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摩尔人和地中海巴巴里海盗的故事:斯坦利·莱恩-普尔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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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最后的哥特人

当亚历山大的大军横扫东方的古代帝国时,有一个地区却泰然自若,毫不妥协。阿拉伯人并未向这位征服者派去恭顺的使者。亚历山大十分愤怒,决心将这些不逊的阿拉伯人踩在脚下。可是,当他正准备入侵时英年早逝,阿拉伯人也因此幸运地逃过一劫。

这发生在基督降生前300多年。独立的阿拉伯人已经在这片广阔的沙漠半岛上居住了很久,此后又几乎与世隔绝在这里生活了1000多年。伟大的帝国在域外起起落落:亚历山大的继任者在叙利亚和埃及分别创立了塞琉西王朝和托勒密王朝,奥古斯都加冕为罗马帝国皇帝,君士坦丁成为拜占庭帝国的第一位基督教君王,蛮族部落大肆入侵罗马帝国的各个行省;而阿拉伯地区依然保持原样,无人关注,自然也无人有兴趣来征服。该地区的边缘城市可能会向霍斯劳(Khosrow,波斯萨珊帝国皇帝)或恺撒表示效忠,罗马军团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席卷阿拉伯后又匆匆离开,但外界对阿拉伯的影响微乎其微,阿拉伯人仍旧我行我素,不理世事。他们被历史上著名王朝统治的地域所局限,无法向外发展;阿拉伯人的骁勇善战和沙漠也将入侵者拒之门外。从遥远的古代到7世纪的基督教时代,世人一直对他们知之甚少,如果有人想侵犯阿拉伯,必然遭受惨重损失。

可是,阿拉伯人忽然性情大变。他们不再追求与世无争,反而开始直面外部世界,热衷扩张。这都是由一个人引起的。阿拉伯先知穆罕默德在7世纪初开始宣扬伊斯兰教,他教导的内容简单易学,他的教义使人民感同身受,进而引发了一场革命。穆罕默德在希伯来人古老信仰的基础上加以增补和修改,该信仰在阿拉伯地区本来就有不少信徒;同时,穆罕默德大力反对偶像崇拜,而是宣讲一神教义。我们现在很难理解穆罕默德宣扬的单纯、非情绪化的教义为何能给整个阿拉伯民族带来如此不可抑制的冲动和改变,但我们知道宗教革命已经发生了。这位真正的先知浑身都充满了神秘且强大的人格魅力。

到目前为止,穆罕默德都是真实的存在。他真诚又勤奋地教导民众他所相信的唯一正确的信仰,其教义充满了崇高的理念。先知和信众用无比热忱——有人亦称之为狂热——征服了普罗大众的情感。在穆罕默德时代之前,阿拉伯人像一盘散沙,是各种敌对部落或氏族的集合。他们推崇原始野蛮的武力,热情好客甚至颇有骑士精神,热衷于追逐战利品。先知现在把阿拉伯部落的人转变成了穆斯林,令他们充盈着殉道者的热情。

穆罕默德去世前就已成为阿拉伯的统治者,团结在伊斯兰教义下的阿拉伯部落开始大肆向外扩张,令邻国震惊不已。在穆罕默德的继任者——多位哈里发的领导下,他们的军队占领了波斯、埃及和北非,直到赫拉克勒斯之柱(即直布罗陀海峡);从中亚的奥克苏斯河(Oxus)到大西洋海岸的广阔土地上,虔诚的人们在穆安津译注:穆安津即宣礼员,是清真寺呼唤信徒礼拜的人物。的召唤下一起祈祷。

穆斯林或萨拉森人(Saracens)的攻势在小亚细亚被希腊皇帝译注:即东罗马帝国皇帝。的部队阻止,直到15世纪,奥斯曼土耳其人才获得梦寐以求的君士坦丁堡。在地中海的另一边,同样也是一位希腊皇帝的将领暂时阻止了阿拉伯人的前进。作为征服者的阿拉伯人横扫了北非的各个行省,经过长时间的斗争,好战的柏柏尔(Berber)部落消停下来,向阿拉伯人俯首称臣。挡在他们前进道路上的只剩下休达(Ceuta)要塞了。与地中海南岸的其他地方一样,休达也属于希腊皇帝,但是它离君士坦丁堡太远,只好向邻近的西班牙王国寻求支援。当时,西班牙虽然名义上仍归希腊皇帝管辖,但实际统治者是托莱多国王。就算西班牙倾其所有,似乎也不太可能消弭萨拉森人入侵的狂潮。这时,恰巧休达总督朱利安(Julian)和西班牙国王罗德里克(Roderick)之间又发生争执,为入侵者打开了方便之门。

