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傍晚,赵达声拎着几个饭盒,打开房门,脚跟一勾,把门关上。他冲屋里喊:“吃饭喽!咦,人呢?”
屋里没人应声。赵达声将饭盒放在餐桌上,然后快步走向阳台。
阳台上防盗窗紧锁着。赵达声看到许盈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听到赵达声进门的声音,也丝毫没有挪动她的身子。
赵达声:“我回来了,赶紧吃饭吧。”
许盈还是没有反应。赵达声走到许盈的身后,两手扶着她的肩膀:“许盈,你别这样。咱们燕儿吉人天相,一定会逢凶化吉的,没准明天她就有消息了,就回到我们身边了。啊,多想也没用,想多了伤身体。”
许盈的身子还是一动不动,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赵达声的话。
赵达声躬身一下子把许盈抱了起来,朝餐厅里走:“乖,吃饭。”
许盈忽然像在睡梦中惊醒似的,双手双脚乱舞乱蹬,然后双拳狠擂赵达声的前胸和肩膀。
许盈大叫:“你还我女儿,你还我女儿,你还我女儿啊!”
赵达声将许盈放到餐桌前,把妻子紧紧地抱在胸前。许盈靠在他的身上,一下子哽咽着哭不出声来,过了片刻,才号啕大哭起来。
饭后,赵达声给坐在床上的许盈擦脸、洗脚。许盈无声地任由赵达声忙活。待洗漱完毕,赵达声扶着妻子躺到床上。他在床沿坐了一会儿,看看许盈闭上了眼睛,才悄悄地走出房间。
赵达声来到客厅,拿起电话拨通了公安局梁栋梁副局长的电话。
“栋梁,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扰你。还不是为了女儿的事儿,我想问问事情有进展吗?”
“赵书记,现在查到小燕最后一次住宿登记是在嘉兴西塘古镇的纯真年代青年旅社,与她住一个房间的是一个叫郝梦的女孩。从影像监控看,小燕似乎和郝梦还结伴游玩了半天,然后两人一起离开了西塘,乘坐汽车开往浙赣交界的一个小县城。不过,她们没有在县城里住宿,可能直接去了某个偏远的山村,然后就查不到了。我们对女孩郝梦的身份进行了核实,发现她的身份证是假的。根据我们的判断,小燕可能遇到了人贩子,然后被他们控制在某个偏远的地方。”
赵达声沉吟了片刻。
“赵书记,你在听吗?”
“噢,听着呢。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这是我们的职责。我们一定加紧调查,一有消息,马上向您汇报。”
“好的。谢谢你,栋梁。”
赵达声放下电话,在客厅里来回踱起了步子。走了一会儿,赵达声停下脚步,又拿起电话,揿了几个号码,对着话筒说:“噢,小军啊,你爸回来了吗?噢,那叫你妈听一下电话。睡了?你叫一下她,我有急事儿。行……噢,玉兰,打扰你休息了。嗯,我想麻烦你一件事儿,这段时间燕儿一直没有消息,许盈的情绪有些失控,我怕她出什么事儿,你现在提前退休了,空的时候能过来陪陪她吗?对,好,那太谢谢了!”
赵达声放下电话,坐在沙发上发呆电视新闻频道里滚动播放着新闻。他坐了一会儿,靠在沙发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时,忽听阳台上“咣啷”一声,传来玻璃碎掉的声音。赵达声一下子惊醒,起身到阳台上一看,发现阳台的玻璃被砸碎了。他打开灯,站到阳台窗户前,朝下看看,没发现什么人。再看地上,有一块石头,上面包着一张纸。他捡起石头,取下纸,展开一看,见纸上面写着几个字:
别到处管事儿,否则没有好下场。
赵达声站在阳台上再次陷入沉思。
第二天一早,赵达声上班后,直接去了机要室,看到苏红正在办公室里搞卫生。看到赵达声,苏红忙打招呼:“赵书记早!”
“小苏,你怎么来这么早?”
“孩子上学时间早,送楚楚上学后,我就过来了。”
“这段时间楚楚还好吧?”
