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你我皆是游侠盟

红衣人的面上带着笑：“罗盟主，又见面了。”正是薛天骄。

罗林斯自马身上跃下，一时间怒火盈胸。他自小和家里的黄马一起长大，对其颇有感情。这匹白马虽只陪了他几天，可也被他视为同伴。他不发一言，缓缓拔出了腰间佩剑。

薛天骄笑道：“罗盟主，把身上的东西拿出来吧。”

回答他的，是直刺前胸的一剑。

这一剑速度颇快，正是英兰岛上的剑法。换成旁人，大约还要惊异一下这未曾见过的异域剑法。但薛天骄武功奇高不说，在灵官庙里还与罗林斯打斗过一次，并不在意，漫不经心地挥袖拂去，他内力亦是强盛，虽只是一袖之力，亦令剑尖向右偏移，未想剑尖虽然被拂开，罗林斯却顺势再度刺出三剑，虽然指向的皆非人身要害，亦是令人难以忽视。

这三剑，是罗林斯自江心白那里学来的“参差剑法”中的三招。

参差剑法据说乃是一位佛门高僧所创，这位高僧慈悲为怀，所创剑法也没有对敌要害，都是些肩膀、手指、脚踝之类的地方，出招也颇有些随心所欲的意思——反正对准的不是要害，剑锋偏一点也没关系。这样的剑法若说一招置人于死地是绝没可能，但放着不管，却也一定会受伤。

昨日薛天骄与罗林斯打斗时，就是最危急的当口，也没见后者用过一招东方的剑法，薛天骄只当他不会这些，谁想今日罗林斯竟用了！

秘教总护法一时间也有些措手不及，但他毕竟武功高明，向左疾踏一步，避开两剑，同时屈指一弹，一缕指风射向第三剑。

薛天骄的指法在武林中亦是一绝，这一缕指风若是打中，罗林斯的佩剑只怕要一折两段，但罗林斯第三剑本是虚招，在薛天骄向左踏出一步的时候，他剑尖倏然缩回，随即一剑刺出——这一剑，仍是英兰岛上的剑法。

薛天骄真没想到这个异乡人还有这样的本事，这个时候躲闪已然不及，仓促下一道电光飞射而出，正是擎电。

两番相逢，对打至今，罗林斯终于令这位秘教总护法拔出了擎电。

薛天骄击退对方剑招，叹道：“小瞧了你。”说罢，一道电光直刺前方，二人再度战到一处。

这真是薛天骄遇到的最特别的一个对手。

罗林斯没学过内功，自然也没有内力，他也不会轻功，出剑的力道、速度或许比普通人好些，但也不能和自己遇到过的武林好手相比。然而，此人的招式之巧，却实是薛天骄毕生所未见。

他将中原的剑法与英兰岛的剑术结合在一起，虽以英兰岛的剑术为主，中原的剑法却也占了不少比重，且并不限制于一家一派，也不知这个异域人从哪里学来了这么多剑招。这种结合极为巧妙，也许还称不上天衣无缝，但仍如一块精巧的拼图，令人惊叹。

薛天骄想：要不是他身上有那样东西，我真想让他一直活下去，看看他究竟能做到怎样的地步啊。

可惜，真是可惜。

秘教的总护法，与游侠盟的现任盟主一共对打了三十招。

三十招说起来也许并不多，但是单凭这一点，罗林斯纵使不是游侠盟的盟主，亦可在中原武林占领一席之地。

然而，罗林斯的剑法毕竟是刚刚领悟，而薛天骄的剑法也好，经验也好，皆是在他之上。到第三十一招的时候，薛天骄一剑挥出，罗林斯再不及躲闪，向后一退，重重摔倒在地上。薛天骄冷笑一声，道：“把东西交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蹄声哒哒，一匹枣红马飞驰而来，马上骑士一把将罗林斯抓到马背上，飞驰而去。这一下来势忽然，薛天骄也未曾想到，欲待还手时，那匹枣红马已然去得远了。

罗林斯亦是大吃一惊，尚未回身，身后已传来熟悉声音：“盟主。”

