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汉堡结束学业的前后:1934~1935年
1934~1935年冬季学期就是我的第十个学期了,我希望现在能以博士学位结束学业。在当时的德国高校,对于以东方语言为主要专业的学生来说,唯一可能的毕业形式就是获得博士头衔。我不想在柏林的海尼士那儿取得博士,我父亲对此完全理解。所以,实际上只有再次考虑汉堡。通过补充和修改得到我父亲启发的专题报告,秋天时,我基本上完成了博士论文《康有为及其学派的国家政治革新尝试——论中国与西方国家的思想争论》(Die Staatspolitischen Reformversuche K’ang Yuwei’s und seine Schule. Ein Beitrag zur geistigen Auseinandersetzung Chinas mit dem Abendland)[19],佛尔克教授原则上已经表示接受这篇文章作为博士论文。看上去有点成问题的是两个副专业,因为汉堡的日本学教授卡尔·弗洛伦茨(Karl Florenz)和柏林的沙恩施密特合不来,我担心,弗洛伦茨不会完全承认我在柏林的学业,反而会认为我在他那儿仅仅一个学期的学习,对于博士学位所要求的副专业来说是不够的。不过,令人高兴的是,这个情况在弗洛伦茨访问我父亲的时候得到澄清。他听了我的日本学研究后,直接要求我去他那儿,虽然这时已是最后一个学期。我首先想到用非洲语言作为第二副专业,这些在汉堡比在柏林有着更悠久的传统。但我后来听其他的汉学家和日本学家说,讲授中世纪历史和现代历史的尤斯图斯·哈斯哈根(Justus Hashagen)教授很和气,考试时只要求具备19、20世纪西方国家关于东亚政治的基础知识。无论从东方学院还是从博士论文来看,这都是我熟悉的主题。哈斯哈根立即接受了我,我既不需要听他的讲座也不需要参加他的讨论课,他甚至成了我博士论文的第二评阅人。
因此,1934年10月底,我到了汉堡,很高兴又回到我的故乡。这期间,我姐姐在欧尔斯多夫大街(Ohlsdorfer Straße)68号的城市公园旁边租了一套小房子,我可以住在那儿,骑车大约20分钟可以到大学。与4年前一样,中文系和日文系还在原来的地方,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我主要参加佛尔克和弗洛伦茨的教学活动。在佛尔克那儿,我们阅读的文章有康熙皇帝1671年的《圣谕广训》,其中号召遵守正统的儒家学说,抵抗异端学说。在弗洛伦茨那儿,我们阅读《万叶集》(Manyōshū)中的文章,他特别深入地研究过此文,相应的也很熟悉文章内容,这门讨论课是我学习期间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教学活动。那时,汉堡大学的正式教席教授有一项义务:每个冬季学期要作一个小时的公开报告,以一般性的问题为主题,所有人——包括校外人员——都能自由参加,我也听了这个讲座。佛尔克的报告在一个很小的阶梯教室里,少量的听众中,有几个人似乎只是为了进来取点儿暖:开课10分钟后就睡着了。而弗洛伦茨的讲座是在一个中等大小的教室里,听众很感兴趣。
在圣诞节以前,我就正式递交了博士论文,然后去柏林父母家里过节。返回后不久,我得到了博士论文获得接受的通知和口语考试的日期:1935年1月26日,星期六早上8点,先在哈斯哈根那儿半小时,然后一个小时在佛尔克那儿,接着半小时在弗洛伦茨那儿进行了口语考试。10点整是学院的会议,会后不久我就得到了结果。与以前的高中毕业考试和硕士考试一样,这次我也是口语比笔试成绩好得多。在哈斯哈根的考试中,我很熟悉所谈及的问题并得到了最好的成绩“优异”。在佛尔克那儿要讨论汉学范围内的一切问题,我当然不可能全都同样熟悉。主考人牢记住这一点:他没有根据我专门准备的、他的专业即中国哲学来考我,而问了其他问题。我记不得这些问题了,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感到满意,也给了我最好的成绩。弗洛伦茨在圣诞节前告诉我,他要考的是10世纪的游记《士佐日记》(Tosa nikki)中的一篇文章。我认真地准备,弗洛伦茨觉得满意。但我忽略了一个细节问题,应该用“与……同时”翻译のに——表示转折,用“因为”翻译ので——表示因果,所以我只得到了第二好的分数“很好”。虽然我的论文被评为“良好”,但总成绩仍是“很好”。当天夜晚我就打电话通知父母自己通过了考试。