“挺好的,就是经常想爸爸。我想过几天带她去看看她爸爸。”
“嗯,好的。辛苦你了!”
“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儿,一点儿都不辛苦。想想以前你们带楚楚,那才真叫辛苦,您又这么忙。”
“忙都忙的。噢,对了,你给我一张休假报告单,我填一下,我准备休个假。”
苏红赶紧从电脑里调出一份报告单,打印出来,交给赵达声:“赵书记要休假,太好了?”
赵达声诧异:“太好了,我休假为什么太好了?”
“您不知道,现在干部休假很不规范,你们领导不休假,下面的干部就不好意思休。结果你不休、我不休,造成了机关单位年年无人休假的怪现象,似乎休了假就对不起组织、对不起工作,觉悟不高似的。”
赵达声边填表格边说:“你说的很对,咱们纪委也应该带这个头,适当的休息,以便更好地开展工作。”
赵达声填完表格,递给苏红:“上午马上送市委,我想尽早出发。”
“赵书记,您要出去啊?”
“嗯,我得去把小燕找回来,否则许盈会疯掉不可。”
赵达声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机,揿了个号码,一会儿,电话通了。
“小丰,你那个车这些天我用一下,我得去把燕儿找回来。你那么忙,你就不要去了。是吗,那行,那你赶紧请假吧。来得及的话,下午你自己把车开过来。好的,再见!”
赵达声回到自己办公室,又拨通了梁栋梁的电话:“喂,栋梁,我想麻烦你个事儿,明天我要出发去找我女儿,你能否把犯罪嫌疑人郝梦的照片或者影像给我看看。我想亲自去找找她,只要找到了这个犯罪嫌疑人,那我女儿也就能找到了。你们按照你们的部署不要变,该怎么查还怎么查,不要受我影响。我这边有了线索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警方的。好的,好的,那我等你们拿过来。”
当天下午,许兆丰开着他的长城越野汽车奔驰在郊外高速公路上,赵达声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许兆丰开车有点猛,赵达声一再叮嘱:“慢点、慢点。”
赵达声手里拿着郝梦身份证上的照片,仔细地看着。照片上的姑娘长得非常水灵,右眉梢下面有一颗黑痣,看起来文文静静的,一点不像犯罪嫌疑人。
“你瞧这姑娘,年纪跟燕儿差不多,怎么就走上这条道了呢。”
“都是让钱给闹的。这些人梦想着一夜暴富,又不想通过艰苦的努力,而是选择非法的捷径,肯定会出问题的。”
赵达声又掏出手机,点开彩信,反复看着从公安监控上取来的郝梦和赵小燕的影像。
赵达声说话声调有点儿发涩,语速变得很慢:“你发现没有,这个郝梦走路时,微微有点外八字。”
“姐夫不愧侦察连长出身,任何时候总是比别人多长一只眼睛。”
“你也一样,那时候军事素质在连里也是顶呱呱的。”
傍晚,赵达声和许兆丰进了古镇西塘,按照路牌指示,直接奔着纯真年代青年旅社而去。来到服务台,赵达声拿出郝梦的照片递给女服务员:“你好姑娘,请问见过这个人吗?”
女服务员接过照片:“郝梦?有印象!前两天,警察好像来问过,我帮着查了一下,前阵子是来住过店。”
这时,有顾客要求结账。女服务员笑笑:“请稍等。”
顾客结完账,女服务员拿起照片接着说:“后来就没见过了。”
赵达声:“她常来吗?”
女服务员:“这倒没印象。应该不是,如果常来,我肯定有印象。”
赵达声:“那好的,如果下次再看到她,能不能打个电话给我们。”
女服务:“那没问题,你们的电话是多少?”
赵达声:“我写一下吧。”
女服务员递上纸和笔。赵达声写好交还给她:“谢谢啊!”
女服务接过纸笔:“没关系。”
这时,从外面进来一对穿着奇装异服的情侣,他们把头发染成了绿色和橙色,像外星人一样。许兆丰一直在旁边看着他们,忽然高声叫起来:“姐夫,找到了,找到了!”
