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文藝新潮》的靈光
我中學時代在書店讀到馬朗的詩集《焚琴的浪子》,約只七十多頁的薄薄一冊,卻被那激盪而又深沉內歛的氣魄攝住,馬朗筆下那往復縈迴的時代呼喚既遠且近,既有總題為“獻給中國的戰鬥者”的〈焚琴的浪子〉和〈國殤祭〉兩首長詩,細寫身處國共內戰晚期的知識份子內心掙扎,也有寫馬朗來到香港後,以〈沙田一瞥〉和〈北角之夜〉等詩呈現經驗斷裂、記憶錯置的迷亂和醒悟;內容主題關涉個人與時代,加上馬朗所使用的語言風格,接近我同時如饑似渴地追讀的辛笛、穆旦等三四十年代現代派詩人的風格,具深沉的感染力,我慶幸知道,那一代人的語言沒有在一九四九年後真正斷裂,而是在五十年代播遷到台灣和香港。
我初讀到《焚琴的浪子》時是八十年代中,那時中國內地已出版了《九葉集》,稍後再有香港出版的《八葉集》,辛笛和穆旦等九位前代詩人被冠以“九葉派”之名重新受到重視,香港的詩刊如《詩風》也組織過“九葉詩人”專輯介紹,讓讀者知道中國改革開放後,許多一度被禁止寫作的現代派詩人又重新活躍起來,辛笛出版了新詩集,開放的氣氛令人鼓舞。
回溯歷史,更覺五十年代一輩在台、港兩地延續現代派文學的可貴。在那艱難的年代裏,無論物質、精神生活、政治氣候、前景各方面都非常嚴峻,抗衡的聲音得來不易,一九五六年,馬朗在香港創辦《文藝新潮》,創刊號的發刊辭提出“為甚麼這是禁果?為甚麼要遮住我們的眼睛?……我們處身在一個史無前例的悲劇階段,新的黑暗時代正在降臨”。針對的是五十年代中國內地主流文論,視現代派文學為“落後的小資產階級”筆下的“反動逆流”、“毒草”而全面打壓,作家不是被噤聲就是被批鬥,而五十年代的台灣因恐共防共而彌漫白色恐怖之風,當時香港文壇亦因恐共而趨於保守,馬朗後來在一次訪問中提到當時文壇的保守甚至“開倒車回到“新月”時代以前”,也提到“受到政治勢力的影響,我們的視聽都被矇蔽多時”,馬朗創辦《文藝新潮》,就是以現代主義文學抗衡該時代的保守氣氛。
《文藝新潮》的具體做法是譯介最新的歐美文學,也回顧三四十年代的師陀、沈從文等當時已被噤聲停筆的作家,同時刊發台、港的最新文學創作,既有台灣的著名詩人紀弦和林亨泰,也刊登本地青年詩人崑南後來被視為香港新詩經典的〈布爾喬亞之歌〉、〈賣夢的人〉等作,當然還有徐訏、劉以鬯、李維陵、葉維廉的多篇佳作。《文藝新潮》辦至一九五九年的第十五期停刊,但其間對台灣和香港文壇有重要影響,當時《文藝新潮》未能在台灣正式發行,卻以手鈔本方式在讀者圈子間流傳,《文藝新潮》停辦後,崑南與友人先後再辦《新思潮》和《好望角》,多少延續了《文藝新潮》的方向。
文藝的力量,有一些影響不是即時的,也斯為馬朗詩集《焚琴的浪子》所寫的長篇序文中,提到他年輕時,大約是一九六三年,如何在北角的路邊舊書攤發現《文藝新潮》,他之前從未讀過這刊物,很驚訝地知道五十年代的香港已有如此前衛的文藝。他其後再於九龍的廟街見到幾套《文藝新潮》,全數買下再分送朋友,也斯一九七五年在香港中文大學的“校外課程部”開設“三十年來香港文學”課程,再影印《文藝新潮》內容作為教材。余生也晚,未能在七十年代認識也斯,但有幸在一九九五年香港藝術中心的“香港文化”課程上,首次聽也斯的課,他也提到《文藝新潮》,並影印了李維陵和崑南的作品與我們討論。
當時我經常逛舊書店,幾年來在港、九各地舊書店不時遇見舊刊物,但從未見過《文藝新潮》,可能當年流通量不多,散出的人更少。我只透過馬朗詩集《焚琴的浪子》及也斯和其他前輩作家的介紹而得知《文藝新潮》,我視它為難得一見的珍貴史料,很渴望能一睹原物。兩年後,我成為嶺南大學中文系碩士研究生,申請得聯校圖書證後,第一時間渡海往香港大學孔安道紀念圖書館的香港特藏,有點緊張又強作平靜地向圖書館員遞上索閱紙,終於得閱《文藝新潮》實物而無比振奮,感到無數文藝靈光流傳我身心,瞬間閃逝,該刊比我已知的部分內容還要豐盛,我悟得了文藝的抗衡和時代呼聲,以及那發刊辭“我們處身在一個史無前例的悲劇階段,新的黑暗時代正在降臨”在那時代的真正意味。個人的感悟微不足道,重要是香港文藝對時代的抗衡和創建,也是一道招引承續的靈光,我輩何忍任其消隱暗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