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苔丝在约定离家的那天早晨,没等天亮就醒过来了。现在,外面还是一片黑暗,树林里依然静悄悄的,只有一只具有先知先觉的鸟放出清脆的歌声,仿佛确信自己至少知道一天的准确时间,而其余的鸟则缄默不语,仿佛同样确信它把时间弄错了。苔丝一直在楼上收拾行装,到了吃早饭的时候,她穿着平时的普通衣服,走下楼来,她把过节穿的衣服小心谨慎地叠放在箱子里了。
她母亲劝诫她说:“人家走亲戚什么的,谁不穿戴得漂漂亮亮的呀?”
“可俺是去干活儿的!”苔丝答道。
“嗯,倒也是的,”德贝菲尔夫人说,接着又改用了说悄悄话的口气,“一开始,也许是会在表面上让你干点活儿……不过,俺觉得你顶好还是仔细打扮一番。”她补了一句。
“好吧,俺想你最清楚。”苔丝平静地答道,好像任人摆布似的。
为了使母亲高兴,姑娘摆出一副听任母亲安排的样子,心平气和地说:“妈,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呗。”
看到女儿这般听话,德贝菲尔夫人满心欢喜。首先,她倒了一大盆水,把苔丝的头发彻彻底底地洗了一通,待到弄干梳顺的时候,头发看上去比平时蓬松了一倍。她用比以往更宽的粉红色丝带把女儿的头发扎了起来。接着,她把苔丝在游行会上穿过的那件白色长裙拿了出来,给苔丝穿上。宽松的长裙,加上蓬松的发式,使苔丝正在发育的身躯增添了一种与她年龄不相符合的丰满的风韵,使她看上去像个成熟的妇人,其实,她不过是个少女。
“哦,俺袜子后跟破了个窟窿!”苔丝说。
“破了个窟窿有什么关系?窟窿也不会讲话!俺做姑娘的时候,只要把漂亮的帽子往头上一罩,还管什么窟窿不窟窿。”
母亲看到女儿这么漂亮,自豪得向后退了几步,恰似一名画家离开自己的画架,上上下下地全面审视自己的作品。
“你自个儿看吧!”母亲嚷着说,“比你那一天漂亮多啦。”
因为镜子太小,一次只能照出苔丝身体的一小部分,所以,德贝菲尔夫人就在玻璃窗外面,挂了一件黑大氅,使窗户玻璃变成了一面大镜子。这是村民们想照镜子时惯用的方法。然后,她下了楼,走到坐在楼下的丈夫跟前。
“俺跟你说呀,德贝菲尔,”她欣喜若狂地说,“他见到她不动心才怪呢。不过,在苔丝跟前,你千万别提他喜欢她之类的话,也别提她的机遇什么的。苔丝这丫头哇,可古怪呢,你要是说了,她也许就会对他产生反感,甚至马上就不愿去了呢。只要事情顺顺当当的,俺一定得报答斯塔福特路的那个牧师,感谢他告诉俺们那些话,嘿,真是个好人哪!”
然而,随着姑娘动身离家的时刻越来越近,德贝菲尔夫人开始感到有点心神不定了。为女儿梳妆打扮时的那份高兴劲也已消逝而去了。这种内心的担忧促使母亲要送女儿一程,送到那边的山坡上。山谷正是从那儿开始变得陡峭,向上通往外部世界。在那山坡顶上,苔丝马上将被斯托克-德伯维尔家的大车接走,她的行李箱子已被一个年轻人用小推车提前送到山顶上了,一切准备就绪了。
苔丝的弟弟妹妹们看到母亲戴帽子时,也都吵嚷着要跟她去。
“姐姐要去嫁给那个阔本家了,要去穿好看的衣裳了,俺非要去送送姐姐!”
“你瞧!”苔丝脸色绯红,急忙转过身子,说,“这是什么话呀,俺再也不想听了!妈,你怎么让他们的脑袋瓜里也钻进了这种念头?”
“好乖乖,姐姐是为俺们阔本家去干活儿的,好挣钱买马。”德贝菲尔夫人温和地说。
“爹,俺走啦。”苔丝说道,喉咙里好像被一团东西卡住了似的。
“孩子,你慢走。”约翰爵士边说边把垂到胸前的头抬了起来,因为今晨他为了纪念,又喝多了一点,这会儿正坐着打盹儿。“好吧,俺希望俺那位年轻的朋友会喜欢像你这样与他同宗的漂亮姑娘。那么,苔丝,你就跟他说,俺家这阵子衰败了,不像从前那么富丽堂皇了,所以俺想把名号卖给他——是的,卖给他——价钱嘛,一定会合情合理的。”
“不能少于一千镑。”德贝菲尔夫人嚷着说。
“那就告诉他,俺开价一千镑。呃,少一点也行,让俺想想看。俺这个人哪,家境贫穷,手脚也不灵活,这个名号加到他的头上,比加在俺的头上可要好得多啦。告诉他,他出一百镑俺也卖。俺不会斤斤计较的,你告诉他,出五十镑就行了,也罢,二十镑吧!是的,二十镑,再不能低于这个数目了。孩子他妈,名号到底是家庭的荣耀,再少一个子儿俺也不卖!”