许兆丰拉着赵达声的手把他从旅社内拉到外面。
赵达声感到莫名其妙,问:“你找到什么啦?”
“姐夫,我找到线索了。那个郝梦其实一直在重要景点的青年旅社活动,但是穿上了咱们侦察兵的迷彩服,就算咱们看到她,也不一定认得出来。”
“你意思是,她乔装打扮过了,并且换用了不同的假身份证?”
“我看到刚才那一对穿着奇装异服、染着彩色头发的情侣,我忽然想到的。准没错!”
“你说的可能性很大,但是,这样找到她就更难了。”
“所以,我们得采取相应的办法,尽可能地找到她。”
“你有什么好办法?”
许兆丰拉着赵达声往河边走去:“我的估计,郝梦,暂且先这么称呼她。她肯定会在景点的一些青年旅社选择合适的女孩下手,只是她很可能已经改名换姓,以逃避警方的抓捕。现在,为了扩大搜寻面,我们两人应该分头寻找,分别去两个景点蹲守,这样找到她的可能性就扩大一倍。姐夫,你说呢?”
“也只能这么着了。我把视频影像发一份给你,你也熟悉熟悉她的体貌特征。”
“好,那我往杭州方向的景点去找,你继续守在这里。”
“嗯,发现可疑的对象马上报警。”
“好,我们也随时联系。那我走了,姐夫再见!”
“再见。”
第二天,天空中飘下细密的雨丝,把古镇罩在一层薄雾中,眼前的景色一下子成了画家笔下的水墨画,平添了一种人在画中游的意境。赵达声一个人走在廊棚下,看着往来的游船,寻找可能出现的人影。再看看身边走过的每一个女孩,眼中透露出一丝焦虑。走累了,他就坐在靠椅上,或者在路边亭子中坐一会儿,眼睛还是盯着来来往往的女孩。他看到前面有一家彩云堂国际青年旅舍,便快步走了进去。
赵达声向服务员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服务员便把住宿人员登记本拿给他翻看。赵达声一页一页仔细地查看起来。没有找到可疑的信息,赵达声把本子还给了服务员。门口不时有年轻人进来住宿,一个个有说有笑,朝气蓬勃的样子。赵达声把镇上所有青年旅社的登记薄都看了一遍,也没有看到郝梦的任何信息。他回到纯真年代青年旅社,坐在登记处旁边的椅子上,看着进进出出的游客。又转到留言墙前,仔细看了起来。上面的留言五花八门,有表钟情的:亲爱的洋,爱你一万年——你的枫。有猜谜式的:今天的雨是我思念你的泪,明天的雾又代表了什么呢?——冬瓜皮。唯独在留言墙的右下角有一句留言与众不同:抛开世俗的喧闹,期待一次闺蜜式的相约,去共赴一场桃花源式的梦想之旅。诚征女旅伴一枚——林夕QQ:86866286。赵达声默念着,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立刻向林夕的QQ号发送好友申请。没过一会儿,QQ提醒“好友”加载成功。一会儿,赵达声便接收到林夕发来的信息。赵达声便与林夕在QQ上开始聊起天来。
赵达声写道:“我是一名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叫屠依芳,今天无意中看到你在墙上的留言,不知我可不可以成为你的旅伴。”
“当然可以啊。”
“那不需要什么条件吗?”
“没有任何条件,大学生最好了,咱们有共同语言啊!”
“那我们在哪里会面?”
“你在哪里?我过来找你。”
“我在古镇西塘。”
“我在杭州径山,现在马上出发到你那里。大概两个小时左右,你要不到长途汽车站等我吧。”
“好的。”
“你可别自己走了,否则失约就不好了。”林夕强调道。
“放心吧,我一定等你。”
“你可想好了,我们不是纯粹去玩。主要是在玩的过程中考察民情、民意,体验原生态的生活状态。因为我是支教老师,我希望我能为支教所在地的百姓做一些事情。你们这些大学生,知识丰富、信息发达、乐于助人,说不定将来成为改造发展建设偏远山村的中坚力量。”
赵达声摇摇头,打管道:“啊!你是支教老师啊!你太了不起了,我也想当支教老师,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做有意义的事情,这次跟你去,正好可以考察考察。”
“那你算找对人了。”
赵达声收好手机,想了想,便朝着长途汽车站方向走去。他来到长途汽车站候车室,不时看看墙上挂钟的时间。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机蜂鸣声响起来。他一看,是林夕发来的信息。
“我已经到杭州客运中心站了,过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你别走开啊!”