当时,西班牙正处于西哥特人(Visigoths)——原本是蛮族部落,同其他蛮族一样,趁罗马帝国衰落时占领了这个行省——的统治下。东哥特人(Ostrogoths)占据了意大利,他们的亲戚西哥特人征服并取代了苏维人(或斯瓦比亚人)和其他野蛮的日耳曼部落,于5世纪在原罗马帝国的伊比利亚行省(西班牙)建立了自己的政权。他们发现这里同帝国其他地方一样,充斥着导致罗马帝国毁灭的奢华和堕落。罗马人同很多尚武的民族类似,完成征服并将整个已知世界踩在脚下后,便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一头倒在温柔乡中不可自拔。曾几何时,当西庇阿(Scipio)或恺撒号召罗马人保卫自己的国家或征服新领土时,罗马人会毫不迟疑地放下犁头,挥舞利剑为国出征。然而,现在他们不再是那些过着俭朴生活的勇士了。

410年,西哥特人洗劫罗马

在西班牙,富裕阶层只知道享乐,他们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吃喝玩乐、赌博,进行那些能刺激感官的活动。但绝大部分人要么是奴隶,要么是依附于土地的苦工,他们连同耕种的田地在地主手里转来转去,其实跟奴隶差不多。在富人和奴隶之间还有一个所谓的中间阶层——市民。不过,市民的境遇可能更糟。他们肩负着国家正常运行的一切重担:纳税、服徭役,为富人浪费在奢侈品上的费用埋单。生活在这样一个怨声载道的国家,没人会去抵抗强悍的入侵者。那些富裕的贵族正沉浸在享乐中,面对敌人入侵居然无动于衷,他们的宝剑因长时间闲置竟生锈了。奴隶们对更换主人一事毫不关心,反正新主人也不可能比以前的更坏。市民阶层则不满,为了抵御入侵,他们不得不承担大部分开支;与此同时,他们却没有获得任何好处。

这样一个群体显然不可能组建成一支强军,哥特人因此不费吹灰之力就攻入西班牙。那些城市心甘情愿为哥特人打开了城门,哥特人轻轻一击就令罗马的病态文明屈服了。事实上,之前的蛮族部落——阿兰人(Alans)、汪达尔人(Vandals)和苏维人——早已为哥特人准备好了征服路线图,他们只用跟着走就行了。罗马化的西班牙人清楚地知道蛮族入侵的悲惨后果,他们曾经目睹城市被烧毁,妻儿被掳掠,那些勇于抵抗的领袖被屠杀;他们经历了野蛮人带来的各种灾祸——瘟疫、饥荒、废弃的家园、随处可见的饥民,整个国家都陷入无法无天的混乱状态。西班牙人明智地吸取了教训,认可了哥特人的统治。

8世纪初,当萨拉森人抵达大西洋的非洲海岸,越过直布罗陀海峡来到阳光灿烂的安达卢西亚时,哥特人已经统治西班牙200多年了,这段时间足够洗刷掉旧王国的腐朽痕迹。古老的文明有时也能因引入野蛮且阳刚的种族而重新焕发青春的活力。哥特人本应该能够改善西班牙的状况,他们勇敢、坚强,而且不易被安逸的生活腐蚀。他们信仰基督,以他们的方式成为非常虔诚的信徒。虽然君士坦丁皇帝将基督教立为罗马帝国的国教,但基督教在帝国的西部行省并未落地生根。所以当哥特人到来时,西班牙人只是名义上皈依了基督教。一旦哥特人这样愚昧却虔诚的民族出现,就能激发人们对新宗教的热忱,天主教神父也对教会的发展充满了希望。实际情况却事与愿违。哥特人依然虔诚,但他们把自己的宗教行为视为对不端恶行的赎罪。他们在犯罪的同时也会忏悔,这样就能心安理得地继续淫乐享受,而无良心不安。哥特人和之前的罗马贵族一样腐败和鲜廉寡耻,他们的基督教行为方式并没有引导他们努力改善臣民的生存条件。农奴的状况甚至比以前更加悲惨,他们不仅依附于土地或者主人,甚至未经主人的许可不能结婚。如果与邻近庄园的奴隶通婚,他们的子女就会在数个所有者之间进行分配。同罗马时代一样,中产阶级还是得承担税收重负,直到最后破产。土地仍然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大量悲惨的奴隶如行尸走肉般在庄园耕种。他们的惨境毫无改变的希望,唯一的梦想就是能在死之前获得自由。那些曾经大谈特谈基督徒之间应充满兄弟情谊的神职人员现在已经变得富有,拥有大量地产,也接受了传统的社会管理方式。他们对待自己的奴隶和农奴毫无怜悯之心,跟当年的罗马贵族一样凶恶。导致罗马毁灭的堕落同样也在富人中间流行,比起之前罗马人的恶行,这些信仰基督教的哥特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位迫切希望找到萨拉森人为何能征服西班牙基督徒的编年史作家写道:“国王维提萨译注:687—710年,西班牙的西哥特国王。将西班牙引入罪孽。”事实上,西班牙人对如何犯下罪孽可谓驾轻就熟,维提萨也并不比前任们更糟。哥特人只是给全民堕落颁发了新的许可证。野蛮人的恶习往往与腐化的文明有相似之处,在这种情况下,道德水准并没有因统治者的变化而有任何改善。多齐《西班牙穆斯林史》(Hist. des Musulmans d'Espagne)第2部第1章。

