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污麒麟Ⅰ:白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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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九九四七年(2)

第一日,风雪凝成了千军万马,红色的粉末点缀其中。老人为断臂的伤口敷上草药。闯荡江湖若不懂得一点医术,任何侠客都是混不过去的。就这样,梅乌孙躺在床上睡了一天,夜晚高烧不退,他索性拼了,取一颗丹药含在嘴里——一股蒸气上头,燃起了熄灭的柴火。不说包治百病,但对老人而言,癫狂总比伤痛好过许多。

第二日,风雪凝成了千年古树,丑陋的乌鸦垂死枝头。断臂老人将美人沮婵娟的尸体藏入地窖——天寒地冻,存放的东西自然不会腐烂,以免旁人察觉。当然了,地窖的尸体远不止一具,这里堆满了干瘪瘪的尸首,有梅乌孙吸食的,也有沮婵娟吸食的,二人服用一人分量的丹药,唯有喋血才能避免移魂症的爆发。十年之间,两人互相埋怨,不能说没有感情。梅乌孙情不自禁地亲吻美人,落下了两行老泪。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山不容二虎的日子这么快来临了。

第三日,风雪凝成了白湖之泉,浇灭了太阳的余晖。身为凤阳村村主任,梅乌孙与老少爷们商议御敌之策:挑选精壮的汉子组成民兵,日夜操练,怀揣“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态,与青龙飞拼死一搏,绝不能辱没了“七族之首”的荣耀。

第四日,风雪凝成了熊熊烈火,蒸发了万物生灵。皮家的牲畜像是预知了什么,成群结队地逃跑,一下子少了大半。一向抠门的主人家好不容易大度一回,宰杀了剩余的牛羊,请全村人大吃大喝,一起痛快一场,权当是壮行饭了。炎族村民见了梅乌孙一个个竖起拇指,赞道:“大侠就是大侠,丢了胳膊也是天不怕地不怕!”他们并不清楚断臂的去向——此时此刻,蛀虫张开了大网,伸向了凤阳村落——还以为是追杀哪位怪盗游侠的中途,留在了侠义场。唯有主人家皮一禾垂头丧气,也不知是否心疼辛辛苦苦积攒的家业,却听他道:“我等小民全仰仗梅大侠武艺绝伦,才敢与青龙飞斗上一斗。如今战力折损,可如何是好?”他一边敲打桌子,一边唉声叹气。大家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一言不发。梅乌孙左手一挥,抱起了最喜欢的炎族粮酒,索性再做一回大侠,不醉不归。

第五日,风雪凝成了千年冻土,在过去与未来之间不停穿梭。整个村落的家畜都跑光了,梅乌孙站在高处,以简练的语言聚众演讲,鼓舞大家抵御强敌。村民们见一个外族人为了本族之事连身家性命都置之度外,哪里顾得上自己的小心思、小算盘,一个个燃起斗志,就是死也要拿出炎族人的气魄——否则,何以称为“七族之首,炎语通行九州”?

“大事不好,逃跑的畜生……死在了村外!”

吝啬鬼皮一禾也被编入了民兵队伍,他奉命去村口巡逻,面带数箭,狼狈而归。梅乌孙带人迎住,见他伤势严重,已经救不活了。正寻问时,皮一禾遗言:“包围了……”话未说完,紧紧握拳的手松开了。积雪掩盖尸体,犹如一股强劲的吸引力,连千年古树的老根也攀爬起来,在人类的耳朵里生根发芽。

“终于来了。”

一支胡哨划破长空,远方的战马踢踢踏踏,带来了屠刀,送走了亡灵。数以千计,根据梅乌孙掌握的情报,想必是青龙飞的全部精锐了。

羚羊图腾的旗帜,摇曳在风雪之中……

转眼间,凤阳村被围得水泄不通,狄族游骑的速度太快了。训练多日的民兵根本来不及集合,以一比数十的绝对劣势,不敢出门半步。操刀手随心所欲,如切瓜切菜,不折一兵一卒,便已经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了。惨叫声与天边的晚霞连成一片,悠悠回旋,夜幕却足足迟到了六个时辰。

一人骑着紫红色朱龙驹,他身长八尺五寸,左手握刀,右手持剑;脸上一道深长的伤疤,火光之下尤显荣耀;两只浅金色的眼睛,藏不住“精灵血脉”的事实。此人力道极大,仅一招,石头垒成的墙壁便被完完整整地劈成三段。即使是北海王手下武功最强的猿臂将军和虎胆将军也没有这般本事,怕是青龙飞本人了?

