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鏡游方外獵書藏——紀念林年同先生
卷一:啟悟之源
一九九〇年暑假末梢,我準備赴台升學之際,一位比我低兩屆、於銀樂隊活動中結識的中學師妹來電,說知道我喜讀中國文學並將赴台入讀中文系,她父親有一套中國文學書籍,可送給我。隔天在地鐵站見面時,我問如此好書,令尊何以割愛呢,她含糊應答然後別過。在車上,我急不及待取書翻閱,是一套五冊、成復旺等撰的《中國文學理論史》,赫見每冊書的扉頁上,都以鋼筆勁秀行體簽上“林年同”一名。
林年同先生是電影理論學者,早歲於新亞書院哲學系畢業後,曾進入國泰及長江電影公司,從事電影工作,擔任過編劇和製片,參與編劇的影片包括龍剛執導的《飛女正傳》和楚原執導的《錄音機情殺案》;一九七二年赴意大利攻讀電影理論及美學和美術史,七七年以《新寫實主義的藝術史、評論史、史學史》獲博士學位,返港任教於香港浸會學院,曾參與策劃香港國際電影節的“五十年代粵語片回顧”及“戰後香港電影回顧”專題;八十年代,他更着力推動早期中國電影的研究,舉辦研討會,發表多篇論文,參與創辦“香港中國電影學會”及其機關刊物《中國電影研究》,一九八五年出版電影評論集《鏡游》,一九九〇年五月十九日以肝癌不治逝世。
除了電影理論,林年同也論及香港文學,評論過戴天、西西和古蒼梧的詩作,一九七九年在《八方文藝叢刊》第一輯發表短文〈香港需要文學評論〉。此外,他的藝術評論也涉獵甚廣,對梅創基、黃奇智、朱德群的畫作、文樓的雕塑以至漫畫理論都有所評論。林年同是關懷面廣的文藝者和學者,其間用功最深的當然還是有關中國電影的研究,他的論文集《鏡游》由香港素葉出版社出版,一九九一年增訂為《中國電影美學》,由台灣允晨文化再版;“鏡游”是林年同提出的研究中國電影美學的觀點,以電影鏡頭形象之“鏡”會通於中國古典道家美學之“游”,以此着力研究一九四九年後的中國電影,討論例子包括鄭君里的《枯木逢春》、《林則徐》和岑範的《紅樓夢》等電影,結合“離合引生”、“神似”等說法,提出“中國電影的美學就是“游”的美學”,創出一種獨到而宏觀的分析方法。
當日師妹交給我一套《中國文學理論史》後,我在車上見扉頁“林年同”的簽名而深感震撼,是因為我透過收集二手文藝書刊,高中時期已在《八方文藝叢刊》、《素葉文學》、《明報月刊》和《開卷》等刊物讀過林年同的文章和相關訪談,得知他是電影學者,也是一位藏書家,在一九九〇年五六月間的《電影雙周刊》再讀到多篇悼念林年同的文章而得知他病逝的消息,而之前也曾在同學的閒談間知悉師妹之父雅好藏書,卻從不曾把兩者結合來想。
獲書當晚我打電話給師妹問候,她說正與父親的學生一起整理大量藏書,並邀約我同往協助,也順道讓我挑選一些合用的書。我讀過一九八〇年的《開卷》有一篇翁靈文(署“靈文”)撰寫的〈林年同左圖右史〉,那是一系列以“愛書、買書、藏書”為欄目的探訪香港雅好藏書者的記錄文章,記述林年同在大圍隔田村雅致的藏書室。我把文章影印給師妹,一星期後,她帶我前往的正是〈林年同左圖右史〉一文所描述的藏書室:
他的書架大部分是一條條約十吋闊五呎長的木板,用三塊紅磚作兩端撐柱,層層上疊,高低自如,遷動便利……
他的這些書中,有不少是已絕了版但極有資料價值的書籍或圖冊,有些是他購自倫敦、羅馬、佛羅倫斯、科隆、漢堡、米蘭等地的舊書店,有的是在巴黎賽納河畔的舊書攤中無意獲得,新書店中所購的書,無一不是精揀細選,有時因價錢關係擺了回去,又取了下來,常是搞得囊空如洗才抱持而歸。
林年同的藏書室佔一所村屋地面全層,進門放眼所見盡是書架,大廳右側最大空間處,十餘台書架,前前後後全是擺放中外電影書籍,這批珍貴藏書,包括他留學意大利時從當地舊書攤覓得的絕版電影書籍,林年同生前囑咐,盡數捐贈北京電影學院。大廳左側一角及室內三所房間,則擺放中外文史書籍,古典文學有《滄浪詩話》、《詩人玉屑》、《齊東野語》,現代文學有《夜航集》、《何其芳詩稿》、《泥土的歌》等等,另有多種三四十年代原版文學書,而在他工作室中,最珍貴的一部,相信是扉頁留有唐君毅先生簽名、上款題贈給“林國威同學”(林年同本名)、林年同大學時期珍藏至今的唐君毅先生所著、一九六一年香港孟氏教育基金會初版《哲學概論》。
書室多座書架,一如翁靈文〈林年同左圖右史〉一文所述,由林年同購置石磚加以長方木板自行砌疊而成。我觸摸厚實而略見石磚剝落沙粒的書架,如見林年同樸實治學的形象。書室書桌和地面一些角落,還零星地放置幾包尚未拆封包裝袋的,從新亞、樂文等書店購回的書籍;是否在他患病最後的日子裏,仍難禁於書店駐足,再換取一刻的歡娛?我可以想見他自浸會學院下課後,乘車到旺角奶路臣街和洗衣街一帶的書店去逛,最後一站應該是洗衣街的新亞書店,之後沿洗衣街轉入亞皆老街,北行兩個街口到達通往旺角火車站的天橋,再乘火車返回大圍隔田村居所。感念書痴的雅意和他的痴,我願意收歛憂傷,報以會心的笑意:也許,我們也曾經在書店相遇?
