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极寒地域
龙云舒做梦也想不到,这深水之窟中矗立的石像,雕刻的竟是自己。
石像高近三丈,着长衫,负手而立。长发如流瀑,龙目赛朗星,平和中自带一股傲视天下的气势。其雕刻技法细致而传神,每一缕衣褶、每一线发丝都精心雕琢出来,栩栩如生,尽得人物神韵。
龙云舒站在它的下方,二者除了大小不同,其余各处简直一模一样,他仰头凝望,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眼前之景,唯余一尊巨像,高高地矗立在天地间。巨像低头望着他,朝着他露出微笑,和煦如春风,却令他毛骨悚然。它张开口,朝着他轻轻地道了一声:“你终于来了。”他闻在耳中,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周围景象旋即恢复了正常。
他觉得自己额头冒出了冷汗,若非此刻身在水中,这些冷汗应已顺着脸颊流淌了下来。方才的那个声音,清冷淡然,纯净得纤毫不染,他确定自己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嗓音,也从来没有见过拥有这种音色的人。它直接从自己的脑海中响起,清晰自然,仿佛一直埋藏在自己内心的深处,直到此时此地,才朝自己道出了这句时隔千年的问候。
姬仙媛站在龙云舒的一旁,眼前之景,亦令她震惊到了极点。她方才还在思考叶婴千年前建造万龙水窟的目的,却没想到,这水窟中供奉的,竟是龙云舒。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凑近石像细细打量,其上的雕刻痕迹,确与周围洞壁上的万龙长卷出于一辙,皆为千年前的产物。
石像的腰间,同样雕刻着一柄龙吟剑,她下意识地望向了龙云舒的手中剑,二者完全相同,剑柄一条白龙,灵动飘逸。石像的身下,一条大龙盘旋而上,它将石像的下半身缠裹其中,龙头昂在石像的身前,张着大口,瞪着双目,凶悍异常。
这条龙也是由晶蓝石雕凿而成的,与洞窟周围的晶蓝石相同,随着视线的晃动,龙身晶光闪闪,仿佛活过来了一般。随处可见的晶蓝石,令姬仙媛开始注意石像的材质。石像以白贝岩雕凿,洁白无瑕,拥有近似玉一般的质感。白贝岩本身并不昂贵,云梦岛近岸的石滩上便有大量产出,然而它出现在此处,却足以让人惊奇了。此处与云梦岛相隔一二百里,建造石像的人为了更好地塑造出龙云舒白衣若仙的形象,不惜远道运来此石,置入这水窟之中,其用心之良苦,可见一斑。
石像背后不远,便是水窟的尽头了。石壁上,万龙长卷首尾于此交汇,道道龙纹蜿蜒盘曲,将一个蓝幽幽的洞口拱在正中。洞口浑圆,直径丈余,朝外散发着幽蓝的光芒,远远一望,便似石像背后升腾发散的神光。水流从石像身侧滑过,朝着洞口汇聚而去,汹涌地灌入其中,发出声声怪响,隐隐似群龙咆哮。
龙云舒一催座下血鳍豚,绕过石像身侧,朝着洞口游去。
他突然的动作,将一旁的姬仙媛吓了一跳,姬仙媛伸手欲行制止,却已不及。她因龙云舒的鲁莽而气恼,无奈之下,也只得随后跟随。
在进入洞口之前,龙云舒扭回头望了眼石像的后背,这一望,竟令他停下了身子,但这个过程很短暂,在姬仙媛赶到之前,他便已再度催促血鳍豚,游向了洞口。
姬仙媛心中生疑,在游到龙云舒停留的位置后,也驻足回望。她看到,在石像的后背,有一大片青色的斑痕,那斑痕极不规则,从颈下一直漫至腰后,如果非要说它像些什么的话,大概像一条悬空盘绕的龙。不过,这龙形实在有些粗糙,与石像精细到每一根毛发的雕刻风格迥然相异,仿佛是宣纸上泼墨晕染的一般,又像是石料上天然存在的瑕疵。但姬仙媛知道,这决不可能是瑕疵,一座用心到连选材都来自百里之外的石像,怎可能允许有这么大一片瑕疵呢?然而若说是雕刻者刻意为之,她又实在不明白这种做法有何意图。此刻,龙云舒已然游入了洞内,她索性不再多想,也随之进入。
洞内水流湍急,直直地通向前方。常年的冲刷,令洞壁光滑如镜。二人骑豚从中穿游而过,上下左右皆映着人与豚的影像,仿佛置身于一个蓝色的圆镜通道内,奇妙非常。