“我已经在长途汽车站等着了。”
“你千万要等我啊!”
“我等着呢。”
大概过了四五十分钟,赵达声估摸着时间快到了,便走到候车室外面。他在汽车站的廊檐下踱来踱去,不时抬腕看看手表,再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过了一会儿,赵达声的手机蜂鸣声再次响起。他一看手机上QQ头像在闪动,便打开一看,是林夕的信息:“我已到西塘长途汽车站,你在哪里?”
“我去附近买点水果,你到售票处门口等我吧,我马上过来。”
林夕回复了OK的字样。赵达声朝售票处方向走过去,隔了十多米的距离,朝着售票处方面张望,没有发现可疑的人。他站下来,装作无所事事的样子,在那里东张西望。又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女孩出现在了售票处前面的廊檐下。这女孩剪着齐耳的短发,面貌清秀,身材姣好,像一名大学生。赵达声从手机翻出郝梦的照片对照了一下,虽然女孩已经改了发型,但看她微微外撇的两脚,一下子就确认这女孩就是郝梦。赵达声不动声色,躲到一根廊柱后面,远远地看着郝梦。然后拨通了当地110指挥中心的电话。过了五六分钟,三男一女四名便衣过来与赵达声会合。五人简单沟通后,便朝着售票处的林夕合围过去。到了近前,一名男警忽然叫了“郝梦”,林夕下意识地转头看着警察。另外几名警察一拥而上,把林夕抓住。女警给她戴上了手铐。
“你们干吗,抓错人了吧?”
一女警道:“别演戏了,郝梦!跟我们走吧。”
林夕低下头,乖乖地跟着警察朝着不远处的一辆警车走去。赵达声边跟着警察朝警车走去,边拨通了许兆丰的手机:“小丰,郝梦抓住了,你赶紧过来吧。”
第二天凌晨,三辆越野警车来到浙赣交界的一个小县城。车子停在镇子大路尽头处,十几名警察押着郝梦下了车,沿着高低不平的山路朝村子里走去。赵达声和许兆丰跟在警察的后面。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狗吠声。一行人来到村子里,摸黑走到一户人家院子前。院子里的狗听到人的声音,在里面狂吠着。
郝梦指着这户人家:“就是这家。”
刑警队长把队员叫到跟前:“第一组负责破门,封堵一楼,凡是出来的人,全部抓捕。第二组,直接攀爬至二楼,对二楼各房间的人员实施抓捕。第三组,封堵各出口,以防个别人员逃窜。各小组行动!”
只见第一组队员,两人相助,一人蹲伏,一人上肩,上面的人攀上院子围墙,飞身进了院子,只听里面的狗“呜呜”地叫了两声便没了声响。接着院门被打开了,警察蜂拥而入。第一组接着破一楼的房门。第二组用攀爬索从廊柱直接攀爬上了二楼。这时,二楼屋里的人听到动静,打开房门朝外探出头来。两名队员一把推开房门闯了进去。一名警察将开门的男子戴上手铐。床上的女人看到警察突然出现在面前,一下子尖叫起来。
警察:“马上穿好衣服出来。”
另一名警察则去另一个房间搜寻。过了好一会儿,楼里的人都被控制住,警察把他们都集中到了一楼的客厅里。但是赵达声和许兆丰没有看到赵小燕。赵达声上前问郝梦:“赵小燕呢?”
郝梦指着中年男人金生钱说:“我也不知道啊,你问他吧。”
刑警队长走到金生钱跟前,拿出赵小燕的照片递到他面前:“她去哪儿了?”