这篇成绩为“良好”的博士论文,绝不能被低估。回首往事,对我来说,它比较单薄,显然只有初学者的水平。原始材料的整理、思路的安排还算可以接受,但在细节论述上还有很多不足之处。我怀疑,以后我当大学教师的时候,是否会接受这样的博士论文。尽管如此,我这样的论文还是发表在《柏林东方语言学院通讯》(Mitteilungen des Seminars für Orientalische Sprachen zu Berlin,Abt.I)上[20],我甚至得到了一笔稿酬——这是我生平自己赚的第一笔钱。这篇论文得到了认可,戴闻达教授也写了一篇很客气的评论,但他也拿出了理由,提醒人们注意其中明显的不足[21]。
我以前的同学中没有一个人在汉堡。但我与来自柏林的、有过一面之交的霍福民(Alfred Hoffmann,1911-1997)很快交上了朋友。他比我高两个学期,先在柏林学习并于1931年夏参加了研究生毕业考试,然后到了汉堡。他很有语言天赋,掌握的中文比我多一大截。当时,霍福民对中国当代文学和中国现代文化思想很有兴趣。他与《东亚评论》(Ostasiatische Rundschau)编辑部有着紧密的联系,在那里发表了他的大多数文章[22]。当时,《东亚评论》的许多“小报告”出自霍福民。尽管霍福民具备必要的条件,但无法下决心开始写博士论文。颜复礼教授和我都试图劝说他。在大学以外,我和霍福民待在一起的时间也很多,我经常去他在大学附近的格林德霍夫(Grindelhof)的家里看他。
骑马中断了我的研究工作,对我却是身心的休养。从欧尔斯多夫大街骑车到格罗斯-波斯特尔的塔特尔马棚圣胡贝尔图斯(St.Hubertus)并不很远。大家从这里骑马去周边郊游,很美。考试后,汉堡还有一个多月时间才到学期末,我利用这段时间学习开车。第一次测试时,就通过了当时要求不太高的驾驶考试并获得了驾照。不过,在此之后几乎30年的时间里,我并没有机会开车。
通过了博士考试以后,另一个会产生长远影响的事情是:建立一套科学卡片索引。我在格罗斯布莱辛街(Großen Bleichen)上的沙赫特和韦斯特里希(Schacht & Westerich)商店买了一箱与明信片一般大小的各种颜色的卡片,然后将我在各个笔记本里的记录转抄到卡片上,并按字母顺序编排整理。后来,在柏林我还接收了我父亲的资料卡片。他曾经开始过卡片索引工作,但没有继续下去。直到今天我还从无间断地做卡片索引,感觉它们对我的工作非常有用。这些卡片主要包括书目、人物生平和其他摘录。卡片索引可能预示着我今后将继续从事汉学研究的意愿。1935年2月底,我返回柏林的父母家。
我父亲立即交给我一项工作。他建议我用德语翻译胡适的一篇较长的论文《说“儒”》,我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任务。译文以《胡适关于儒的起源及其与孔子、老子的关系》(“‘Der Ursprung der Ju und ihre Beziehung zu Konfuzius und Lao-Dsi’ von Hu Shi”)为题发表[23]。同年,我为《东亚评论》撰写了《论中国文字改革之可能》(“Die Möglichkeiten einer Schriftreform in China”)、《论日本文字改革之可能》(“Die Möglichkeiten einer Schriftreform in Japan”)两篇短文[24]。当时,我还没有固定的汉学研究的兴趣范围。在语言交换活动中,我与日语语言伙伴野一色(Noishiki)先生的个人关系,不如与我的中文语言伙伴那样接近。我也尝试学俄语,我父亲的斯拉夫语同事法斯默尔(Vasmer)给我提供了一些建议。不久我就发现俄语的语法太复杂,与拉丁语和希腊语完全不同,所以很快就放弃了学习。我不想分散精力,更愿意全神贯注于汉语和日语上。
这期间,西门教授从中国回来了。他以《东方文献报》(Orientalistische Literaturzeitung)中国部门合作出版人的身份,交给我一些书籍让我评论,并在当年和次年发表了我的书评。当时,西门教授的处境困难。他从中国回来后不久,正是1934年2月初的学期,不允许他继续在大学执教。学生的申诉也没有用,有些学生就是纳粹的武装联盟突击队的成员。不过,西门还可以在大学的图书馆工作一段时间,因为他在一战中作为情报官员立过功。最终,他很幸运地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找到了一份合适的工作。1935年10月底,我在柏林最后一次见到他。我的其他熟人已经不在柏林了,我只偶尔见到卜爱玲、葛玛丽。有时候,我们仍然一起骑马散步。我还见到贝阿特·克里格、索贝尔和温茨。我也再次见到了哈拉尔德·福克斯教授和施普冉格教授。另外,一些汉学家来看望我父亲,比如斯德哥尔摩(Stockholm)的高本汉教授、卫德明(Hellmut Wilhelm,1905-1990)和谢礼士(Ernst Schierlitz,1902-1940)。后来在北京我与他们还会有密切的接触。