直布罗陀海峡3D地形图

当穆斯林抵达西班牙边境时,西班牙的状况正岌岌可危。腐败的贵族将所有土地一抢而光,绝望无助的农奴辛勤地耕耘着农田,市民阶层纷纷破产。而在直布罗陀海峡的另一边,正聚集着伊斯兰教的战士,他们都是强悍的武士,心中燃烧着新信仰的熊熊烈火。他们从幼年时代就手持武器,过着单纯、简陋的生活,而且渴望掠夺异教徒的肥沃土地。这样的两个民族毫无疑问会爆发战争,而且,入侵者得到了叛国者的协助,消除了最后一丝和平的可能。

当时,维提萨国王已被罗德里克推翻。一开始,罗德里克统治得似乎还不错,但他很快就屈服于财富和权力。西班牙的社会矛盾严重,只要一颗火星就能引爆并摧毁罗德里克的王国,而他自私享乐的性格无疑是在往火堆上添薪。那时,地方首领会按惯例将子女送到宫廷接受良好的教育和礼仪礼貌的训练。休达总督朱利安伯爵就把女儿弗洛林达(Florinda)送到罗德里克位于托莱多的宫廷,跟皇后的侍从女官学习。罗德里克有义务将弗洛林达视作自己的女儿加以保护,然而弗洛林达非常美丽,罗德里克竟不顾操守侵犯了她。我引用了这一传说,但不能保证其真实性。弗洛林达,按穆斯林的称呼“卡娃”,在安达卢西亚历史的首章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绝对无法忽视;就算她是虚构的人物,她父亲的背叛也是确定无疑的。朱利安伯爵的妻子是前国王维提萨的女儿,如今连哥特王族的血脉也如此被玷污,是不可接受的耻辱。年轻的姑娘在痛苦中给她的父亲写信,并唤来一个可靠的侍从,吩咐他,如果希望获得骑士的荣誉或女士的欢心,他就必须日夜兼程,马不停蹄越过陆地和海洋,直到把这封信交到朱利安伯爵手里。

朱利安原本就与被废黜的维提萨颇有渊源,更何况维提萨还可能是被谋杀的,所以他对罗德里克毫无好感。如今亲生女儿被其凌辱,伯爵更是愤怒,发誓要复仇。迄今为止,是朱利安伯爵成功抵御住了阿拉伯人的攻击,现在他决定不再履行为暴君防御边境的责任了。萨拉森人的实力本来就能征服西班牙,朱利安又恰逢其时地向萨拉森人展示了一条捷径。

最后的西哥特国王罗德里克

古城托莱多今貌

满怀着复仇怒火的朱利安伯爵赶到宫廷,同罗德里克商议防御事宜。他巧妙地压制住对国王的仇恨,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罗德里克以为弗洛林达没有向伯爵告发自己的龌龊行径,居然产生了一丝懊悔之意。他授予朱利安各种荣誉,对其提出的国防议案言听计从,还采纳了其狡诈的建议——将全西班牙最好的战马和武器置于伯爵的全权指挥之下,运往南部防区抵御异教徒的入侵。朱利安伯爵带着国王的信任离开了位于托莱多的宫廷,随他一起回家的还有女儿弗洛林达。临别前,罗德里克要求伯爵稍后进贡给他一些专门用于打猎的鹰隼。他一口答应下来,承诺将向国王进贡之前从未见过的品种,这几乎就是在暗示阿拉伯人就要来了。然后,他返回了休达。