中年男人嘴唇发抖:“在,在阁楼上。”
赵达声和许兆丰赶紧往楼上跑。
中年男人从裤兜里掏出钥匙喊:“钥匙。”
许兆丰回头把钥匙拿上。两名警察也随着赵达声往楼上冲去。赵达声三步并作两步冲上阁楼,看到房门锁着,他等不及许兆丰送钥匙上来,抬腿就是一脚。门开了,里面黑乎乎的,一股酸臭怪味扑鼻而来。借着微弱的光,赵达声看到地上蜷缩着一个人影。此时,警察也跑了上来,拿出手电往里照。借着手电光,赵达声一眼看到赵小燕惊惧的目光。他大喊一声:“燕儿,爸爸来了。”
赵小燕疑惑地看着这么多人一下子出现在眼前,有些不知所措。
赵达声:“燕儿,我是爸爸!”
许兆丰:“燕儿,爸爸、舅舅来救你了!”
赵小燕此时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她朝着赵达声扑过来:“爸,爸,爸……”
赵达声一把抱住女儿,一下子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许兆丰上来不停地拍着小燕的后背。
赵小燕泪流满面,声音颤抖:“爸,你怎么才来?我以为见不到你们了,我想你们……”
赵达声:“燕儿,没事了,没事了,咱们回家,回家。”
许兆丰:“燕儿,没事了,咱们马上回家,回家。”
赵小燕:“回家,我要回家……”
临睡前,赵达声坐在电脑桌前,不停地敲打着键盘。许盈靠在床背上翻着一本养生杂志。
许盈:“达声,这两天你去找女儿,也累了,还是早点休息吧。”
赵达声:“知道,知道。只是这些天想到几个观点,得把它赶紧记下来,省得忘记了。听说中央正在研究监察体制改革,我们基层应该结合实际做些工作上的研究,为上级决策提供依据,既积累经验,又做些尝试和探索,将来留一些东西下来,对咱们开展工作有帮助。”
“都像你这么干,将来腐败没有了,你们纪委也可以撤销了。”
“那好啊,这才是我所追求的。”
“你啊,尽做梦。”
“我愿意为这个梦想而奋斗!”
“算了,不跟你说这个了。前阵子燕儿不在家的日子里,我才算是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骨肉分离,什么叫生离死别,什么叫度日如年。那时候,我的脑子里只有燕儿,看不到燕儿的时候,哪怕只是一分钟,对于我来讲,就好像一年那么长,我承认我的精神出了些问题,如果燕儿再不回来,现在我可能已经被送到精神病院去了。燕儿回来以后,我前前后后想了很多。以前你在部队主抓军事训练,那时候我就替你担心训练安全,就怕哪个战士训练中出事儿。战士们天天在那里操枪弄炮、摸爬滚打的,特别是演习的日子里,就跟上战场似的,他们一不小心,就容易受伤,甚至出事故。如果哪个战士出了事,我也跟着你吃不好睡不踏实。要知道他们可都是父母的宝贝。从部队回来,你干纪委书记的这几年,原以为心理负担会因此而减轻,没想到反而加重了。你说你天天干的都是得罪人的活儿,我在外头天天见人就赔笑脸,总觉得是不是对不住人家,也难保人家不会对你报复。你自己算算,咱家的玻璃窗被人砸碎过多少次了?这倒还好,我最担心的是你和燕儿,哪天坏人要是狗急跳墙,真对你们用极端手段,你俩真要有个三长两短,那我还要不要活了?”
赵达声停下手里的活儿,回头对妻子说:“你就是想太多了。咱们干纪检工作,工作对象都是党员干部,不同于一般的刑事犯罪,不会有什么情况的。再说,我赵达声还怕啥,我怕过谁,咱都是死过几回的人,我还怕他们?!贪生怕死当不了好兵,贪生怕死也干不了纪检,成不了好的纪检干部。”
“你不怕,我怕。”
“不用怕,怕啥!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别成天瞎琢磨。”
许盈温柔地看着赵达声,柔声说道:“达声,听我的,咱不干纪委书记了,好吗?咱随便干啥,你反正有了这个级别,干个副市长或者副书记,甚至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或者政协副主席都成,咱们安安心心地过日子不好吗?”
