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如果云知道
歌声传来,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人就醒了。
故事是怎样开始的呢?
彝族小伙子康帅在走马帮的路上遇到美丽的姑娘阿细,他们相爱了,在一条小河边订了终身,并相约等康帅跟着马帮走完这趟归来,他就娶她。
从此,等待成了她生命的主题。
日子一天天过去,等来的却是他不幸遇难的消息。她不再问,却仍在等。她的身影夜夜出现在小河边,陪伴她的只有月光。
她一直守候着一份情、一句承诺,直到八十五岁去世……
那日,一直在云山雾霭中穿行,从大理云龙县到弥渡县,数小时的车程,沿途尽是绿树、格桑花,美丽中略显单调的风景,却因为单调,让人心安,仿佛带着某种永恒的味道。人一时恍恍惚惚,随时要进入梦乡。
听俏丽的导游讲到云南民歌《小河淌水》的故事,心忽然颤抖了一下,顿时清醒了。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
哥啊哥啊哥啊
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
歌声悠扬、婉转、低回,把我的思绪卷进一个深深的漩涡里。
那条小河叫亚溪河。
秋日午后的阳光洒在潺潺的流水里,河面并不开阔,水也不是想象中的清澈见底,两岸是碧绿的草地,不远处的田野里玉米果粒饱满。
河面上有座桥,叫凤凰桥。
我站在桥头,想着康帅和阿细分别的那一日,也许就是在这桥上,她努力掩饰着内心的不安和担忧,带着盈盈笑意,叮咛复叮咛。浩浩荡荡的马帮队伍走远了,她登到高处,使劲儿挥手,远眺那长长的背影。
对于相爱的人来说,分离是残酷的,等待更是难言的煎熬。
最初是急切盼归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马队络绎不绝,但始终没有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目光于是日渐黯淡下去。
最坏的消息传来,悲伤过后,心反而沉静了。纵然再也见不到他,曾经的承诺也不会改变,守着承诺,就永远地守住了那份深情。
不变的承诺和坚贞的等待,这是属于古典爱情中的章节。如今听来,想来,都觉得有些遥远。
于是忍不住追问:为什么非要别离?自隋唐至清末,茶马古道悠悠绵延千年,成千上万的马帮队伍,在山林深谷间跋涉,饱尝风餐露宿的艰辛,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他们又是为了什么?
是的,最初为了生计,不得不与自然斗争,不得不冒险,以命相搏,是发财还是血本无归,全凭能耐和运气。后来,随着商业的繁荣,男人的雄心、对于远方的渴望、想要更好生活的梦想便开始萌动。
“走夷方”逐渐成为当地青壮年的一种常态,离别恨由此成为当地男女爱情生活的一个主题。
不止一个痴情的阿细,不单是弥渡女人习惯了守候,世世代代,有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在古道上流传,就有多少情歌的相思调在滇西大地萦绕。
绿意满山坡,一棵树轻触另一棵树,风便起了。
沿着石阶一层层地走上去,仿佛进入另外一个时空。千年古村诺邓隐藏在深山里,所有的宅院依山而建,门、窗、柱、檐都是艺术,典雅、古朴。村子里一派寂静、安闲的氛围。不经意间瞥见一个岔开的小道,重重的草木遮掩着,只在路口挂了个小牌子,写着“茶马古道”四字。诺邓产盐,以火腿闻名。我想,叫“盐马古道”也许更准确。只是这道路早已弃之不用了。
没想到,这样一个偏僻的、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子,却保存着完整的祭孔庆典仪式。祭孔庆典仪式自明代起,就在村里年复一年举行着。如今,村民自发捐款举办,少的几十元,多的上百元,全凭心意。
