表哥中的一个继续揍我,剩下的那位临时充当讲解员的角色,他理直气壮地告诉两个试图劝架的人,这个挨揍的小子是他们爹的外甥,还没出正月就去理发,这不是要咒他们的爹死吗?这么人事儿不懂的家伙难道还不该揍?
熟人表示惊讶,忙说该揍该揍。熟人临走的时候没忘嘱咐一句:“打两下出出气就行了,别把人打坏了啊!”
旷野荒芜,冷风肆虐,打手出拳踢腿却比呼啸的北风还要凌厉,我是这片冻土上唯一扎根的庄稼,晃悠晃悠,却居然没有折断。我下巴上挨了一记勾拳,我的头追着飞溅的鲜血迅速向后仰去——
我终于倒地时,看到天上悬挂着一轮没有血色的太阳,可它居然让我感到了一丝暖意。
在农村里,十里八乡的什么消息也瞒不住。我趴在冻土上,那天我撞见的人一个个地从我脑中晃过,像是一场皮影戏,他们稍纵即逝,我捉不到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人。我感觉不到疼,只觉得脑袋又麻又涨,整个身体沉重如石,我撑着胳膊想爬起来,却好像被涂抹了毒药的箭射中的野猪,绵软无力,残存的力气只能用来哼哼。
半晌,我慢慢地爬起来,把书包上的土掸掉,细弱的脖子顶着一颗肿胀的、布满血污的脑袋走进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