赵达声安抚妻子道:“谁不想安安心心地过日子,是那些腐败分子不让咱们安安心心地过日子。他们侵蚀国家肌体,侵害百姓利益,我赵达声天生就与这种人为敌,我就是要与这种人过不去,让他们害怕,让他们坐立不安,让他们胆战心惊。”
“可是你天天得罪人,我怕他们哪天报复你和燕儿。”
“你错了,即使是真的得罪人,得罪的也是少数人,可我赢的是更多干部群众的信赖,维护的是党的形象。”
“大道理我说不过你,可是你也得考虑考虑咱们这个小家,考虑考虑我的感受,我真的不想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了。你听我的,咱不干纪委书记了,好吗?”
“干不干纪委书记,那是组织决定的。组织上把我放到这个岗位上,他们是有考虑的,不是自己想干就干,想不干就不干的。我是组织的人,一切听从组织安排。”
许盈一听着急了:“什么组织不组织,就你老古板,就你死脑筋。什么年代了,还一天到晚组织不组织的,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什么年代?甭管什么年代,我赵达声是党培养起来的,组织永远是第一位的,只有组织选择我,我不可能去选择组织。”
“你越说越来劲了,算了,不和你说了,跟你说话才是真正的对牛弹琴。”
说完,许盈朝向另一侧顾自睡了。
赵达声无奈道:“瞧你,动不动又生气……”
当晚,赵达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没有睡着。周强的陷害案查到现在,李大可的疑点慢慢地被放大。如果真被确认,那是不是意味着余仲君也与大麦集团有牵连。赵达声不敢多想,可是另一件烦人的事情搅得他无法合眼。那就是江志华最近收到了不少举报反映小舅子许兆丰的问题,说他收受贿赂为大麦印染公司违法排污提供便利。如果这个事情属实,那接下来更严峻的考验将会来临。虽然他作为姐夫对许兆丰的问题必须回避,但不知道这个事情会在家里将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星期五下午,余仲君、林妙雪、麦思源及大麦集团董秘刘婧四人来到郊外胥鸣山游玩,他们沿着游步道朝山上爬。深秋的山风不时把林妙雪的长发吹乱,她紧紧地跟在余仲君的身边,两人说着悄悄话。麦思源和刘婧手拉着手,一副亲昵的样子。山道上行人很少,四个人都穿着运动服,看起来很放松。
麦思源:“余书记,您这些年都忙于工作,可能很久没有到山上来散心了吧?”
余仲君:“是啊,我看起码得有七八年了吧。山里的空气这么好,看起来以后啊还得多来,像我们这种整天闷在办公室的人,身体都坐出了毛病。”
刘婧:“那余书记下次来的时候,一定要带上我啊。”
余仲君:“没问题。但要看麦总同不同意!”
刘婧:“他伴儿那么多,不会不同意。”
麦思源:“谁伴儿多啦?”
林妙雪看着余仲君:“是啊,一匹马儿配一个鞍,谁的伴儿多,谁就有问题了。老余你说是不是?”
余仲君笑着说:“他们俩的事儿,别扯我身上来。”
走着走着,刘婧一个人跑到前面去了,指着山顶上一个古刹的屋角:“看,胥鸣寺马上就到了。”
余仲君:“是啊,再不到,我的腿都抬不起来了,可能真的要爬着上去了。”
林妙雪跟在他身边:“瞧你虚的,得好好补补。”
余仲君色眯眯地看她:“多补有用吗?”
林妙雪低头笑:“你难道自己不知道啊?”