這城外小屋陽光和着灰塵
斜斜照進你深藏的書室
反映着陽光是你收藏的書本
把它翻開揚起昔日彷彿
萬千個世界湧動的灰塵
文字夾雜眉批紅筆隨意劃過
是你一直關注的文字、知識
包括筆記詩話結構主義符號學
還有美學電影史學邏輯卞之琳
那兩冊發黃是你大學時代
得唐君毅先生簽名的初版《哲學概論》
幾本五四原版書盛載好幾代的疲憊
如今擱在這裏暫得休歇
該次造訪後數周,我就動身赴台灣升學,翌年寒假回港,一九九一年二月,再造訪林先生藏書室兩次,那時整理工作已臻裝箱階段,該兩次還有兩三位林先生的學生一起,我們合作展開一個一個紙箱,更重要的工序是入箱前逐本快速翻閱,查看每本書內頁有沒有林先生留下的筆記或文字紙條,如見到則保留作林先生女兒收藏或研究林先生治學歷程之用。林先生讀書治學,時於書頁留下跡記,有時僅用紅筆標注重點,間或有手書闡述引申之語,某些書內字跡甚豐,連跨幾頁的天地位都留有手書,我們發現告知師妹,她每欣然展讀,向我們憶述林先生讀書情境,再珍而重之藏起該書。我偶見合用之文學書,她也再讓我收藏細讀。
當然,絕大部分藏書還是簡單分類後,放入紙箱逐一封存,林年同畢生二萬數千冊電影研究及文史哲藏書,最後依循囑咐,分別捐贈北京電影學院、林年同生前任教的香港浸會學院及女兒就讀的香港培正中學。藏書、散書、再藏書,生命流逝、知識傳遞、生命又延續,我們終將失去一切所有,但或許仍有能夠以至必須流傳的部分,藏書的意義或許如此流動,失去的生命由此婉轉再生。
可以想像你從外面的世界回來
翻開剛買回的書本端詳
是同樣的午後,煦和的陽光滿溢
是這書室容納了不同的知識它們都在這裏
可以進出梭巡眾多界限之內外
這麼多的書總有人要問何時看完
我想知道你是如何應付這類質詢
顯然你也到過那幾處賣舊書的地方
或許我們也曾相遇?
彷彿看見你翻書覓書的神態
想走過去跟你打個招呼
你手捧着好像也是我久尋而未得的書
要離去了麼帶着你最後找到的宗白華
我卻不知可以找到甚麼
書店外的世界已近黃昏正滂沱下着大雨
在這暮春三月帶着外界蕪亂的心情
一輛車駛過,幾個人冒雨走過馬路
濕濡街道愈發顯出城市之失序與無助
在這雨水混和了景物迷亂的季候
是你在最後的日子依舊來去
方外遊心姑且翻撿出一刻可以莞爾的歡愉[1]
一九九〇年九月,為紀念林年同先生及以上一段造訪其藏書室的事,我寫了〈藏書——紀念林年同先生〉一詩,九四年再加修訂,以從《鏡游》一書獲得靈感的“游目”為筆名,發表於《素葉文學》第五十四期,再收錄於二〇〇二年出版的詩集《單聲道》;但一直還想寫一篇文章較詳細地記述這事,不意拖延多年。本年五月時值林年同逝世二十年,我決意重讀《鏡游》、《中國電影美學》、《林年同論文集》等書及《八方文藝叢刊》,追憶前事,恭撰本文。
一九九〇年十一月出版的《八方文藝叢刊》第十二輯既是該刊最後一期,也有林年同先生紀念專輯,刊登林先生的電影論文、逝世前一個月在病榻上撰寫的長詩〈黃菊詠〉,以及友人和學生的悼念文章。〈黃菊詠〉後來收入盧偉力和黃淑嫻所編的《林年同論文集》作為〈代序〉;林年同早年曾在《中國學生周報》“詩之頁”發表新詩,在那一段最後的日子,他選擇以新詩總結畢生文藝生命,以野生的黃菊花為意象,寄寓他一生所追求的美、所探問的學術、所嚮往的境界:“燈光亮了/曾經是維斯康堤的光和影/是那少年/是那失去的追憶”、“曾經是安東尼奧尼的中國/煙霧中的長江大橋/遠古的國土/沉睡的大地/木偶樂園的戲台”,在一百零三行的長詩中,林年同以近乎剪接的筆法,呈現一個一個藝術生命尋求與探問的情境,淡入又淡出,正視藝術生命的掙扎和流逝,深沉亦復堅穩的語調使我一再動容,最後他寫道:
在這狂熱無理的時刻
我找到了宗白華
世紀末的年代
你能往哪裏去?
你可以找到甚麼?[2]
林年同找到他一生的追求,最後把探問移轉給下一個年代的人們。仍是“狂熱無理的時刻”,也許,更變本加厲地狂熱無理,文藝仍頹唐、資料仍散佚,我應該怎樣給林年同先生回應,我能往哪裏去?我可以找到甚麼?[3]
二〇一〇年五月十九日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