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田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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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青春少年样样红

四周一片漆黑,人下了车,腿却迈不动了。

那样一个细雨蒙蒙的冬日夜晚,冷风瑟瑟,寒意扑面而来,丝丝渗入人的心底。

重庆歌乐山渣滓洞近在眼前。

脚下的台阶是湿滑的,几个人相携着,走过蜿蜒崎岖的山路,慢慢挪到了门口。昏黄的灯光,心不在焉地亮着。

渐渐看清了四周。

看清了这座藏于大山深处的并不起眼的院子。

看清了四周布满的暗哨、铁丝网,看清了墙上各色荒诞的警示标语。

看清了刑讯室里各样的已经生锈的刑具,老虎凳、电椅子、铁锁链、煤火炉、竹签子等等。

看清了牢房的布局和里面的摆设。

看清了曾经被关押的革命志士的名单。

然后,一种混沌不明的感觉弥散开来。是心惊?是厌恶?是绝望?是伤痛?我来不及辨别,来不及叹息,只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急促的呼吸声,感觉身体在紧缩,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催促:赶紧走吧,离开这里。

踌躇间,眼前闪过一抹火样的红。那是谁?

一个年轻的女子,身着蓝旗袍、红毛衣,戴着白围巾,她款款地走来,就站在我的面前。

那么近,那么近,我几乎可以伸手触到她。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她的姿态秀美而挺拔,她浑身散发着青春的光芒,如朝霞般倏然拉开了另一个时空的帷幕。

那是临刑前的黎明,她特意向室友要了镜子,用心地梳洗打扮。面对特务最后的逼问,她义正词严,气势若虹,把敌人辩驳得哑口无言。

她深情地念诵起那封在牢中用竹签蘸着灰烬写下的红色遗书:

苦难的日子快完了,除了这希望的日子快点到来而外,我什么都不能兑现。安弟!的确太辛苦你了……假若不幸的话,云儿就送你了,盼教以踏着父母之足迹,以建设新中国为志,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

她分明是一棵初夏的树,明亮,葱郁。

情景剧不长,也不知江姐的扮演者姓甚名谁,但那一刻,我的心房敞开着,任其冲撞。

顺着“江姐”的目光看去,牢房对面的墙上清晰地写着几行字:青春一去不复还,细细想想!认明此时与此地,切莫执迷!

那一年,江姐二十九岁,儿子彭云只有三岁。

而被囚在渣滓洞的革命者,大多数牺牲时也不过是二三十岁的年纪,风华正茂,意气轩昂。

他们来自何方?哪一个村庄?哪一座城市?

他们有着怎样的故事?

他们在阴湿的牢房里用指尖拨动着自由与苦难的琴弦。诱惑无处不在,点一个头,就能看到爱人的眼睛和母亲的笑脸,就能尽情享受青春的自由。

可是,这些年轻的革命者有着钢铁般的意志。怕什么呢,就让热铁烙在胸脯上,让竹签钉进每一个指尖,让凉水灌进鼻孔,让电流通过全身,就在老虎凳上让躯体残废吧……他们坚贞的灵魂,梳理着羽翼,准备迎接飞翔的日子。他们相信,待到收获的季节,染着鲜血的花儿会开得更美!

云牵着雾,雾绕着云。那一日,走进巫山,却没能看清神女的模样。

人们把最瑰丽的传说赋予她:炎帝之女,美丽多情;她未嫁而死,化作芬芳的瑶草,吸纳日月精华,化作神女;她助大禹治水,使百姓免于洪灾之苦;她与楚王梦会,留下千古爱恋传说;她有环佩鸣响,浑身散发着异香;她作为女性坚贞的化身,备受礼赞。

传说越多,说明人类的想象力越丰富,但同时,也表示灵魂的旷野越寂寞。

有她在,人们在宇宙天地间的渺小与无力感有了依托之处,难以把握和言说的情感有了寄存之所,对美和永恒的向往有了落脚点。

神女峰是大自然对我们的抚慰。

神女在悬崖上壁立千年,如同人们精神的灯塔。直到有一天,舒婷在诗中写道: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人们笃定不移的心开始感到不安。她不再是一个传说,忽然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女子。青春岁月在她的守望中静静流逝,她的心灵是否有过激烈的颤抖?她可曾后悔?可曾感到寒冷、寂寞?