一行四人来到胥鸣寺门口,古刹不大,却显古老。匾额上“胥鸣寺”几个字苍劲有力,落款为清康熙十五年东江知县凌止淹。门前一只大香炉,烛台上燃着几支大红烛,炉里燃着残香,寺里零星有几个游人。一名老僧人留着长髯坐于大雄宝殿门侧的条案前,面前放着一本厚厚的功德簿,对走过的游人似见非见,一副超然物外的神态。
四人进了大雄宝殿,见正中供奉着观世音菩萨。菩萨雍容端庄,慈眉善目,俯视着面前的众生。麦思源第一个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朝着菩萨顶礼膜拜。接着刘婧、林妙雪跪在他的两边也朝菩萨跪拜。三人的表情庄重,看似十分虔诚。余仲君起先在旁边看着,既不拱手也不跪拜,林妙雪走过去:“你怎么不拜啊?”
“我也信也不信,可拜可不拜。只要心中有佛,跪拜与否,只是形式而已。”
“只是你到了菩萨面前,最好还是拜一下。我都为咱俩许了愿了,你连拜都不拜?”
“你为咱俩许了什么愿?”
“你拜了我再告诉你。”
“亲爱的,你看我这身份,哪能搞烧香拜佛这一套?”
“你这身份怎么啦?人家古代县太爷还为寺庙题匾额呢。”
“那是什么年代啊。咱们共产党人信奉共产主义,不兴这个。”
“不就抽个签吗,干吗还上纲上线的!”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那我一会儿也抽个签。”
“你必须先拜,只有拜了才灵验。”
麦思源、刘婧走了过来。麦思源帮腔:“是啊,拜过之后再抽签比较好。”
余仲君:“行,那我也拜一下。”
余仲君朝身后瞧瞧,看没有游人,便走到蒲团前,双膝跪了下去,双手合十,对着观世音菩萨,叩首膜拜,并且连拜三下。然后,双手托起签筒,“哗啦哗啦”摇起来,一会儿,一支签从签筒里掉到地上。余仲君放下签筒,捡起竹签,站起身来,朝身后和左右看看,生怕被人看见似的。
林妙雪上来抢过竹签去看,上写第二十九签。她高兴地挽着余仲君的胳膊:“走,我们请大师解签。”
余仲君看看身后远处的游人,用力把林妙雪的手甩掉了。林妙雪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们来到门侧条案前,将求来的签递给长髯老僧。麦思源和刘婧也一起过来听老僧解签。老僧接过签来,拿在手里看了一眼,起身到身后的条目中抽出第二十九支签条,拿到余仲君面前。对余仲君说:“恭喜施主,抽到了上上签。”
林妙雪接过来,看着上面的小诗,念道:“明不相刑运不通,子星迟滞岂嗟容。丹桂月中今已种,万裹秋光一树红。”
林妙雪:“运不通还上上签?这什么意思,请大师帮着解一解吧!”
老僧人:“行,我来看一看。施主早年运势欠佳,但不影响后势前程。命中有子,但来得稍晚。施主善缘已经种下,只等时机一到,皆将圆满。”
余仲君:“大师,早年是指什么时候?”
老僧人:“应该是二十岁前。”
余仲君:“那时候家里苦,考不上大学,就去当兵。后来上军校、提干都比较顺。可是,大师,你说我命中有子,这个好像不太准。”
老僧人:“施主命中有子,因姻缘未到,而来得较晚,施主不必对此耿耿于怀。好在善缘已经种下,只等机缘到来,万般圆满。”
余仲君:“可是我妻子年岁已高,恐不能再生育。”
老僧人:“得姻缘之人,结姻缘之果,此女非正配妻室。请施主要善待有缘人啊!”
余仲君默默点头,朝林妙雪看了一眼,与林妙雪目光相接。两人都不作声。
麦思源:“恭喜余书记,善缘得种,有缘人不就在眼前吗?”
林妙雪嗔怪地:“胡说什么呢,谁是他有缘人?你们男人真讨厌。”
刘婧鼓掌:“太好了,太好了。我也去抽一签,让大师给我解一解。”
说完,她拉着麦思源的手朝签筒走过去。
当晚,余仲君、林妙雪回到碧海情天二十九号别墅,余仲君站在二楼房间落地窗前,手里端着一杯红酒,不时抿上一口,眼望着窗外的大海,沉默不语。
林妙雪走到他身后,双手抱着他的腰,柔声说:“亲爱的,你从胥鸣寺回来,一直默默不语,到底怎么啦,哪儿不舒服吗?”