竟是聂子俊。

罗林斯实未想到在这种关头，聂子俊居然前来救他。他怔了一下，尚未开口，聂子俊已道：“盟主不必担心，你走后不久，古镜门和秘教的人便都沿着你的行踪追了出去，迷宫巷已经无人。”

罗林斯确是在担心祝双成与吴瑶琴两个女子，听聂子俊这样一说，略放下心来，仍道：“你也太冒险了。”

聂子俊笑道：“咱们游侠盟的人，怕什么危险——咦，盟主你身上怎么这样香？”

罗林斯又是一怔，忽然醒悟到什么，从怀中拿出一个压碎的瓶子，那正是梁大成临走之前赠他的香料。游侠盟又称白羽盟，盟中之人以白羽传信，而白羽上则会撒上这种香料，同盟之人闻到这种气味，便知是盟友在此。

聂子俊虽在昨晚由罗林斯同意加入了游侠盟，可仓促之间，罗林斯也忘了和他说这香料的事。

“这是游侠盟撒在白羽上的香料。”罗林斯道，“就是现在没法给你了。”原来方才他摔倒在地，瓶子也被摔坏，香料撒了他满身。因着先前情形紧急，他自己也没留意到。

聂子俊也知道游侠盟的规矩。他笑道：“原来如此，罗盟主现在就成了天然的一个白羽令了。”

罗林斯指指自己头发：“这不是白色的。”

聂子俊哈哈大笑，笑声未息的时候，忽见另一条岔道上冲过几匹马来，这几匹马不如聂子俊的枣红马神骏，但枣红马上毕竟坐了两人，速度反而不及。

聂子俊一皱眉，道：“看服饰是古镜门的人，盟主你先走。”说着并不等罗林斯回话，一跃下马，同时朝枣红马的身上抽了一鞭，枣红马一声长嘶，飞奔而去。

罗林斯心中难过，但此时下马已然不及，反而辜负了聂子俊的一番好意，只得继续前行。

枣红马跑了一段路，路过官道旁边一个茶棚，罗林斯除了昨天祝双成买的那几个包子外，再没吃过别的东西，此时又饥又渴，有心下去喝口茶水，买个烧饼。可就在这个时候，斜刺里又有两匹马跑了出来，看马上二人服饰，与先前聂子俊拦住的几人一般无二。

罗林斯头疼至极，心想：好饿。

但再饿也得先迎敌，他索性率先一步跳下马，又想等下打斗别掀翻了茶棚，便向旁边退了几步，那茶棚老板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个时候，对面马上的两个人也都跳了下来。

罗林斯拔出腰间佩剑，朝着两人便冲了过去，那两人各举刀剑相迎，眼见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只茶壶忽然从后面丢了过来，力道又大，准头又好，这一下来势突然，其中一人竟被这一茶壶砸得晕了过去。

罗林斯与余下一人惊讶看去，出手之人竟是茶棚老板，而看这一茶壶的准头速度，这老板的武功竟然还不低。

茶棚老板见罗林斯看他，咧嘴一笑，抄起一条板凳，朝着另一个人劈头盖脸便砸了过来，罗林斯本非中原人，更没有什么单打独斗讲究体面的习惯，自然也挥剑上前合攻。余下那人原也不是古镜门的什么厉害角色，三下五除二，便被一板凳砸倒在地。

茶棚老板放下板凳，笑道：“罗盟主，没事了。”

罗林斯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罗盟主？”尽管这一个“罗”字并非他的姓氏，可听久了，罗林斯竟也习惯了这个称呼。

茶棚老板笑道：“这还用问？都知道咱们游侠盟现任的盟主是个金头发的西洋人，你又是一身的香味儿，这还看不出来就怪了。我也是游侠盟的人，叫贺柳，罗盟主，这两个人是哪儿的？你遇上什么事儿了，连白羽都来不及放？”

原来如此，罗林斯心想：游侠盟还真是怎样的人都有，异乡人、教书先生、游医、保镖、茶棚老板，可是现下看到一个同盟之人，确实令他心生欢喜。他简单地解释道：“古镜门投奔了秘教，丁有声杀了华我执，现在他们在追我，我要去找顾我思。”

贺柳吃了一惊，这简单的几句话信息量之大，他险些没法消化，忙道：“那盟主你快走，这里交给我。”