“天神燕尔斯,吾乃神子神使,三神一体,唯神独尊!”

北海王青龙飞相貌粗野,骨子里透着一股傲气。他仰天狂笑,浑厚的狄语充斥着野蛮人炽热的吼叫。狄族骑手恭恭敬敬地行君臣之礼,默念“唯神独尊”,仿佛看见了天神燕尔斯洁白的圣光。

青龙飞狂傲不羁,挥手道:“儿郎听令,炎族乃劣等种族,杀光他们的男人、孩子!”胡哨声漫山遍野,大地为之一震。

“杀!杀!”

“杀!杀!”

…………

金色眼瞳的屠夫瞄准了各自的猎物,战马贪婪地咀嚼人肉,缰绳长出了铁刺,弯刀所到之处,必定引发血光之灾。一场屠杀愈演愈烈,狮子与老虎的爱情终归画上了句点,揭开了丑恶的面纱。

“乱臣贼子、异教徒青龙飞!”一人用狄语大声喊叫,“你妄自尊大!自称神子神使!不怕天神降罪么?!”

青龙飞篡改唯神教义,为了不叫北海人上当受骗,来自胡国的狄族人穆大孤身传教,却惨遭北海王裸刑的毒手:将犯人脱光衣服关进鸟笼,狭小的空间仅存蹲客;浑身酸麻之后,好以冷水浇灌;不出半个时辰,冻死鬼的坟墓传来了拒绝的呼吁。幸亏梅大侠及时赶到,救出了传教士,令反对青龙飞的其他艺术品好不羡慕。

穆大潜居凤阳村多年,冻掉了左臂和右腿,仅靠一根条树枝勉强支撑。他那张缺了门牙的嘴在不违背唯神教义的前提下,不停地咒骂异教徒青龙飞:

“唯神教乃是胡国国教!国君世代神子,亲王世代神使!青龙飞不过一市井小儿,胆大包天说什么三神一体,罪过矣、罪过矣——”

喊到最后一个“矣”字,传教士咬牙切齿、怒气冲天,声音在风雪世界回回荡荡,传递着来自坟墓的期盼与冰块艺术品的寄托,真真切切如一把利刃插在了青龙飞的胸口。

“狄族同胞们,莫要听他哄骗,回头吧、回头吧——”

“嗖”,一支箭到,直挺挺地射入了传教士的嘴巴。他的喉咙里依旧念着“回头”,寒冬的热血永不凝固。穆大身子歪斜,喊道:“回头……”这位狄族勇士,犹如千年不倒的古树与万年不灭的灵魂,屹立在唯神教义的魂魄旗下。

北海王大怒,狂声一笑,拉弓复射却是不中。红色飞沫扬起之时,一名骑手快马赶到,他弯腰挥刀,朝传教士穆大仅有的左腿轻轻一划,马不停蹄,一步到位,动作娴熟漂亮,堪称狄族健儿的“扫地式”马术。

北海王大叫一个“好”字,众骑手一片轰动。无名英雄奔马炫耀,勒住缰绳,甩蹬离鞍,双膝前行,跪在了大王跟前。青龙飞双手抚着功臣的头顶,默诵了一段唯神经典《寡灵本》中的文字:“凡你所听,皆归于我;凡你所见,皆归于我;凡你所知,皆归于我;凡你所行,皆归于我。”数以千计的狄族骑手,仿佛听见了父母的亡魂——仅死人可见——在举行某种仪式,为自己的子女祈祷、赎罪。

“唯神独尊!”

“唯神独尊!”