心真的能变成石头吗?

争议和思索从未停止。扪心自问,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答案。

神女身着的“红裙”,却不曾褪色。

红叶,不知是谁轻轻喊了一声,峡谷里立刻传出无数回声。这是红叶最美的时节,叶子翩然,宛若振翅欲飞的蝴蝶,狂欢着,燃烧着,赶赴一年一度的聚会。

船行在高峡平湖,稳稳的,不起一丝波澜。静静欣赏着漫山红叶,一丝喜悦从心底升起。

起风了,你的世界可温暖?

从巫山返回重庆,途经万州。夜幕下的万州城,灯火辉煌,座座高楼临江而立,一派大都市的繁华景象。

入住的宾馆对面是人头攒动的万达广场,同行的朋友前去购物,一番挑选后,满载而归。

我沿着江边散步,看到不远处的大桥,猛然想到江姐也许就是在这里被捕的。

据说那一日,天气闷热,风雨欲来,江姐在万县街头被特务逮捕,和其他革命者一起被押往码头。途经万安大桥时,江姐认出了叛变投敌的下川东地工委书记涂孝文,她大声呵斥叛徒,引来群众围观。她一路痛骂,到了码头上船后,仍不住口。很快,一条消息传开:一个戴手铐的女人大骂长络腮胡的“涂矮子”是共产党的叛徒。这使得党组织立即采取对策,避免了更大的损失。

多么智慧,多么勇敢!江水有灵,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这半个多世纪前的骂声?历史无情,骂“狗”巧送信却成为一段佳话流传后世。

她本是个弱女子,丈夫彭咏梧牺牲后,她时常哭泣,不断向亲友倾诉悲伤之情。被捕后,很多人担心江姐熬不过酷刑,国民党特务也认为很容易就能从她身上找到“缺口”,但她始终坚贞不屈,感动了难友,也激发了大家的斗志。

这是信仰的力量,是爱的力量。

那晚,宾馆楼下的酒吧里喧闹声此起彼伏,一直有人在用力吼着黑豹乐队的那首《你到底爱不爱我》,声音听来撕心裂肺,盖过了不远处江上轮船的汽笛声。

爱或者不爱,对于处于青春躁动期的年轻人来说,是个大问题。

对于江姐和与她有着同样青春面庞且已把青春永远定格在那巴掌大的囚牢中的革命者来说,爱,是大爱,爱祖国,爱人民,爱光明,爱自由;爱,是真爱,爱亲友,爱伴侣,爱孩子,爱一切美好的事物。

对于神女和无数对神女倾诉衷肠的人来说,爱是藏在心底不能说的秘密,它需要坚持,需要等待,等待岁月的检验,等待风雨的洗礼,等待某个机缘,等待一个充足的理由。

无论如何,深沉的爱能激发出高昂的热情,让人心甘情愿赌上一生的守候,赔上全部的身家性命,没有不舍,没有后悔,只是青春最好的选择。

第二天上午,在万州三峡曲艺团,听四川竹琴艺人唱曲。年长的传承人已有七十六岁,年轻的后学者不过二十岁左右,他们的眼神里都闪烁着一份对艺术的钟情与热爱。听他们唱起“红岩故事”,我的思绪一时飘得很远。

青春一去不复返,如今大家都在使劲儿缅怀青春。可是青春的内核是什么?

想起江姐的红毛衣,想起神女脚下的红叶,那是青春永恒的表述。对于她们而言,青春从未远离。我想,若内心燃起一团火,整个世界都会变得年轻。

(原载《河南日报》2013年1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