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苔丝下了山,来到了特兰岭十字路口,漫不经心地等待着从切斯堡返回沙斯顿的大篷车。她上车的时候,别的乘客向她问了几句话,她虽然做了回答,却不知道别人到底向她说了些什么。当车轮重新滚动的时候,她思绪万千,对外界充耳不闻。
同车的乘客里,有一个人说得比前几位更为尖刻:“怎么,你整个儿成了花球啦?这么早的6月里,就开出这么好的玫瑰!”
于是她才明白,她给他们提供了好一幅惊奇的景象:她胸前戴着玫瑰,帽上插着玫瑰,篮子里满装着的也是玫瑰,还有草莓。她脸色一红,慌乱地解释说,这些花是别人给的。当乘客们不留心看她的时候,她便偷偷地把最显眼的花从帽子上摘下来,放到篮子里,并用手绢盖了起来。随后,她又陷入沉思,她低头朝下看的时候,戴在胸口的玫瑰意外地扎到了她的下巴。像布莱克摩山谷所有的村民一样,苔丝耽于幻想,迷信预兆;她觉得被玫瑰刺扎了是个不祥之兆,是当天头一次觉察到的不祥之兆。
大车只驶到沙斯顿为止,从这个山镇到马洛特,还要走好几英里路。她母亲早就跟她说过,如果她觉得继续赶路太累,就可以留在沙斯顿过夜,住在她们认识的一个村妇的家里。苔丝就照这样办了,直到第二天下午才下山回家。
她刚跨进门,就从母亲得意扬扬的神色中察觉到,她不在家的时候,已经发生过什么事情了。
“嗬,果然不错;俺早就知道嘛!俺告诉过你,说事情会大吉大利的,现在果然得到了应验!”
“是俺出门以后的事吗?到底是啥事啊?”苔丝有些厌倦地说。
她母亲带着狡黠的赞同的神色,把女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逗弄地说:“你总算让他们服了你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妈?”
“俺收到了一封信。”
这时苔丝回想起,是有足够的时间把信送到这儿了。
“信上说——德伯维尔老太太说,她想要你照看一下供她消遣的小小养鸡场,但这只不过是她的一种巧妙的手法,既能把你弄到那里,也不至于让你过高地指望。她将认你做本家了——这就是这封信的含义。”
“可我没见到她呀。”
“俺猜,你见着别的人啦?”
“见到了她的儿子。”
“他认你了吗?”
“嗯——他叫俺妹子来着。”
“俺早就猜着了!杰克——他叫她妹子来着!”德贝菲尔太太嚷叫着对丈夫说,“嗯,当然喽,一定是他跟他娘说了,他娘也就要你去了。”
“可俺不知道,俺养鸡是不是合适。”苔丝犹豫不决地说道。
“那么俺就不知道有谁更为适合了。你生在农家,长在农家。农家的闺女总比半路出家的人更内行一些。何况她也不是真的叫你去干活,只是做个样儿罢了,免得让你觉得沾了她的光呢。”
“俺压根儿没考虑俺该去不该去。”苔丝若有所思地说,“谁写的这封信?给俺看看好吗?”
“德伯维尔老太太写的。信在这儿。”
信是以第三人称写的,简短地通知德贝菲尔夫人,说她女儿若是肯去工作,那将有助于那位老太太养鸡场的管理,并说如果去了,将会提供舒适的房间,并说如果工作干得好,工钱方面是不会亏待的。“哦——就这些!”苔丝说。
“你可不能指望她马上就会张开手臂,又是搂你又是亲你呀。”
苔丝朝窗外眺望。
“俺宁愿待在这儿,与爹妈住在一起。”
“为什么?”
“俺宁愿不把原因告诉你,妈,的确,俺也说不出什么原因来。”
一个礼拜过去了。有一天,她想在附近地区找点轻便活儿做做。傍晚,她徒劳而归。她的本意是想在夏季挣足够的钱,好为家里买一匹马。她刚跨进门槛,就有一个孩子又蹦又跳地穿过屋子,嚷着说:“那个阔佬来过这儿了!”
她母亲连忙解释,说的时候,全身荡漾着笑意。她说德伯维尔老太太的儿子骑马来拜望过,他是偶然打这儿路过。他以他母亲的名义询问,苔丝到底是否同意去照顾老太太的养鸡场,到目前为止,鸡场是由一个小伙子照管,可他难以取得老太太的信赖。“德伯维尔先生说,如果你真的像你所表现的这样,那你一定是个好姑娘,一定很有分量,贵于真金。说真的,他对你非常中意呢。”
听到一个陌生人给予她这么高的评价,苔丝有一会儿似乎真的很高兴,因为她把自己看得是很低的。
“他能这么想,那太好了。”苔丝喃喃地说,“如果俺完全弄明白了住在那里究竟是什么样儿,俺就会随时去的。”
“他是个非常英俊的男子汉!”