通道的长度大概有十几丈左右,在水流的助推下,二人很快便到了尽头。他们被强大的水流推出洞外,又在血鳍豚的驮负下快速上浮,很快便浮出了水面。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地下世界。蓝色的地下河,以二人置身的深潭为起点,朝着远方蜿蜒奔流。河岸两侧,皆是犬牙交错的晶蓝石笋,它们比蓝洞中的石体更蓝更亮,与蓝色的河水交相辉映,荧光闪闪,织作一条星河,一直通向目力不及的远方。另有一些高大的石体,连通在地面与岩顶之间,这些石体的下部是晶蓝色,越向上蓝色越浅、黑色越重,及至数丈高的岩顶,已是黑沉沉一片,仿似黑云压盖下的夜空。一根根钟乳石似魔鬼的爪牙,从黑沉的天幕高高垂下,尖端闪烁着荧蓝的光芒,带着一种险峻而奇异的美。
姬仙媛望着眼前的景象,竟一时有些呆了。她回忆着二人行经的路线。就地理位置而言,当前所在的位置,应属云梦泽西北部的地深处,向上数十丈高,便是云梦泽的湖水。若非亲眼所见,她绝对不敢相信湖底之下会存在这样一处地界。云梦泽素有内陆水眼之称,天下地水灵脉尽汇于此,而眼前这条地下河,又将云梦泽的水引向了何处?
她心里想着,见龙云舒已催动血鳍豚,朝着岸边游去。面前的人是神秘的,自打从蛟腹中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他注定不会是一个平凡的人,即使他抽尽了神农苑近半的药力,她也未有丝毫的痛惜,只由衷地赞叹好一副仙胎傲骨!但现在,当看到那尊于万龙水窟中屹立千年的古老石像时,她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怕。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敬畏,仿佛那个瞬间,与自己站在一起的,是一个穿越了千年的神祗,高高在上,神圣而不可侵犯。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她随在他的身后,望着他的背影,想出口询问些什么,然而看对方的状态,似乎也正陷落在巨大的困惑中,这令她知道,此刻并非问东问西的时候。
正在这时,他突地打了个寒战。
“怎么了?”她脱口而出,随即又后悔自己出口太急。这么快速地答话,明摆着自己在背后悄悄窥视着对方,这委实不是一种礼貌的行为。
“很冷……”龙云舒回答。他扭回头望向了姬仙媛,面色发白,冻得牙齿都几乎打了颤。
“冷?”她这才注意到他的异状,不由得心里“格噔”一下。
“不会是……”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她的脑子里,分明浮现出了石爬子村的村民在烈日下裹着棉被的场景。
“不知道……”龙云舒答道。纵然她话音未完,他也明白了她的话中之意。只不过,他着实不知是否和村民们一样中了寒毒。
这一路走来,从湖底的幻水古阵开始,他便已觉得冷,只以纯阳诀将寒意压了下去,并未朝深处细想。及至蓝洞水窟,这种寒意更为严重,但纯阳诀至刚至烈,倒也勉强可以抵挡寒意的入侵。然而如今,二人来在这地下河中,寒意已成倍剧增,任他运起纯阳诀,竟也无法抵挡。这是一种直刺灵魂的冷,在这种寒意下,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颤抖了起来,也许用不了多久,自己的灵魂就会被冻僵,从而丧失思考的能力,让肉体成为一具无知无觉的躯壳。
“让我看看。”姬仙媛不容龙云舒分说便拉过他的胳膊,探二指搭在了他的腕部,少顷,又将手背贴上了他的额头。
体温是热的,这令她松了口气。
“寒毒尚未深入,我们快些离开这水!”她早就觉得周围的水体有些古怪,直到此刻,才意识到水中的蓝色与蓝毒有关。
二人双双跳上河岸。
“怎么样,好些了么?”
“还是很冷……”龙云舒回答。离开水体,并未使他感到更舒服一些。
两头血鳍豚将头露出水面,搭在岸边的晶蓝石上,可怜兮兮地望着二人,发出一声声浅吟。龙云舒注意到,它们的身躯竟也在颤抖,似乎与自己一样,处于难以抵挡的寒冷中。
他突然想起,此前柳儿曾向自己介绍过,血鳍豚并非鱼类,而是与人类一样,同属胎生动物。这类生物有一个明显的特征,便是体温恒定,其摄入体内的能量,有相当一部分用以维持体温在一个固定的范围。血鳍豚的标准体温,正巧与人类近似,由这一点来讲,这两个家伙应与自己有着相同的体验,当真是同病相怜。
“你似乎并不冷。”他对姬仙媛道。他注意到,姬仙媛面色如常,身体毫无不妥,完全看不出任何的冷意。这令他有些奇怪。一路行来,二人二豚皆在一处,若说此地有寒毒侵体,为何独独姬仙媛不受影响?