朱利安一回来就拜访了阿拉伯帝国的北非总督穆萨·本·努赛尔(Mūsa bin Noseyr),他俩曾多次交锋。朱利安告诉穆萨,从今往后他将不再与穆斯林为敌,两人必将成为朋友,接着向这位阿拉伯将军大肆渲染了一番西班牙的美丽富饶:水草丰饶,遍布葡萄和橄榄,拥有宏伟的城市和宫殿,到处都是哥特人的宝藏,简直就是流着奶和蜜的应许之地!穆萨要做的就是将西班牙据为己有。朱利安表示自己将为其引路,并提供渡海的舰船。穆萨是非常谨慎的阿拉伯将军,他认为这项诱人的提议很可疑,说不定是西班牙人的诡计,但他还是向主人——位于大马士革的哈里发报告了该消息,并请求指示。与此同时,他也没闲着,派遣泰利夫(Tarīf)率领一支500人的小队,于710年在西班牙的安达卢西亚海岸登陆。渡海的交通工具正是朱利安伯爵提供的4艘运输船。阿拉伯人当年还不熟悉地中海海况,所以穆萨断然不会鲁莽地将大军匆忙送进深海,暴露在不可预测的风险中。

泰利夫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于当年7月返航回来。他登陆的地方直到现在还是以他的名字——“泰利夫”命名。他洗劫了港口城市阿尔赫西拉斯(Algeciras),确信朱利安伯爵提供的关于西班牙未设防的情报是真实的,其对入侵者的忠诚可以信赖。穆萨仍然不愿意冒太大的风险去征服新领土。大马士革的哈里发也禁止穆萨将大军派往未知险地,只授权他进行一次小规模的远征。然而在泰利夫大获成功的鼓舞下,穆萨决心发动一场更大规模的冒险行动。711年,罗德里克正在北方忙着镇压巴斯克人译注:巴斯克人直到现在还有脱离西班牙的倾向,甚至还建立了武装组织。(Basques)起义。得此情报后,穆萨命令一支大部分由摩尔人组成的7000人的部队,在摩尔人塔里克将军的指挥下,再次袭击安达卢西亚。“摩尔人”这个词泛指在西班牙的阿拉伯人和其他穆斯林,但准确地说,它应该只适用于北非和西班牙的柏柏尔人。在本书中,“摩尔人”指大众普遍认可的含义,除非特意将阿拉伯人与柏柏尔人区别开来。这次行动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塔里克在一处叫“狮子岩石”的海岸登陆,那个地方后来被称为“Gebal-Tarik”,也就是“直布罗陀”(Gibraltar)。他指挥部队攻陷卡尔泰阿城(Carteya)后,便挥师向内陆挺进。很快,罗德里克就率领哥特人的主力部队前来拦截进犯之敌。两支军队在瓜达莱特(Guadalete)附近的一条被萨拉森人称为瓦迪贝卡(Wady Bekka)的小河岸边相遇,该河经过特拉法尔加角(Cape Trafalgar)流入海峡。

此前一段时间,西班牙曾流行一个传说。当罗德里克国王坐在古老的托莱多城的宝座上时,有两个老人进入拜谒大厅。他们穿着古老的白色长袍,腰带上装饰着黄道十二宫的符号,身上挂着数不清的钥匙。“国王啊,您知道吗?”他们说道,“很久以前,当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在海峡树立起他的擎天巨柱时,他就在这托莱多古城附近建造了一座坚固的高塔。他将一道魔法咒语封闭在塔内,并用钢锁将厚重的大铁门锁死。他规定每一个新登基的国王都应该设置一把新锁但绝不能入内,并预言那些擅自进入高塔,企图揭开其神秘面纱的人,必将招致灾难和毁灭。从赫拉克勒斯时代一直到现在,我们和我们的祖先都一直守护着这座塔。虽然有些国王想要破坏大力神的规定,但是他们的结局无一不是死亡,没有一个人能跨越门槛。国王啊,现在我们来请求您,把您的钢锁附在魔塔入口上,就像您之前的所有君王做的那样。”说完,两位老者就离开了。