苔丝眼里噙满着泪水,嗓门儿噎得说不出话来,无法表述内心的情绪。她急忙转过身子,走了出去。
于是母女们一起走着,苔丝的左边和右边各有一个孩子,拉着她的手,不时地若有所思地朝她看一看,仿佛是看即将去干一番大事的伟人。母亲带着最小的孩子走在后面,这么一群人构成了一幅奇特的画面:前面是诚实的美丽,两侧是天真无知,后面跟的是单纯的虚荣。她们就这样一直走到上坡的地方,从特兰岭派来接她的马车将停在山坡的顶上,省得马吃力地爬坡了。在远处那第一层群山后面,是高悬着的沙斯顿的房屋,它们打破了山脊的轮廓。在斜坡尽头处那高高的山路上,除了先走的那个小伙子,一个人影也看不见。那个小伙子正坐在装着苔丝全部用品的手推车的车把上。
“在这里等一会儿,不消说,马车很快就要到了。”德贝菲尔太太说,“是的,就在那边,俺看见了!”
车子真的来了,它突然出现在最近一片高地的后面,接着,停在推手推车的那个小伙子身边。因此,她母亲和几个孩子就不想往前送了,苔丝匆匆地跟她们告辞之后,就转身朝山上走去。
她们看到她的白色身影渐渐走近带弹簧的大车,她的行李已经放到车上了。但是,还没等她走到车旁,从山顶的树丛后面,箭一般地驶出来另一辆马车,拐了一个弯,绕过装行李的大车,停在苔丝身边。苔丝抬头望着,仿佛非常震惊。
她母亲这会儿才发现,第二辆马车不再是第一辆那样的低等运输工具了,而是崭新明净的轻便双轮马车,或叫单匹马拉车,它漆得发亮,装饰华贵。赶车的是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嘴里叼着雪茄烟,头上戴着时髦的帽子,身上穿着褐色夹克衫、褐色的马裤,脖子上围着红色的领巾、坚硬的竖领,手上戴着赶车用的褐色手套——简而言之,他就是一两个礼拜之前,骑着马来探问有关苔丝消息的那个英俊的青年。
德贝菲尔夫人像小孩子似的拍起手来。接着她垂下头,然后又朝那边凝望。这一情形的含义难道她没看出来吗?
“那就是要娶俺姐姐当太太的阔本家吗?”最小的孩子问道。
与此同时,可以看到,苔丝那穿着薄纱织物的形体一动不动地、犹豫不决地站在马车旁边,车主正在跟她讲话。她的犹豫不决只是外表现象,实际上,远不止这些,而是感到疑惧。她宁愿去坐那辆低等的大车。那个年轻人走了下来,好像催她上车。她转过脸,朝着山下的这几个亲人,远远地望着。仿佛有什么东西激发了她,使她下定了决心,也许是因为她想到是自己弄死了“王子”。她突然跳上车。他也上车坐到她的身边,便立即扬鞭起程。一会儿,他们就超过了慢吞吞的装行李的大车,消失在山脊的后面。
苔丝从视野中一旦消失,像演戏一般的兴头一旦终结,小孩子们的眼睛里就涌满了泪水。最小的一个小孩子说:“俺真不愿意叫可怜——可怜的苔丝姐姐去当阔太太!”说完之后,他把嘴一咧,放声大哭起来。这种新的见解是极富感染性的,下一个接着哭了起来,另一个也接着哭了起来,三个孩子都号啕痛哭。
德贝菲尔夫人转身回家的时候,也是珠泪盈眶。但是,当她回到村里的时候,她便听天由命地盼着转祸为福了。然而,当晚睡在床上的时候,她老是唉声叹气,她丈夫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俺也说不准,”她说,“俺这会儿觉得,苔丝若是不去,说不定还好些呢。”
“你先前干吗没想着呢?”
“唉,这也是闺女的一次机会呀——不过,若是再有这样的事,俺一定不急着让她走了,俺得好好打听打听,看那个年轻人是不是真的好心肠,是不是把她当作本家来器重。”
“是呀,也许你是该打听打听。”约翰爵士打着鼾说。
德贝菲尔夫人总是能设法找到安慰:“好啦,既然她货真价实,只要能正确地打出王牌,就一定能获得成功。他早不娶她,晚也要娶她。他对她都爱得入魔了,长眼睛的谁看不出来呀?”
“她那张王牌是什么呀?你是指她那德伯维尔的血统?”
“哪里的话呀,你真笨,俺是指她的脸蛋儿——跟俺年轻时一样的脸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