“俺可不这么认为。”苔丝冷冷地说。
“嘿,不管怎样,反正这是你的一次机会;俺敢肯定,他手上戴的是漂亮的钻石戒指!”
“是的,”小亚伯拉罕从窗座上眉开眼笑地说,“俺看到了!他抬起手来捋胡须时,钻石还直闪直闪的呢。妈,俺那个阔本家干吗老是抬起手来摸他那撮小胡子呀?”
“瞧这个孩子说的!”德贝菲尔夫人带着母性的赞赏,大声地说。
“或许是显耀他那枚钻石戒指吧。”约翰爵士从椅子上呓语般地说道。
“俺得仔细想想。”苔丝边说边离开了房间。
“嘿,她一下子就征服了俺们家族的末房,”德贝菲尔夫人继续跟丈夫说,“她要是不肯乘虚而入,那才是傻瓜呢。”
“俺不太喜欢叫俺的孩子离开自己的家,”德贝菲尔说,“俺是长房,人家应该上俺这儿来才对呀。”
“可你一定得让她去才行,杰克。”他可怜的无计可施的妻子便以好言相劝,“他迷上她了——这一点你一定看出来了。他称她叫妹子呢!他很有可能娶她,让她当阔太太,那时,她就和她的祖宗一样了。”
约翰·德贝菲尔身上的虚荣心大大多于精力和体力,因此,这种假设使他听了很开心。
“嗯,也许年轻的德伯维尔先生正是这个意思。”他表示赞同地说,“他肯定是想跟长房攀个亲,好使他家的血统改善改善。苔丝这小淘气鬼!她只去看了一趟,还真能有这么好的结果?!”
与此同时,苔丝心事重重地走在庭园里的醋栗丛中,一直走到“王子”的坟头。当她回来的时候,母亲继续对她采取攻势。
“呃,你打算怎么办?”母亲问道。
“俺想俺最好先去看看德伯维尔老太太。”苔丝说。
“俺觉得你该先把事情定下来。往后,你看她的机会多着呢。”
她父亲在椅子上咳嗽。
“俺不知道该怎么说!”姑娘不耐烦地答道,“这事还得由你说了算。是俺弄死了那匹马,俺想俺得挣钱为你重买一匹。可是——可是——俺真希望那儿没有德伯维尔先生!”
弟弟妹妹们认为,他们那个有钱的亲戚就是另一个家庭,苔丝能被那个家庭所接纳,是他们在失去老马之后的一种安慰。所以这时看到苔丝不愿意去,就马上全都哭了起来,怪她不该不去。
“苔丝不愿去——去——去当阔太太了!不愿去了,她说她不——不去了!”他们张着大嘴号啕痛哭,“俺家也没漂亮的新马了,也没许多金币赶集买东西了!苔丝也没——也没好衣裳穿了,也不漂亮了!”
她母亲也用同一种腔调不停地重复着自己的态度。她不管做什么事,总是无限期地拖延,使家里的事情显得格外繁重,她现在劝说苔丝时,采用的也是同一种方式,不过这也在争辩中增添了重量。她父亲则采取中立的态度。
“我去!”苔丝终于答应了。
一旦苔丝放了口,她母亲便情不自禁地幻想起女儿在婚姻方面的美好情景来。
“这就对了!像你这样漂亮的姑娘,这可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呀!”
“俺希望这是挣钱的好机会。不是任何别的机会。对于那一类的傻话,你最好在外面别提一个字。”
德贝菲尔夫人什么也没答应女儿。因为她不敢完全担保,在有客人提及这类话的情况下,她不至于得意忘形,大吹大擂。
事情就这样谈妥了,年轻的姑娘写了一封信,说她一切准备就绪,需要她哪天动身,她就准时动身。她按时收到回信;德伯维尔夫人对于苔丝的决定感到高兴,并将在后天派一辆带弹簧的大车到山冈上,把她连人带行李一起接去,叫她到时必须做好准备。德伯维尔夫人的笔迹似乎太男性化了。
“派的是大车?”约翰·德贝菲尔半信半疑地嘟哝道,“她接自家人,应该派四轮马车!”
苔丝最终打定主意之后,不那么坐卧不安、心不在焉了,她怀着自信的心情料理着事情,心想,这一回靠这轻松的工作就可以挣钱为父亲买匹马了。她本想在学校里当个教员,可是命运似乎另有安排。由于苔丝在智力方面比她母亲成熟,所以她一时一刻也没认真考虑过母亲在她婚姻方面所抱的希望。那位头脑简单的女人,几乎从女儿出生的那年起,就一直在为女儿物色美好的对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