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摩尔人和地中海巴巴里海盗的故事:斯坦利·莱恩-普尔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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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 伟大的哈里发

读者们可能有些失望,到目前为止,本书主要关注种族和宗教的大规模运动,而非个人英雄,涉及高尚行为和宏大战争的记述也不多,但本书是以一个激动人心的故事为开端,讲述塔里克和他的柏柏尔军队取得的辉煌胜利。这绝非传说,而是确凿无疑的史实。后来我们译注:指的是基督徒。赢得了伟大的、决定性的图尔战役,但这场战役中可能引起读者极大兴趣的细节却很欠缺。与此相反,本书在讲述法兰克人在朗塞瓦尔峡谷的会战时,又有太多笼罩着神话的故事。

从朗塞瓦尔峡谷会战算起,时间又过了100年。读者已经看到欧洛吉亚的死亡和基督徒殉教运动的终结。在那个世纪里,人口混杂的西班牙半岛上充斥着不同种族和不同宗教之间的斗争。然而,金子般高尚的行为极为罕见,这些故事更多时候是诗人的虚构。诗人在作品中臆想出拥有完美属性的骑士形象,一厢情愿地认为这种骑士在战争中随处可见。我们不能因为没有英雄主义行为,或缺乏个人魅力,而认为这些历史颇为无趣。与狂暴的骑士在战场上所表现出的冲动行为相比,无数被忽视的男男女女在令人唏嘘的科尔多瓦殉难时代献身,或许是更加真实的英雄主义。勇往直前,勇敢面对死亡,比忍受长期监禁带来的恐惧和痛苦要容易得多。这些基督教殉道者无故放弃生命,确实误入了歧途,但他们的勇气是值得钦佩的,正如他们的智慧是可悲的。弗洛拉是真正的英雄,因为她是为了心中崇高的事业而牺牲的。欧洛吉亚尽管偏执,但也不愧为真正的英雄楷模。在这些关于种族或信仰的伟大历史事件中,有无数虔诚献身、坚贞不屈的人物。尽管为历史学家所忽视,但同军人立下最耀眼的功绩一样,他们的事迹也需要决心和坚韧才能达成。当人类履行艰难的责任时,往往看不到英雄行为;在大规模群体冲突中,英雄行为则有无穷无尽的机会可以展现。

在个人身上实现英雄主义,比在一个种族甚至一座城市中要容易得多。下面我们将了解一个人,他建立了少有人企及的丰功伟业。时代的需求造就伟大的国王。当国家被伤痛困扰时,当地平线上显现毁灭的迹象,到处充斥着灾祸的不祥预兆时,伟大的国王就会来拯救他的人民于危难之中,恢复社会秩序和福祉,为王国的再次繁荣安康而奋斗。10世纪初,西班牙正焦急地等待这样一个统治者。

科尔多瓦基督徒的殉教事件后,各省紧接着又发生了更危险、范围更广的叛乱。王位被无能的君主占据。蒙齐尔(Mundhir)于886年接替了父亲穆罕默德的王位,在位时间不到2年,就于888年被人害死。他的弟弟阿卜杜拉(Abdallah)正是教唆谋杀的元凶,然而阿卜杜拉却无力应对危机四伏的局势。他狡猾、多变,轮流使用武力威胁和调解。通常的结果是,这两种政策都失败。而且他是如此卑鄙、残忍和邪恶,以至于他统治范围内的所有政治派别都一致憎恶他,决心推翻他的统治。在他不满3年的统治期间,安达卢西亚大部分地区实质上处于独立状态。所有派系再一次蠢蠢欲动,反对中央政权。不论是阿拉伯人、柏柏尔人,还是西班牙人,每个贵族或首领都抓住王国正在衰败、君主无能的机会,利用遍及全国的无政府状态,大肆侵占土地,然后躲进自己的城堡里面无视苏丹的权威。当年征服西班牙的那些阿拉伯部落后裔如今都是各地区的贵族,但他们的人数与其他民族的人数相比少得可怜,这是阿拉伯统治阶层的软肋。他们应该忠于科尔多瓦的阿拉伯王国,而不是群起反抗,并在自己的领地建立独立王国。在科尔多瓦的对手中,塞维利亚尤其强大。虽然其他城市的阿拉伯贵族还没有强大到可以公然与苏丹决裂,但他们只是象征性地向苏丹效忠。洛尔卡(Lorca)和萨拉戈萨总督则从软弱的王国中彻底独立了出来。在科尔多瓦以外的地方,苏丹的雇佣兵四处平叛,迫使人们重新效忠国王,但再也无法指望阿拉伯人来保护倭马亚王朝的政权了。