…………

梅乌孙不通狄语,忙于拯救炎族孩童的他,顾不上叫骂的传教士,待到反应过来,人已成悲。来自南国的蛮族人信仰仙渡教,在海外仙人的庇护下,奋勇向前。朝老人偷袭的骑手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先是失去了战马的前蹄,一个翻滚将人甩抛出去,来不及从头晕眼花的撞击中反应过来时,脖子一凉,便成了梅大侠的剑下亡魂,却也找到了属于亲生父母的冰块。

而后,路过传教士穆大的尸首,梅乌孙停下脚步,望着熟悉的脸庞,他苦笑一声:“穆疯子,你一个废人又能改变什么,更何况还是个疯子。”言罢,伸手合上了死者的眼睛,绿色的眼眸喷发了牡丹花似的怒火。

恰在此时,青龙飞目光一扫,认得是刺杀自己得力干将的梅大侠。英雄惺惺相惜,二人大眼对小眼,互相洒笑。

北海王甩开了贴身卫队、跳上了爱马朱龙驹,长鞭一挥,飞一般地朝梅乌孙扑了过去,气势如虹。青龙飞猛然抽出后背的刀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绕到老人身后,刀剑齐砍——蛀虫敲响了战鼓——梅大侠不急不躁,他单手一顶,轻轻松松地将青龙飞的招式弹拨回去。北海王吃了一惊,自觉遇上对手,狂声大笑。

梅乌孙将平生所学——六招六式的“羽化登仙”一一使出,内修鬼之影的剑术力道轻柔,大有四两拨千斤的气势,与力大无穷的青龙飞截然相反。

“北海梅大侠,凭这娘们剑法换来的名号吗?”

北海王狂笑一声,语气充满了蔑视。他右手使的是二十八招剑法“唯神独尊”,速度与力量兼备,完美融合了左手的三招六式刀法“奉天承命”,讲究的乃是冰火两重天——力道之强,堪称北海第一。

不远处,三名狄族骑手正追赶一名逃跑的炎族男童。小男子汉怀抱不满周岁的妹妹,拼命逃跑,跑呀、跑呀,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一刀砍去,男童的鲜血洒在了妹妹的脸上,染红了嘴角的白梅,女婴的啼哭声,瞬间被湮没在漫天飞雪的红黑世界。

梅乌孙躲过了青龙飞的一道背击,趁着胯下的空当朝朱龙驹急刺,两孔剑洞留在了马肚,黑血泉涌,满是恶臭的寄生虫:算是报了男童、女婴之仇。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北海王极度抓狂,不知是大叫还是大笑,他怒气冲冲地跳下战马,捋了捋它的鬃毛,对梅乌孙狂吼:“老小子,寡人本不杀蛮族,都是你自找的——”朱龙驹是他最爱的战马,十战十捷,从未受伤。

一颗炎族老人的头颅滚落到梅乌孙的脚边,黄色的眼眸闪闪发光,白色的须发依旧盘在头顶,栩栩如生。他生前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夫,别无所好唯有下棋,每次对弈都能胜人半子,号为“凤阳国手”。

梅乌孙大怒,他见朱龙驹不死,快速补上三招。北海王瞧在眼里,挥舞刀剑格挡下来。不料,梅乌孙身子一转,顺势朝青龙飞出剑,简直不要太快!北海王的肚子被划破一道,兽皮战甲溢出血来,倾泻之物满是无头蝗虫。

两名炎族壮汉见青龙飞受伤,挥舞着锄头朝他的头颅砸去。梅乌孙大喊“不要”,却是来不及了。暴走的北海王胜过了所有妖魔鬼怪,他刀剑并行,伴随令人作呕的狂笑,两名好汉相继殒命。领头羊舔了舔剑尖的残血,头上青筋暴涨——在某种仪式的环绕中,布满了浅色瞳孔——惹得寡人兽性大发。

“老小子,一招之内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北海王狂声大笑,显露出傲视群雄、孤芳自赏的秉性。梅乌孙在腰间的束带里取出最后一颗丹药,嚼碎了咽下肚肠——忽然之间,一股热劲周游全身,将方才的疲倦一扫而光。

“青龙飞,你死期到了!”

北海王先发制人,左右全然不是相同的招数,苦练了三十年才达到“刀剑合一”的境界,也不知击碎了多少冰块。平日里他在白湖练功,感受极寒与极热的自然之道——蒸发浪漫,凝固现实——使他的功力突飞猛进、行如流水。

梅乌孙后发制人,以速度的优势连抛几招虚式,紧接着却是一剑致命的打法——暴雪并没有眷顾它的老朋友,反而吞噬着老人的断臂,凝成了一条苍鹰的尾巴——舍弃了防御,若不成功,全身的破绽势必暴露无遗。即使拼上性命也要守住侠义之道,他命令自己。