5~6月,我大部分时间在汉堡度过。我随时可以在欧尔斯多夫大街我姐姐那里落脚,很方便,我与她相处得很好。她那时和我们的父母有些对立。20年代她在弗莱堡学习的时候,与一个在音乐和其他方面极有天分的俄罗斯移民是非常密切的朋友,此人在弗莱堡大学教俄语。我姐姐很想和他结婚,然而我父母尤其是我父亲坚决反对。按照他的传统观念,他的女儿应该与一个有固定职业、有能力养家的人结合,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我姐姐虽然顺从了父母的愿望,放弃结婚,但私下里仍与她的男友保持着紧密联系。他假期到汉堡她那儿,或者她到南德去看他。不过,只要我姐姐不去那儿度假,我父母就希望她假期回他们那里。所以,如果她不想去柏林,有时必须找个适当的借口。我母亲大概猜到了真实情况,对自己的女儿表示了一定的同情,但不愿意在这件事情上与我父亲强硬地对抗。在这种情形下,我姐姐试着在逐渐长大的小弟弟身上寻求理解,并且也得到了他的理解。我们常常谈到她的问题,我十分同情她。此外,我们都很反感纳粹。她是公立中学的老师,所以她的处境比作为学生的我困难得多。当时,我姐姐基本上接受革命的和“左派”的思想,这大概是她生活中最富有成果的时期,能将大部分身心交给自己的学生。她认为,一个教师在教学工作的第一个五年里可以对学生有点好处;在第二个五年里,不给他们带来损失;但从第三个五年开始,就只能伤害他们了。这个想法也许并非完全没有根据。她特别懂得如何对日益遭受歧视的犹太学生表示同情、传递人与人之间的温暖。他们没有忘记她,二战后,一些人邀请我姐姐访问他们的新故乡——以色列或者南美洲。我姐姐对中国完全没有兴趣,虽然她在那儿出生,并度过了生命的头两年——这一点是可以理解的。但无论如何,她完全理解我为去中国所作的努力,尤其是她考虑到纳粹统治下的德国没有希望的时候。
4月底我骑车去汉堡:从原柏林地铁的最后一站瑙恩(Nauen),经过帕尔希姆(Parchim)、吕贝克。从汉堡出发,我还进行了较长的自行车环游,到费马恩(Fehmarn)和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滕的北海海岸以及哈利根沼泽岛(Die Halligen)。我越来越了解我辽阔的故乡。大多数时候,我在便宜的青年旅馆过夜。6月底我又骑车花了2天时间经过于尔岑(Ülzen)、萨尔茨韦德尔(Salzwedel)、施滕达耳(Stendal)返回柏林。不久,我在葛玛丽那里认识了一个学日耳曼语的匈牙利学生埃迪特(Edith.S),并迅速和她成为朋友。我们每个星期多次见面,一起去湾湖游泳,去某个地方跳舞,她来我这里,或者我去她在施特格利茨区(Steglitz)罗滕伯格大街(Rothenburg-Straße)上租的房子看她。8月底,埃迪特返回布达佩斯(Budapest),我9月份去那里看她。接着,我独自乘南斯拉夫轮船游览地中海,从苏萨克(Sušak)经过拉布(Rab)、希贝尼克(Šibenik)、希普利特(Split)、杜布罗尼克(Dubrovnik)到德尔法(Delphi)和雅典(Athen),在这里参观了一天半。此地有风景如画的德尔法遗址,它坐落在群山环绕的高高的山峰上,还有我从画作里已经非常了解的帕德农神庙(Parthenon)和其他雅典遗址。与之相比,德尔法遗址给我留下了更为强烈的印象。但是,我也看到了乏味的标识,比如“禁止吸烟”,上面贴着我领略过的美妙的希腊古典文字,这一点令我奇怪。返回柏林的旅行经过科孚岛(Korfu)、科托尔(Kotor)、新海尔采格(Hercegnovi)、杜布罗尼克、克库拉岛(Korčula)、赫瓦尔(Hvar)和拉布,在拉布待了两天。然后到萨格勒布(Zagreb)、布达佩斯,在布达佩斯待了9天,大部分时候和埃迪特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