柏柏尔人的数量比阿拉伯人多得多,同样也心生了反意。他们撕去了臣服于苏丹的伪装,恢复了原先氏族部落的政治制度。埃斯特雷马杜拉(Estremadura)等西班牙西部省份和葡萄牙南部现在成了柏柏尔人的私有财产。他们还在安达卢西亚本土,如哈恩地区把控了多个重要职务。德南(Dhu-n-Nun)地区有个柏柏尔家族,族长穆萨是“一个登峰造极的无赖和可恶的小偷”,他的3个儿子都继承了他的健壮体格和无与伦比的野蛮。这一族人到处杀人放火,所到之处无不被洗劫和屠杀。

皈依了伊斯兰教且吸纳了很多阿拉伯文明精髓的西班牙本地人不像柏柏尔人那样粗野,不过他们对中央政权的敌意丝毫不逊色于蛮族。阿尔加韦省(Algarve)位于半岛的西南角,已完全落入西班牙本地人的掌控中,并且他们在安达卢西亚也拥有众多独立的城市和地区。事实上,所有重要城市都或明或暗在反抗。阿拉伯总督、柏柏尔首领、西班牙叛逆者都拒绝或无视阿卜杜拉的权威,其中基督徒伊本·哈弗逊(Ibn-Hafsūn)的势力最强大。他领导埃尔维拉省(格拉纳达)的山民发动起义,以波巴斯特罗山(Bobastro)上一座石质堡垒为大本营,在周边地区建立了牢固的统治。苏丹一再攻击他,但每次都惨遭失败,只好转而采用可耻的怀柔政策,却又发现哈弗逊已经准备好诡计欺骗自己。

穆尔西亚,即西奥德米亚地区也独立了,由一位温和、有教养的改宗亲王治理。他统治英明,很受臣民爱戴。他热爱诗歌,但并没有忽视军队建设,他有一支数量可观的军事力量,其中包括5000名骑兵。托莱多像之前一样,也反叛了。现在只有北方基督徒之间的猜忌和分裂才能阻止他们收复丢失已久的领土。安达卢西亚正分裂成不计其数的小领地,每一块都相当于封建贵族的私人庄园或小王国,而不是那个曾经强大的国家的一部分。面对入侵的敌人,安达卢西亚将无力抵抗。多齐《西班牙穆斯林史》第2部第11、12章。

在这黑暗的无政府状态中,不乏一些闪光点。前面已经写过,穆尔西亚的统治者是一位开明仁慈的亲王。卡兹洛纳(Cazlona)领主也因对诗人和艺术的慷慨赞助而闻名。他的殿堂由大理石柱子支撑,墙上镶满了大理石和金子。所有令人愉快的东西都能在他的宫殿里找到。

伊本·哈吉(Ibn-Hajjāj)几乎就是塞维利亚的阿拉伯国王,他迫使苏丹与自己达成合作协议,还和苏丹交上了朋友。他以最高贵的方式在其领地内行使着无限的权威。他的城市治理得秩序井然,不受侵扰,作恶者会遭到严厉而公正的惩罚。伊本·哈吉的一举一动都像皇帝那样,他的护卫队由500名骑兵组成,他的皇家长袍由锦缎织成,上面用金线绣着他的名字和头衔。远在海外的国王送给他各种礼物:埃及的丝绸、麦地那的法律学者以及无与伦比的巴格达歌手。当时一位叫“月亮”的美丽女歌手以她甜美的嗓音、华丽的修辞和诗意的激情而闻名遐迩。她这样唱道:“在整个西方,我找不到任何人的品格能与伊本·哈吉的媲美。同他接触的人都能感知到生活的快乐,如果离开他住在别处,就会痛苦不已。”科尔多瓦的诗人都被他那辉煌的宫廷所吸引,只要去那儿肯定会受到热烈欢迎。只有一次,一名诗人遭到哈吉的儿子易卜拉欣的冷淡接待。此人为了取悦王子,朗诵了一首关于科尔多瓦贵族的下流诗词,他知道塞维利亚的统治者对这群人相当反感。“你错了,”伊本·哈吉评论道,“难道你认为像我这样的人听到这种低劣的中伤就会心满意足吗?”