那日适逢孔子诞辰,大人小孩都出动了,聚集在文庙内外,各司其职,有条不紊。整个过程分为迎神仪式、请神入殿、初献礼、亚献礼、终献礼、撤礼、送神、礼毕等。尘封在古籍中的礼仪文化那么立体地呈现在眼前,我们一下子就看呆了。
参加礼乐生列班行礼的多是学生。我问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孔子在他心中是什么样的人?他脱口而出:一个很有才华的人。
的确,文庙大殿中塑的是“布衣孔子”像,颇有师长风范,和蔼可亲。和很多地方文庙中的帝王衣冠孔子像不同。文庙“礼门”的匾额上书写着“江汉秋阳”四字,更散发出一种清雅高远的文化味。
还有,还有,凤羽古镇、喜洲古镇、沙溪古镇、盐井古镇、和顺古镇、束河古镇……
一个个古村镇宛若晶莹剔透的珍珠,镶嵌在蜿蜒交错的茶马古道上。每一个古村镇都有说不完的传奇故事,一伸手便可触摸到斑驳的岁月和绵厚的文化气息。
原来,自唐宋至民国时期,汉、藏之间因茶马互市而形成的茶马古道,不只是艰难的谋生之路,不只是满足野心的征服之路,它更是一条厚重的文化长旅,一条人文精神的超越之途。
也是的,日子怎么过,就是文化。文化不过是代代累积沉淀的习惯和信念,渗透在生活的实践中。
但我们的先辈们对自身的生存状态有着高度的自觉,他们挑战严酷的生存环境,经历着生与死的体验,沿途壮丽的自然景观激发了他们的勇气、力量和忍耐度,他们的灵魂在苦难中升华。积累了一定财富后,他们更加重视教育,重视文化的传承,他们想让子孙后代过上耕读的美好生活,让他们不再经受别离相思之苦。
云层很厚,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雨滴霎时便落了。
茶马古道经过弥渡县密祉镇,留下一条文盛古街。看过亚溪河,满掬着别样的心绪,踏上文盛古街曾经的引马石,有时空穿越之感。
古街南起凤凰桥,北至文盛楼,全长不过800多米,却曾是远道而来的赶马人休憩的天堂。街上有座新楼,是按照明清时期典型的走马转阁楼样式修缮一新的,走进去,才知道正是民歌《小河淌水》的整理改编者尹宜公的故居。在那儿,我看到了青年尹宜公的照片,隔山隔水,隔着悠长的岁月,依然可以感受到那眼神里散发出的坚定和刚毅。据说尹宜公的父亲尹域本是一名教师,多才多艺。后来,他在文盛街等地开了“郁盛祥”商号,组织起马帮从事运输经商,但依然重视子女教育。我想,出生在文盛街的尹宜公真正读懂了这首民歌背后的故事。
1947年,尹宜公只有二十三岁,受党组织委派,参与云南大学“南风合唱团”的领导工作。年轻的他怀着一腔爱国热情,在革命理想和白色恐怖现实的落差中苦闷挣扎,是家乡熟悉的山歌调子唤醒了他,他根据记忆整理并重新填词。散发着泥土芳香的调子就此生了翅膀,成为蜚声中外的“东方小夜曲”。
歌声响起来了,从一个歌喉飘到另一个歌喉,一遍遍,连绵不绝。
或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小河淌水”的故事。
在优美动人的旋律里,在一声声“哥啊哥啊”的呼唤声中,人们的心醉了,醉得很深很深。
是否,几千年前,这里处处已有我们的足迹?是否,我们降生前,这歌声已从变幻的天空,从野花、绿草和青松中,吟咏我们的命运和爱情?是否,我们心底的渴望与梦想,早有人渴望过,梦想过?
云层很厚,一朵云轻轻推动另一朵云,雨滴霎时便落了。打个盹的工夫,阳光便透过云层直射下来,热烈,富于穿透力。抬头远望去,一道长长的彩虹挂在天空。
我们欢呼,歌唱;我们歌唱,欢呼。如果云知道……
(原载《河南日报》2014年1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