妇女的哭喊声、叫嚷声,甚至是暴虐的哀鸣声,声声入耳,验证了此时此刻,炎族男子通已死绝,鲜血染红了北海的千年冻土,剩下的只有等待悲惨命运的红粉佳人。

梅乌孙的长剑与青龙飞刀剑并成的锋芒撞在一起,终究是单条手臂力道不稳,长剑一下子弹飞出去。北海王的刀剑同时插进了老人的胸膛,使他一下子吐出了两块乌鸦形状的肺片。伴随一阵咳嗽,青龙飞抽出刀剑,狂笑不止。老人想起了女儿梅夕姑,想起了妻子清公主,想起了情人沮婵娟,也想起了自己——一条即将死去的可怜虫。

胡哨声铺天盖地,胜利的欢呼声游离在凤阳村落的夜空,冰雪覆盖的老屋遭受到一场大火的洗礼,磨灭了一切炎族人存在的痕迹,暴露出北海王治下的绝对领地。千年古树烧得火红,幸免于难的花瓣全部落在了冻死鬼的坟墓,摆成了精灵模样。

青龙飞摸了摸脸上的疤痕:北海最后一片净土啊,终于在二十年后重归一统;鬼州七国占领数百年的岛屿啊,唯有继承“精灵血脉”之人,才配享用老祖宗的名号——北海王。

忽然之间,一阵清脆的铃铛声由远及近,绕有梅花伴奏、蝴蝶起舞。梅乌孙冥冥之中察觉到:一定是他来了,那位天下无敌的人、自己的主人!

北海王握紧刀剑,迅速做好了战斗准备,二十年的戎马生涯使他格外警觉。眼前一个矮他半截的神秘人正在雪中漫步,头戴斗笠瞧不清面目:身长七尺二寸,披挂了一件黑色的单肩软甲,短短的铁剑提在手里,瘦弱的身材在风中摇曳,背后通通是死人可见的千军万马。

“哪里来的野兔子,还不快滚?”

青龙飞看不清死人世界,根据经验判断,来人不似武功高强之辈,心情放松了许多。筋疲力尽的北海王忍不住骂了几句脏话,精神恍惚之际,仿佛瞧见了另一种真实——天地有序,人鬼有别。

狂风暴雪弥漫了双眼,远方传来了幻兽白龙的咆哮声,引发了阵阵海浪惊涛。神秘人闷哼一声,她缓缓提剑,身前的影子成双成对,犹如蝴蝶乱舞,却没有丝毫力道,也不见任何气势。

北海王从未见过这样的招式,印象中也只有在街头演杂耍的江湖艺人,才会搞这些名堂,不过是博人眼球、任意糊弄罢了。

思考的瞬间,不见来人动作,却听铃铛声在耳边打转,眼前忽现一片剑光剑影,有百十个之多。若要仔细数数,便会知道,正是一百〇八道光影,若隐若现、飘忽不定。北海王见势头不妙,急忙挥舞刀剑,尽力格挡。适才发现,敌人早已收剑入鞘,安安稳稳地站在那里,似乎从未离开。北海王的脸上泛起了一圈红晕,他不敢狂声大笑了,甚至连呼吸都彰显出一个人此时此刻的镇定。观战的怕死鬼希望时间倒溯,好去追寻去年夏天一个清凉的早晨。

青龙飞又要出招,眼前的神秘人却消失了,化作铃铛掠过耳旁。北海王胸口一闷,像是被人切中命脉,低头看时,插入自己心窝的,不正是来人的短剑屠龙么?于是乎,他一声狂笑,弹指间断了呼吸。多年以后,青龙飞的尸体化作满是蝗虫的肉泥,永远被踩在炎族人的脚底。

神秘人收剑入鞘,缓缓道出了一百〇八式剑招的名字:“大道无极!”声音清脆而又响亮,蕴藏着霸道与孤傲的女王气息。

铃铛作祟,神秘女子摘下斗笠,露出了一缕银白色的发丝,扎在黑色短发的头顶。与此同时,她朝梅乌孙走去,冥界的千军万马紧随其后,引来了阵阵狂风暴雪。老人热泪盈眶,即使再过五百年他也认得,自己的女儿确实漂亮了。十五年不见,银白色的发丝依旧独一无二,当年的小脑袋,如今已经是大姑娘了——死亡的瞬间,他又回过神来,了却这一生最大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