罗林斯道：“这两个人的尸首怎么办？”

贺柳嘿了一声：“咱们在江湖上混的人，这点小事好处理。我与你说，你别走官道，这边有一条小路，知道的人不多，路程又短，盟主你走这里。”说着，还塞了个水囊并几个烧饼到罗林斯手里。

罗林斯连忙道谢，又道：“薛天骄恐怕离这不远，要是见到他，你就说不认识我。”

贺柳道：“我知道了，盟主快走！”

罗林斯打马上了小路，这条路果然少有人行，他没见到薛天骄，也没看到秘教又或古镜门的人在后面追赶。罗林斯委实有些饿了，他寻了个树阴茂密的地方暂停片刻，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口东西，又喝了些水。正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看到远处出现了一个黑色人影。

难道自己走这条小路，仍是被他们发现了？罗林斯连忙收起水囊，手指紧紧扣住剑柄。

那人越走越近，他穿着一身颇为朴素的黑衣，头戴一顶斗笠，脚下穿着草鞋，看服饰与先前见到的古镜门人又或秘教中人都不相同。再看他腰间也佩了一把黑色长刀，似乎是个江湖人的模样。

罗林斯忽然想起从前梁大成和他闲聊时说过的话，据说有一些江湖人就是这般衣着简陋，专挑不起眼的地方行走，这种人叫做“走暗镖”，又有一些杀手，也是这般打扮。罗林斯经验不足，还分辨不出这人究竟是怎样的身份。

那人越走越近，眼见已到了面前，他忽然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孔，朝着罗林斯微一点头。罗林斯不明所以，心道这莫非是他们的某种礼节？也点了点头，那人便把斗笠戴上，又继续向前走了。

眼见那人身影已经消失在树荫之中，罗林斯收回心思，正打算继续前行，忽然听到身后蹄声不绝，他回头一看，却见三匹骏马奔驰而来，打头一匹马上端坐一人，正是丁有声。

原来古镜门门主对宛城周遭环境亦是十分熟悉，他心想罗林斯必定会去大临仙峰寻顾我思，两条道路中，官道上已布置了许多人，连薛天骄都亲身赶赴。这小道知道的人不多，但万一罗林斯竟真从这里走便是麻烦，因此丁有声便带了两个最得力的手下自小道包抄，没想，还真的拦住了罗林斯。

罗林斯一见到丁有声，霎时心头火起，华我执并非一个多么和善的师长，但也总不至于落到那般惨死的境地。一想到这里，他拔出佩剑，不发一言，一剑刺去。

丁有声既然见到罗林斯，自然也做好防范，他隔开这一剑，冷笑道：“罗盟主，我昨日对你招待何等周到，你就这般回报我？”

罗林斯再度一剑刺过，道：“你毒杀华我执，帮薛天骄做事，你、你不是好人！”这要换成旁人在此，不知要骂出多少恶毒的话，但罗林斯到底不是中原人，又兼气急了，只说出了一句“你不是好人”，气势上未免弱了些。

果然丁有声身边那两个手下听了，一起哈哈大笑。

一个人笑道：“这游侠盟的新盟主，连个话也不会说。”

另一人则道：“都说游侠盟怎样独立，怎么还为了太微门的事儿出手？”

冷嘲热讽，不绝于口。

罗林斯也不理这些，只专注在手中一柄剑上，但丁有声本人武功出众，他两名手下亦是不弱，虽然罗林斯领悟出了一套剑法，但想要同时将三人一并拿下亦是不易。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风声传来，直奔那两名手下。二人不敢轻忽，连忙避过，却见一人长刀如雪，竟是方才那黑衣人，不知何时竟然回返。

那黑衣人开口，声音粗粝：“这两个人给我。”

罗林斯不知此人是什么来路，但有人相助总是好事。那两名手下一走，他压力减轻大半，一柄细剑上下翻飞，与丁有声战到一处。

这是他第三次使用这套剑法，第一次击败多人，第二次与薛天骄战了三十招，到第三次时，罗林斯使用得更为熟练。且丁有声武功虽高，却不能与薛天骄相比，二人打到五十招的时候，尚可说是势均力敌，五十招一过，丁有声便慢慢落了下风。