然而,这些偶然的亮点依然无法改变半岛的无政府乱象。由于中央权力被削弱,在数不清的小领主和匪首的袭扰下,安达卢西亚成了各方争抢的猎物。这个国家正处于凄惨的境地,甚至科尔多瓦自身也遭受伊本·哈弗逊及其勇敢山民的威胁,笼罩在令人惋惜的悲哀中。“她虽然还没有被真正围困,但已经是四面楚歌。”一个阿拉伯历史学家写道,“科尔多瓦变成了一座暴露在所有敌人面前的边境城市。”在一个又一个午夜,酣睡中的市民被河对岸不幸的农民发出的悲惨求救声惊醒,原来是波利(Polei)骑兵正把剑刺进他们的喉咙。“国家正面临彻底解体的威胁。”一位同时代的当事人写道,“灾难接踵而至,偷窃和抢劫横行,我们的妻儿沦为奴隶。”人们纷纷抱怨苏丹软弱无能,卑鄙可憎。军队因领不到军饷而怨声载道,各省已经停止向首都供应物资,国库空空如也。

繁荣喧嚣的摩尔大巴扎

苏丹只好四处借贷,贿赂各省假装支持自己的少数阿拉伯人。废弃的市场展示了贸易是如何被摧毁的,面包的价格涨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没有人再对未来抱有希望,所有人都陷入绝望之中。一些偏执的人将所有不幸都归为真主的惩罚,把伊本·哈弗逊看作祸根,他们的悲观预言使整座城市备受折磨。“你有祸了!科尔多瓦!”他们喊道,“你有祸了!你沉沦于道德败坏,腐朽堕落,你必承受灾祸和痛楚。你没有朋友,也没有同盟。当有着大鼻子和丑陋面孔的伊本·哈弗逊,在穆斯林和皈依者的前呼后拥之下来到你的城门前时,你的宿命就将终结。”

阿卜杜勒·拉赫曼三世在电脑游戏《文明》中的形象,这幅图的背景是阿尔罕布拉宫,始建于公元13世纪

在局势最糟糕的时候,一线希望之光照射到了这座城内悲惨的人民身上。阿卜杜拉和他的臣民一样绝望,情急之下尝试了一项大胆的策略。尽管他的部属都灰心丧气,四面八方是不计其数的敌人,阿卜杜拉还是设法取得了一些优势。然后,他做了他能为国家做的最好的事情:24年痛苦的统治后,他于912年10月15日去世,享年68岁。他见证了后倭马亚王朝突然且无可挽回的衰落,他的继任者注定将迅速复兴王朝。

新苏丹是阿卜杜拉的孙子,史称阿卜杜勒·拉赫曼三世。他继位时年仅21岁,时局动荡不安,而且身边有好几个叔伯和其他亲戚在觊觎王位。然而,没有人与他公开对抗。相反,各方都很满意他能就任苏丹。他成功地赢得了人民和宫廷的支持。阿卜杜勒·拉赫曼三世相貌英俊,风度翩翩,心智强大,受到普遍欢迎。他现在能统治的臣民就只剩下科尔多瓦人了。人民也重新燃起了信心,对新苏丹的首次行动拭目以待。

阿卜杜勒·拉赫曼没有试图掩饰他的计划。他彻底摒弃了祖父制定的软弱或残酷的策略,这些策略曾对国家造成了严重伤害。他宣布绝不允许有人在倭马亚王朝的领土上抗命不遵;他召唤有叛意的贵族和酋长前来,向他们施加权威;他让所有人都相信,他不会让叛军控制他王国内的任何一片领土。只有最乐观的人才会赞同这个大胆的计划,该计划似乎更有可能促使所有反叛者联合起来,组成一个大同盟以粉碎无知无畏的年轻哈里发。但是阿卜杜勒·拉赫曼了解他的同胞,看似冒进的方案其实是有根据的。自从伊本·哈弗逊和其他叛乱者起兵以来,已经过去了几乎一代人的时间,每个人都受够了。早期曾促使诸如西班牙人、穆斯林和基督徒为独立而斗争的狂热,现在已经冷却下来了——除非他们在狂热处于白热化时就取得了成功,否则独立运动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叛乱的领导人不是死了就是老了,追随者则变得更加冷静。人们开始问自己,革命到底带来了什么好处?他们没有把安达卢西亚从“异教徒”手中解放出来,反而把她拱手交给了一群最坏的异教徒——土匪头子和卑鄙的冒险家。无法无天的强盗成群结队地折磨着国家,他们摧毁了精耕细作的良田和葡萄园,把土地变成了哀号的荒野。任何政权都比强盗的暴政要好,科尔多瓦的苏丹绝不会比盗匪更糟。此时民众也在观望,看苏丹是否有能力改善现状。