“没有,我就是想静一静,脑子里有些乱。”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想什么?”
“你下午听了大师的话,说你命中有子,激动了呗!”
“激动啥啊,都一大把年纪了。”
“那你肯定在想,我的儿子应该跟谁生呢?”
“妙雪,你别乱想了。还能跟谁生?”
林妙雪扳过余仲君的肩头:“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想跟谁生?”
余仲君一口喝掉杯中的红酒,把酒杯扔到地上,一把将林妙雪抱起来:“小调皮,我就跟你生,就跟你生,怎么样?”
余仲君抱着林妙雪把她抛到床上。林妙雪故意尖叫一声,余仲君顾不得其他,一下子把林妙雪压在了身下,两人缠绵起来。
……
过了一会儿,两人疲惫地躺在床上。林妙雪趴在余仲君胸前,用手抚摸着余仲君肩胛骨上的伤疤:“亲爱的,你的伤疤现在还疼不疼?”
“阴雨天还是会有酸酸的感觉。”
“你这可是战功!你真了不起!”
“这有啥!上过战场的,哪个不挂个彩?赵达声不也是,不过他是脑震荡,外头看不出,伤在里面,失忆了三年。”
“你说你救过他的命?”
“是啊,严格说起来,他也救过我的命。有一次我带一个班抵近侦察,回撤时遭遇敌人巡逻队,起先他们以为是自己人,靠近时从钢盔的反光中看出破绽,双方交火。结果我们被多于三倍的敌人围住,幸好赵达声带人来接应,否则我早就报销了。”
“哎,那是不是因为这个,你才娶了王玉兰?”
“不是。赵达声失忆后,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本来部队是按失踪人员向上报的,后来不知怎么把他按牺牲人员报了上去,所以大家都以为他牺牲了。”
“后来你就娶了王玉兰?”
余仲君抚摸着林妙雪的背,沉思了一会:“这个事情现在的年轻人是没法理解的。那个时候,人都特别单纯,我啥也没多想,老赵一走,丢下孤儿寡母,我就是一心想照顾她们。特别是想把他的儿子拉扯大,以慰烈士英灵。后来,我觉得自己也离不开小军娘俩了,我们就结婚了。又过了一年,赵达声才从兄弟部队找过来。当时我们都蒙了,就跟做梦一样。我想过,把娘俩还给达声,可是他不干,他说这个家不能再拆散一次了。那时小军与我的感情已经很深了,对达声反而陌生,所以达声也不愿意把小军带走。其实,我知道赵达声那时的心里有多么痛苦。但是,又能怎么样呢?我俩找了个地方喝了个酩酊大醉,过后,赵达声就回新部队去了。没过多久,我就到地方工作了。没想到,赵达声后来找的老婆是我的同乡,之后,我们两家每年都要见几次面,两家的关系也像一家人一样。更没想到的是,三年前,赵达声随妻子转业到了东江,又和我搭班子。那时候,他是连长,我是副连长。现在,我是市委书记,他是纪委书记。你说人生是不是像做戏一样,转来转去,又转到了一起。”
“唉,太感人了,真的让人不敢相信。那时,他比你大。现在,你比他大。这些倒没啥,我就是不知道王玉兰和许盈到底能不能相处好,两个女人,这样的关系。”
“这个倒还好,王玉兰就像大姐,许盈就是小妹。大姐可以包容小妹的任何任性和偏见。我真的很佩服王玉兰,她虽然是我的老婆,但她从来没有向我提过半点过分的要求。有人把大地形容为母亲,而如果把王玉兰这样的母亲形容为大地,我觉得一点都不过分。因为她从来都没有什么过多的欲望,她只是用她的善良、真诚、无私回报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林妙雪不服气:“既然她那么好,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好呀?”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缘分吧。”
林妙雪用手指点了一下余仲君的额头:“哼,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