经龙云舒一提,姬仙媛才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察查自身,确实丝毫不觉寒冷,至多觉得地底世界常年不见光照有些阴凉,但这种“凉”,与“冷得打颤”,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我们离开这里吧!”她建议道,既然无法理解,那么尽快离开此处,总归是无错的,“蓝毒并非只存在于水中,这里的空间,可能都已被它们占领。”她这样说着,寻看四周,更觉得周围蓝蒙蒙的,不似人间。
此时离开,龙云舒着实有些不甘,他咬牙想了想,忽双手掐诀,闭目凝眉,道了声:“白瞳!”探二指一压眉心,随后,双目猛然睁开。
那双眼,竟于一瞬间化作了一片白茫。那是一种纯粹的白,浓厚而深沉,不见纤毫的杂质。在这双眼睛下,周围的一切都显现了形迹。
所谓白瞳,并非视觉,而是一种感觉。它突破了人类视觉的极限,将周围的一切细微变化纳入感知,令世间每一处污垢都无所遁形。曾经,龙云舒一度以为这是道尊传予自己的独门秘法,但现在他知道,这一能力来源于自己体内的那条龙魂。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幻觉中的那条龙,双目皎皎如满月,却也是没有黑眼瞳的,只有一片纯粹的白。
白瞳下,他看到周围的世界,漂浮着一层蓝色的物质,如烟似雾,却是活的。它们朝着自己缓缓聚拢而来,纠缠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朝体内侵入。这些蓝雾越往高处越稀薄,越往低处越浓厚,最低处汇作一条浓蓝色的长流,从自己的脚下,一直绵延至黑暗的远方。两团红色的光影置身于蓝色的长流中,像丢落在蚁群中的两块肥肉,令众蚁疯狂地朝着它们包裹而来。
白瞳中的世界与肉眼所见迥异,但他知道,蓝色长流所属的位置便是地下河,两团赤红的光影则是血鳍豚。蓝色物质由地下河而来,朝着周围的空气中飘散,是以越至高处,便越稀薄。
他望向姬仙媛的位置。姬仙媛在白瞳中,呈现的也是一团红色的光影形象,中心处接近赤红,越向边缘越近橙黄。这种状态是正常的,但他紧接着发现,在她胸口的位置,存在着一团白色的光晕,那光晕若隐若现,朝着周围轻轻发散,隐隐将她的整个身子笼罩其中。周围的蓝雾似乎对这团光晕很是忌惮,只朝她轻一接触,便又远远避开。
是这团光晕将蓝雾隔绝在了体外?他心生疑惑,盯着那光晕,努力想看得清楚,然而那光晕却也奇特,他盯了半晌,也未能分辨出它的本体。
就在这时,突听姬仙媛发出一声惊呼,猛地转过了身去。
他骇了一跳,骤然收回了白瞳。白瞳极耗心力,他因收功紧急,头脑“嗡”了一声,赶忙低头闭眼,半晌才缓过劲来。他缓缓睁开眼睛,双瞳已恢复了正常。
“怎么了?”他望了望姬仙媛,又看了看周围,并未发现有何异常之处。
姬仙媛此时已转回身来,一张脸却是通红。
“你……”她望着龙云舒,面色既羞且怒,想要说些什么,支吾了半晌,却欲言又止。最终只气得一跺脚,别过了身去。
龙云舒甚是不解:这人还真是怪得很,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片刻的工夫,就无故发起了脾气?
他哪里会想到,自己方才施展白瞳时,盯着对方的胸部望了半晌。对方不知白瞳中的世界与肉眼所见不同,只将他当作了登徒子,趁机占人便宜。他又似装傻充愣,询问对方“怎么了”,这叫对方一个姑娘,如何答得出口?
“你的胸前有什么东西,令寒毒惧怕。”龙云舒没再多想,直切正题。
“什么?”她一愣。
“你的胸前有令寒毒惧怕的东西。”龙云舒站在她的身后,又重复了一遍。
她低头,下意识地抚住了胸口。
她望着自己的胸部,并未发现任何异状,但手指传来的触感,却让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胸前确实存在着什么东西。她细细寻视,最终,从胸前的衣襟处,摸出了几枚透明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