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对越王早期居邑的推测
越王勾践所建的大越,地当在今天的浙江绍兴境内,已成定论。然而此前的越王是否建有都邑,如有,又究竟建在何处?却是学术界至今探索的难题。
前文已提,周公、成王“践奄”“分奄”前的商奄君族,长期驻居“奄”地,而此所谓“奄”,乃是周、秦文字转音借义而来的后字,它在商末周初的本字,原是“害”,而后者,又常被简化或衍生成“古”“姑”形式。[24]
既然商奄君族失国前的都邑写作“古”“姑”,周、秦之间又转读作“奄”,则它迸散过江后的后裔早期的居住地,极有可能就还带着它在中原故都的这些符号。故此,以下的几则资料,尤须重新引起考证者的注意:
①江苏武进的淹城。“淹城”之名,源于《越绝书》:“毗陵县南城,故古淹君地也,东南大冢,淹君子女冢也”,[25]也就是,按《越绝书》的说法,商奄君族,是南逃到了今天江苏武进淹城的地界上了。当然,文献早有西周分奄君于齐、鲁地的记载,[26]然而,如前所析,越族自铭既源于商奄君族、,则未降的商奄君族中,存在南逃过江而称为越王者,则是合理可见的,则过江之“奄君”与西周分迁之“奄君”异地而同存,也并无相悖之处。虽然考古揭露的三城三河的淹城系春秋晚期所筑,但正如挖掘者指出的,它的内城护城河底层出土的独木舟与青铜器系列,以及城外西周中、晚期的墓葬,都显示着,西周至春秋早期筑城前的淹城内城及其附近一带,已有密集的人群居住。[27]而既然《史记·越王勾践世家》也称允常之前的越族“文身断发,披草莱而邑”,则西周时期散入淹城的越族,无筑城之举,也是可能的。
②越地的姑蔑或姑末。越地的姑蔑,据《国语·越语》,当在勾践之越的西界。无独有偶,《春秋》鲁地也存地名姑蔑。《春秋》隐公元年“公及邾娄仪父盟于眜”,此“眜”地当即“姑蔑”的省称,春秋因隐公名息姑而讳省姑所致。我们知道,鲁地兖州附近,当是周公平乱后,迁给伯禽的商奄遗民的最主要去处。[28]齐鲁之间广泛留有的越语地名(包括《春秋》提及的鲁卫之间的地名“越”)[29],其首要的原因,我认为,还是两地都有商奄余民迁入、撤入的缘故。虽然有关越地的姑蔑的说法,一种说在今天的浙西龙游地区,一种说在太湖沿岸,但无论哪一种说法,都可能透露着商奄入越后曾经驻居于此的信息。
③姑苏越王城。虽然,据《越绝书》,位于今天苏州的越城,为吴王阖闾时所筑,姑苏之得名,也始于阖闾造的别宫——姑胥台。而现代考古也证明了,木渎古城确属春秋古城。[30]但考古工作者同时发现,在木渎城吴大城的东面,也是城垒相望:澄墩、大姚一带,发现有商、周等各个时期的文化遗存,“其中近期发现的古井就有四百余口”,且苏州、无锡之间的鸿山镇附近,则不断有春秋晚期的越国大墓发现。[31]可见姑苏地区,在吴王阖闾前,即是当时的人口聚居地,吴、越两国之中,究竟是由哪一方的君主,首先占据了鸿山镇近地,当仍属一桩历史悬案。姑胥之“姑”,或未必就是郑张尚芳所言方言中的发首词,[32]以下的可能性,不应过早否定:与姑蔑之“姑”同,它不过是“奄”字的旧写——“姑”。
值得注意的是,《左传》所记吴太子在太湖之滨看到越人的——“姑蔑之旗”时,是自“泓上观之”的。而那场让宋襄公声名鹊起的“泓”之战(《春秋》僖公二十二年),则发生在宋地附近。今天苏州鸿山(推测应同于《左传》所记之“泓”)镇近地,春秋晚期地留“姑”名,水存“泓”水,而宋地南境,亦有“苦”(古的衍生字)县[33]与“泓”水。宋、越之间山水名号上的契合,似不是偶然:宋都南界,今天的商丘与鹿邑之间即是商奄集团的奄都——古。[34]两地地名上的重合,多半是入越后的商奄人,怀念故都而沿用旧名所致。所以,苏州地区的越语地名,未必尽是吴越拉锯战中越人复都姑苏所留,勾践前的越王,存在着以“姑苏”为城的可能,不可否定。
④萧山固陵越王城。考古发现的萧山越王城,依山而建,据林华东的说法,即是《越绝书》与《吴越春秋》所载范蠡屯兵防吴的“固陵”。[35]越王城之谓“固”陵,或因其军事防守功能的缘故,但另一种可能是:“古”以“十”加“口”构成,其上之“十”指事戈头之坚固,所以,“固”就是“古”的本意。[36]“固”陵者,“古”城也。后世文献不能深谙其中的奥妙,徒录其名又稍加猜度而已。
⑤即使是已经明确的,位于今天浙江绍兴的“山阴越王城”,在某些文献中,仍有商奄旧都——“古”的影子,南宋嘉泰《会稽志·古城》载:“越王城,《旧经》云:在县西南四十七里。《旧经》:越王墓在古城村,今城虽不可考,然地名犹曰古城也。”[37]这里所谓村名——“古城”之“古”,当非古老之古,而是纯粹的地名——“古”。即使南宋所云《旧经》,所本不明,但我们看到,其实早在《越绝书外传记地传》所录的勾践越王城中,就已有两处相关的地名:一曰“姑中山”,《越绝书》所言“姑中山者,越铜官之山也”;二曰“苦竹城”,《越绝书》所言“苦竹城者,勾践伐吴还,封范蠡子也”。[38]
感谢1954年江苏丹徒烟墩山墓出土的宜侯夨簋,其上的铭文,让我们可以一窥成、康之间周土南疆的某些可能布局。宜侯夨簋属于西周康王世铸于中原的吴国礼器,而铭文中提到的宜地,虽然学术界尚存疑义,但唐兰、李学勤、董楚平等都以地近江苏丹徒为判,宜侯夨簋实为西周迁姬姓于江南吴地的首封,则铭文提到的王迁宜侯前,“省武王、成王伐商图,遂省南国图”,就有了一些特别的意义了,[39]李学勤之“周王观看地图,有感于历史经验,深感有加强对东(按:此铭文破损,本文按董楚平析,作‘南’字)国统治的需要,这是簋铭封宜的缘起”,[40]不无道理!成王东土践奄后,史家对他有“肇彻周邦”的美誉,而对“渊哲”康王的王功,史墙谓之以“分尹亿疆”,[41]《左传》也以“建母弟以蕃屏疆”言之,可见,在西周王朝的边疆,譬如南土,康王是非常可能有过一些深思熟虑的分封的。以此议,我认为,不排除以下的可能:宁镇山以南的太湖流域,尚存在着周王当时最大的藩国——商奄族的余部。康王封宜侯于长江以南宁镇山以北的丹徒一带,或是出于为西周藩屏南疆的考虑。
以上所列越王的可能居地,悉在宁镇山以南太湖区域及以南地段。商人不以迁徙为厌,商奄概不例外。商奄君族在商一代即骁勇善战,宗族之间守望相成,[42]它后裔的驻居地或迫于局势数度迁徙,或以宗族联盟的方式分散多处居住,都是十分可能的。本文仅就文字学的角度提供思路,对其确切的考证,则有待考古学上更多的举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