于是,阿卜杜勒·拉赫曼率军进攻叛乱地区时,发现超过半数的地区愿意屈服。他的部队见英勇无畏的年轻君主战斗在第一线而备受鼓舞,义无反顾地紧紧跟随他。这种景象自阿卜杜拉时代以来,已多年不曾见到。反叛分子也厌倦了混乱的世道,仅象征性地抵抗了一下就打开了城门。安达卢西亚的大城市一个接一个任由苏丹通过自己的城墙,科尔多瓦南部地区最先投降,然后塞维利亚大开城门,西部的柏柏尔人变得顺从听话,阿尔加韦亲王向苏丹敬献贡品。

接着,苏丹向雷希奥省(Regio)的基督徒发起进攻。伊本·哈弗逊和胆大妄为的山民依托高山要塞已经举起叛旗30年了。阿卜杜勒·拉赫曼比所有人都清楚,速战速决是不可能的。经过一步步艰难的围剿,雷希奥被制服了。苏丹公正无私,重视荣誉,以最大的善意遵守与基督徒签订的条约,并对屈服的人显示了极大的宽容,于是该地区的堡垒也相继投降。伊本·哈弗逊还龟缩在自己的要塞里,如从前那样桀骜不驯,目空一切,但他已经老了,离死期不远了。苏丹的大军攻破波巴斯特罗山要塞只是时间问题。当苏丹终于登上这座坚不可摧的要塞,从高得令人头晕目眩的悬崖峭壁俯视着这片叛军根据地时,不禁感慨万千。他双膝跪地,感谢赐予他的伟大的胜利。多齐《西班牙穆斯林史》第2部第17章。然后,他对反叛者施以宽恕和怜悯,并待在要塞里数天不出,进行庄严的斋戒。

托莱多全景

1000年,科尔多瓦哈里发国疆域图

穆尔西亚地区现在已经向苏丹宣誓效忠,只有托莱多还继续负隅顽抗。这座位于塔霍地区的城市傲慢地拒绝了阿卜杜勒·拉赫曼的特赦协议,信心满满地等着苏丹的大军攻城。之前,包围都城科尔多瓦的叛军纷纷折戟而归,这次围城却大不一样。为了向守城者证明他的围困不是短暂的威胁,苏丹迅速在城市对面的山上建起了一座他称之为“胜利”(El-Feth)的小镇,并在那里住了下来。托莱多最终在饥饿的压迫下投降了,这是反叛者控制的最后一个据点。930年,阿卜杜勒·拉赫曼三世完全收复了与其名字相同的祖先阿卜杜勒·拉赫曼一世开拓的所有领土,统治疆域再次达到全盛。

阿卜杜勒·拉赫曼花了18年时间才恢复前任国王丧失的全部领土。虽然历尽艰辛,毕竟还是取得了胜利,王室的权威已经牢牢建立在阿拉伯人、柏柏尔人、西班牙人身上。从此以后,阿卜杜勒·拉赫曼不允许任何一个派别势力过于膨胀,并残酷镇压阿拉伯旧贵族。看到压迫者再也不敢趾高气扬,那些被视作贱民的西班牙本土人都欢呼雀跃。从此,苏丹成为国家的唯一权威。不过,他的统治是公正、开明和宽容的。经过这么多年的混乱和无政府状态,人民兴高采烈地接受了新的专制,毕竟再也没有强盗来摧毁自己的庄稼和果园了。虽然苏丹拥有绝对的权力,但他没有滥用。农民回到了和平富足的状态,他们终于能够用自己的方式勤劳致富,享受生活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