塔里克渡过直布罗陀海峡,登陆伊比利亚半岛

塔里克

瓦迪贝卡战役前,罗德里克向西哥特军队发表战前演说

罗德里克听到老人所说的故事后,却按捺不住进入魔塔的强烈欲望。主教和辅臣们都再次告诫他,没有人曾进入过塔内,即使是伟大的恺撒也不敢尝试。


古老的文献说,它永远也不应被打开,

直到来了一个末代国王,

此刻他的帝国正摇摇欲坠,

背叛在地下挖掘致命的陷阱,

复仇之神则高悬上空。


罗德里克不顾所有人的劝诫,在骑士们的陪同下骑了一天马后来到了魔塔下。魔塔耸立在一块高高的岩石上,四周都是悬崖峭壁。魔塔由碧玉和大理石构造,到处镶嵌着精美的装饰品,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要进入塔内必须通过一段石质通道,而且有一道沉重的铁门堵住了去路,上面挂着从赫拉克勒斯到维提萨,历经了无数个世纪已锈迹斑斑的各种铁锁。那两个不久前去过拜谒大厅的老人正恭候在通道两侧。看门人已等候多时,预感不祥。在衣着华丽的骑士们的帮助下,他们费力地试图打开锈锁。直到日落时分,大门终于被打开了,国王带领队伍通过了入口。随后,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一行人来到一个大厅,大厅尽头又有一扇门,一个容貌恐怖的巨大铜像守在门边。它不停地挥舞着沉重的狼牙棒,一遍一遍击打地面。

罗德里克看到这座铜像时,有片刻时间心慌意乱,觉得不可能通过它的狼牙棒。但他发现在铜像的胸口上刻着“我尽我责”几个字后,便鼓起勇气向铜像解释自己并无亵渎神灵的意图,只是希望了解这座塔的奥秘,恳请铜像让他通过。于是,铜像抬起狼牙棒,静止不动了。国王和随从们从它下面穿过,进入了第二个房间。这个房间镶满了宝石,正中间有一张大力神摆放的桌子,桌上有一只盒子,上面的铭文写着:“塔之奥秘,就在其中。只有国王,方能开启。他必通晓,美妙之事。务必当心,死前告知。”

罗德里克打开盒子,发现除了一张折叠在两块铜板之间的羊皮纸外什么也没有。纸上画的是一群骑在马背上的人,他们凶神恶煞,手持长弓和弯刀。画上还有一段格言:“看啊,鲁莽之人,那些人将把你从宝座上抛下,征服你的王国。”罗德里克一行人凝视着画面,忽然听到战争的声音,仿佛看到那些奇怪的骑兵的身影开始移动,画面变成了战争的景象:


在罗德里克悲伤的眼前,画面徐徐展开,

依次呈现神秘的景象,

在他们流血前,就显示了战争的迹象,

战争还未发生时,天机便已被透露。


“他们面前出现一个宏大的战场,基督教徒和摩尔人在那里殊死搏杀。他们听到奔腾的战马的嘶鸣声、嘹亮的号角、铜锣的铿锵以及无数战鼓的轰鸣;他们看到刀光剑影、长槊交织、乱箭纷飞。基督徒的战线岌岌可危,异教徒向他们压来,使他们溃不成军。神圣的十字被碾碎,西班牙的旗帜被踩在脚下,空气中回响着胜利的呼喊,伴随着愤怒的号叫以及垂死之人的呻吟。在骑兵阵列中,罗德里克国王看见一个头戴王冠的武士背对着画面,骑着一匹白色战马,同他自己的战马‘奥利里亚’一模一样,而且那人也装备着他的盔甲和武器。混战中,武士落马,消失在乱军中。奥利里亚在战场上狂奔,马鞍上却没有骑手。”华盛顿·欧文《征服西班牙(博恩版)》(The Conquest of Spain)第378、379页;《西班牙(美国版)》(Spanish Papers)第1卷第42页。国王和侍从们仓皇逃出这座被诅咒的魔塔,大厅里的巨大铜像也跟着消失了,两名年老的看门人则死在入口处。当狂风暴雨来临时,魔塔突然起火燃烧,石块纷纷塌落,在风中乱舞。尘埃落到地上,旋即就变成一滴滴火红的鲜血。

中世纪的编年史学家,无论是基督徒还是阿拉伯人,都对此事津津乐道,他们写道:


传说与幻象,预言与启示,

阿拉伯所向披靡,屡创神迹,

无尽的阴影中,只有哥特人的叹息。


从编年史中我们读到,交战双方都为各种各样的预兆欢呼或沮丧,甚至有传言先知穆罕默德就附体在塔里克身上,命令他鼓起勇气去战斗,去征服。类似的故事不胜枚举。但是在瓜达莱特的河边安营扎寨、隔岸对峙的两支军队不论各自怀着怎样的愿景和想象,最后的战斗结果都是不可置疑的。

塔里克的确得到了5000名柏柏尔人的援军,总兵力达到12000人,但他对手罗德里克的兵力是他的6倍多。不过,入侵者拥有能征善战、勇猛无比的战士,并且有一位枭雄统帅。反之,西班牙军队则是由一群受尽虐待的奴隶组成的乌合之众,指挥官里还有不少首鼠两端的贵族。维提萨的族裔就在西班牙军队中间,他们表面上服从罗德里克的传唤来到战场,却准备在战斗中向敌人投降,帮助萨拉森人赢得胜利。殊不知他们的行为却背叛了西班牙。他们以为入侵者只是为了抢夺战利品,袭击结束获得足够的财富后就会返回非洲老家,那时维提萨的家族就能重登王位。由于他们在战役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因而西班牙最富庶的行省被穆斯林统治了长达8个世纪之久。

罗德里克穿着威武的盔甲站在华盖下,身后是他征召来的大军。摩尔人见此情景,一时间竟丧失了战斗的勇气。塔里克情急之下高喊:“战士们,敌人在你们面前,大海在你们背后。除了施展勇敢和决心,你们无处可逃。”士兵们鼓起勇气喊道:“我们将跟随你,塔里克。”然后跟着将军冲入战场。战斗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双方都记录下不少英勇的事迹。罗德里克一次又一次地集结军队,然而维提萨的族裔逃离战场改变了局势,导致西班牙军队遭到灾难性的溃败。


唐·罗德里戈译注:即国王罗德里克。的军队惊慌失措,

他们在第八次鏖战中惨败,他们失去了勇气,也失去了希望;

他看到大势已去,希望烟消云散,

便离开大军,独自一人上路。


盔甲上落满了硝烟和血渍,就像冒烟的烙印。

罗德里戈手握利剑,拨开火焰,

剑上血迹斑斑,

镶有宝石的盔甲伤痕累累,他的头盔布满凹痕。


他爬上山巅,登高远眺,

长久注视着全军溃败;

他看见撕裂的王家旗帜被血水浸透,

他听见阿拉伯人获胜后发出的呼喊和轻蔑的嘲笑。


他寻找指挥西班牙大军的勇敢队长,

但除了死人,尽皆逃跑。

谁数得清死者的数目?

他的视野所达之处,大地被鲜血浸透,

他泪如雨下,悲痛欲绝:


昨夜,我是西班牙国王,今晨我失去王位;

昨夜,美丽的城堡应有尽有,今夜我将在何处安睡?

昨夜,一百名侍从在我膝下服侍——

西班牙画家萨尔瓦多·马丁内兹·库韦利斯创作的《瓜达莱特战役》,西哥特人在柏柏尔骑兵前退却

今夜,我无人使唤,无人跟随。


啊,不幸啊,那是不幸的时刻,那是被诅咒的一天!

就是当我降临人世,拥有无上权威的那天。

今夜,悲哀的我本应该看到夕阳落山!

啊,死亡,为何你如此迟缓,为何你还不将我毁灭?洛克哈特《西班牙民谣》(Lockhart: Spanish Ballads)。


这是首古老的西班牙民谣。然而,罗德里克的命运至今还是一个谜。战斗结束后的次日,有人在河边找到了他的马和便鞋,不过旁边并未发现他本人。他毫无疑问是被淹死了,尸体被冲进了大海。但西班牙人不愿相信,他们给死去的国王披上了一件神秘的外衣,而国王活着的时候可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他们把这最后一个哥特人臆想成亚瑟王那种传说中的救世主,并且相信他会在伤口痊愈后,就从海岛上的安息之所回来,带领基督徒们再次对抗异教徒。在西班牙的传说中,罗德里克余生都在虔诚地忏悔,毒蛇慢慢啃噬他的灵魂,这是对他曾经犯下的罪孽的惩罚,最终他的罪行被洗净。“肉体之痛救赎了灵魂之疼”,于是“唐·罗德里戈”获准离开平静之岛,他的同胞们经过漫长的等待后终于迎来了他的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