丁有声心中纳闷，一个异域来的小子，怎有这样高明的剑法？且他心里明白，薛天骄为人严苛，若今日带不回罗林斯，自己就是不死，也决不会比死好到哪儿去。一念至此，心中不由得生了些惧意，一个不留神，踏入罗林斯所设圈套，右臂上已中了一剑。

这一剑虽然不重，但丁有声出招时不免有了许多不便，片刻后左膝又中了一剑，他单膝跪倒在地，眼角余光恰瞥到那两名手下倒在地上，不知何时已被那黑衣人击败。

他心中一凛，暗道这黑衣人武功竟这样高明，现下自己腹背受敌，别管日后薛天骄如何惩罚，先保住性命再说！想到这里，他虚晃一剑，转身要走，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忽觉背心一凉，低头一看，一截剑尖已从前胸穿了过来。

罗林斯收回佩剑，丁有声的尸身慢慢栽倒在地。那黑衣人看向罗林斯，缓缓道：“盟主。”

罗林斯这才明白为何得其相助，原来自己又遇到了一个游侠盟之人，至于认出自己的缘由也不必问，想必与方才的贺柳相同。他行礼道：“多谢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人道：“岑黑。”

罗林斯心想真有意思，此人穿着黑衣，名字里也带一个黑字。却听那黑衣人又道：“盟主要去哪里？”

罗林斯道：“宁城。”

岑黑点了点头，拉过一匹丁有声等人带来的马，道：“走吧。”

罗林斯明明看到他方才与自己走的是相反方向，现在怎么又和自己同路？便问：“你方才走的不是这条路吧？”

岑黑点了点头：“我送你。”

罗林斯怔了怔，解释道：“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丁有声杀了华我执……”

岑黑打断他道：“我方才听你说了。”

罗林斯道：“我没说完！薛天骄随时可能追来！”

岑黑奇道：“那我不更是该送你吗？”他扳鞍上马，两鞭挥下，一鞭朝向自己坐骑，一鞭却是向罗林斯所乘的枣红马，两匹马一声长嘶，向前飞奔。

罗林斯叫道：“等等！”

岑黑的声音自风中传来：“等什么等！”

两匹马飞一般地在小路上疾驰，又跑了一段，道路逐渐变宽，他们来到了另一条大路之上，路上渐渐地也多了几个行人，有白衣人骑着快马，见到金发的罗林斯，又闻到风中弥漫香气，不由吆喝一声：“是盟主吗？”

罗林斯不识得那个人，岑黑却扬眉道：“送盟主一程？”

白衣人笑道：“好啊！”催马跟上。

罗林斯忍不住道：“薛天骄可能会来。”

白衣人笑道：“云梦犀咱们也没惧过！”说罢，还朝身后叫道，“老八，你一起来？”回头却不见人，再向前一看，那个“老八”已与岑黑并辔而行。

他们一行四人走了没多久，前面又见到两个步行的行人，一长一少，相貌相仿。白衣人笑道：“郭家兄弟，送盟主了！”

那二人看了罗林斯一眼，年纪较长的一人道：“盟主？”不似询问，更像确认。

白衣人不满意道：“怎么，你还不信我？”

那年纪较长的人并不在意他的话，只看向罗林斯，罗林斯便点一点头：“是。”

那年纪较长的人道：“我看也是。”说着一个起跃，动作轻盈，煞是好看，正落到白衣人身后，他身边的弟弟则跳到老八身后，几人一同哈哈大笑，扬鞭前行。

一路之上，他们的队伍逐渐扩大，由一开始的两骑变成了四骑，四骑又变成了八骑，十六骑，乃至更多。有些步行之人亦是加入其中，随便找一匹马与人同骑，也没一个人提出异议，这些人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身份更是各不相同。有披甲武士，有羽冠道人，有白发老者，有红颜少女。这些人中，罗林斯无一相识，一开始他还会一一询问名姓，到后来人数渐多，他亦是不能问得过来。

这许多人中唯一相同之处，便是他们皆是游侠盟之人。

他们一路谈笑，奔赴前方，仿佛他们踏上的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