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自序
少年時代學寫散文,依循着司馬長風一九七八年所編的現代散文選集,編織個人思緒。最初是選集中幾篇文章的題目吸引了我,巴金〈廢園外〉、李健吾〈切夢刀〉、何其芳〈遲暮的花〉,皆別緻而帶點落寞,出以沉潛靈動文筆,引領讀者勉力向現實超拔。我驚訝於這等文章的力量,遠超我最初對文藝的想像,逕自梭巡在書叢中覓出更多五四以後詩文,在此過程中,我讀了司馬長風本人所著的《綠窗隨筆》、《唯情論者的獨語》等文集,又在陳錦昌(陳汗)的散文集《斷弦琴》讀到〈憶司馬長風先生〉一文,大概是這條由現代散文選到編者本人文集再到紀念編者文章的軌跡,載我由五四時代到了香港。
時代與場景,固有所更迭,而在香港的幾代作家,着力抒寫時代新聲,或往復刻劃現實,寄懷種種想像、疑慮,當他們回眸,有時仍會提及,五四與三四十年代文風,如何在他們文字間留下印記,我往後讀到的舒巷城、劉以鬯、馬朗、海辛、戴天、蔡炎培、也斯,皆有類近的創作心跡,他們都試圖通往文藝的超拔,每感與社會扞格卻未肯止息,由此,香港幾代作家,與五四時期至三四十年代文風,仍隱約相繫。
感念於時代、文藝與人生的交織,我嘗試整理二千年來至今十數年對文藝的抒懷、寄意,編為一本有關文藝理念的文集,取名《這時代的文學》,首兩卷以人物為中心,卷一“啟悟之源”懷想我敬慕的老師、前輩,卷二“方外同途”問道於我同輩的文友,從他們的行止和著述中,標示出文藝所能達致的感悟,也渴求呼喚共同的路徑。這些文章有的本是書評、書序和讀書札記、隨筆,其以人物為中心,行文方向卻非一般人物描寫,它最後指向的是人物背後的文藝理念,也呼應着我跌宕的思索。
卷三“這時代的文學”收錄二〇一四至一七年間寫成的一輯文章,皆圍繞“香港文學”而發,本帶議論成分,穿插着論據、事例或文本分析,唯在本書脈絡中,這批文章仍作為散文收錄,因為它們孜孜呈現的,更是一種有關香港文學的想像,當中有時代回溯、個人追憶、今昔反思和焦慮,也嘗試說明或解釋,我長年所仰視的文學理念,到底是甚麼。
卷四“茶與書”以清茶伴書式的閒談開始,嘗試歸結談話,或也藉以抒解卷一至卷三所散發的若干鬱結,如果可以,我實在不想以消沉收結,文藝應具煥發、感悟和超拔的力量,至少如淡甘茶味,不經覺地點染着今昔生活的種種。
二〇〇一至二〇一五年間,我曾在不同報刊撰寫不定期專欄,較早期是二〇〇一至二〇〇二年間,《明報》“世紀版”隔月、隔周刊出的“詩邊掇拾”和“舊書新果”,二〇〇六年十一月至二〇〇七年一月間有《成報》“筆鋒版”每周刊出的“抗世詩話”,二〇〇八至二〇一二年有《文匯報》“采風版”每周刊出的“詩幻留形”,二〇一四至二〇一五年間再於《星島日報》“名筆論語”欄每月刊出一篇文章,另有不定時刊於《信報》、《明報》和《字花》的書評或散文,以上文章有部分收錄在我的《愔齋書話》(二〇〇六年)、《愔齋讀書錄》(二〇〇八年)和《抗世詩話》(二〇〇九年)三本書中,而《這時代的文學》一書,除了若干選篇,大部分都是二〇一〇年後未結集的作品。
其中,〈鏡游方外獵書藏——紀念林年同先生〉一文寫於林年同逝世二十周年,在緬懷前人、思考他一生探索追尋的文藝以外,一九九〇年暑假到訪林年同藏書室一事,也標誌着我真正求學問道之始。〈在愛荷華大學圖書館尋訪溫健騮詩集〉和〈文學的前景和高度——電影《三生三世聶華苓》〉兩篇文章,寫及二〇一二年九月至十一月到美國愛荷華大學參加“國際寫作計劃”的見聞,提出一些有關文藝倫理的思考。〈香港中文的斷想〉一文是為《聯合文學》二〇一六年二月號的“香港文青最前線”專輯而寫,簡約地總結我對香港中文的想法,並以對未來香港文藝那略顯消沉但已極力壓制的想像,引作本書結語,但如果可以,我更願意以〈活在共同年代的“新人”〉一文中對“新人”的期許作結。
〈活在共同年代的“新人”〉作為卷二“方外同途”的首篇,開啟我上文所指一系列問道於同輩文友的文章,該卷當中的〈正常讀者的目錄〉、〈詩的經文性與不可言說〉與〈本源的暫現〉這三篇,評介梁文道、小西和劉偉成三位文友的著述以外,也在文中述及我與三人的友誼,分別始於高中時代和初進社會謀職之時,如今回想更覺文藝、時代和一點個人情誼,確如〈本源的暫現〉結尾所述,當覺察到本源的失落與不可能的同時,文藝會最終讓本源暫現,其間,“場景挪移,文字更迭,有臉容也有聲音,我認得,那是廢墟中青澀的歌聲,美麗、活潑而殘酷”。
一組文稿由作者到出版社再成為書籍出版,猶如歷經流轉的世情,一本書的誕生實屬不易,當中固有涉及各類工序的運作,但一種意念緣起,結合文藝想像,方是成書關鍵,而忝列“香港散文12家”系列其中一本,亦堪為個人紀念。
陳智德
二〇一七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