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因果循环
丁有声弯下身子，从华我执怀中取出那个铁匣，面上忍不住露出得意笑容。可就在这个时候，一道人影忽然自花影中疾射而出，一把将那铁匣夺走。
变故忽生，丁有声大吃一惊，怒道：“什么人！”
狂风忽过，乌云遮月，然而这不过一瞬间事，月亮再度现身的时候，丁有声看清了那个人影，惊道：“昆山玉，张灵芸！”又怒道，“你管什么小临仙峰的闲事？把东西还来！”
张灵芸冷冷道：“大小临仙峰同出一门，你杀华峰主，我便杀你。”
张灵芸为不为华我执报仇还是次要，他抢走的那个铁匣子才是重点，丁有声拔出单刀，一刀砍了过去。
刀剑相击之声不绝，就在这时，花影中的另一个人悄悄地溜了出去。
那人正是罗林斯，他与张灵芸赶到古镜门时已有些迟了，并不曾见到祝双成，只看到华我执与丁有声一同前往后花园。二人便悄悄地跟随其后，因华我执武功高明，二人担心被她发现，只敢远远缀着。也正因如此，二人来到镜亭附近时，恰见到丁有声一剑刺死了华我执。
罗林斯大惊，正要跃出之时，却被张灵芸拦住，他低声道：“你去救祝师妹。”说着，当先一跃而出。罗林斯心中感念，连忙先去寻人。
他不知道祝双成被带到了何处，索性抓了个古镜门中人，问道：“小临仙峰的祝双成呢？”
被他抓住的人是古镜门的一个管事，还不知道镜亭中发生的一幕，只见到夜幕中暗金闪亮，心生诧异，想这游侠盟的盟主白日里来了又走，现在又忽然出现，这是在闹些什么？但对方到底是盟主级的人物，只得指明方位，又道：“您老是有什么事情？待小的去禀告门主一声。”
罗林斯也不理他，疾步而行，片刻便到了祝双成门前，推门进去一看，祝双成因受了重伤，又服了药，睡得正熟。他上前摇摇她肩膀，道：“祝双成，我是罗林斯。”
祝双成蒙眬中睁开双眼，见到罗林斯立于她面前，道：“我是在做梦么？”
罗林斯竖指唇边，道：“嘘，这里不安全，快和我走。”
祝双成也不知是否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茫然地想了一会儿，道：“好。”
罗林斯忽觉心中一酸，祝双成伤重至此，可能已经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可尽管如此，她仍然相信着他。
他背起祝双成，向外便走。
此时夜深人静，丁有声、华我执等人之事发生在后花园中，尚未传到前面，因此罗林斯并未受到什么阻拦，便顺利地来到了一扇侧门处。此处虽有一个守门人，但正靠着墙打瞌睡，罗林斯轻而易举地便出了门，但他也明白，现下的平静不过是暂时，丁有声随时可能召来人手追捕自己，须得尽快离开。
然而，现下该怎么走？
罗林斯对宛城本来不熟，此时夜深人静，又无灯火，更加难辨方向。他依照着白日里的记忆，向前走了一段，发现自己身处一条小巷之中，前面竟是个死胡同。他赶快又转回来，换了个方向继续走，谁想走了一段，又走了回来。罗林斯鼻尖上霎时渗出了汗珠，要是自己一直困住这里，可如何是好？
屋漏偏逢连夜雨，偏这个时候，他后背上又感到有些濡湿。罗林斯清楚得很，他方才虽然急得出汗，然而后背可并没有出汗，这湿意是从哪儿来的？
不好！难道是方才一阵疾走，祝双成的伤口迸裂了？
这下他可真是后背上也渗出了汗水，可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的一扇门忽然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只手抓住了他。
“罗盟主，请随我来。”
罗林斯第一反应是拔剑，可他并没有真的动手，这个声音，如此熟悉。
那只手的主人引着罗林斯穿过一条窄窄的走廊，来到一个房间里，有人点燃了烛火。罗林斯只觉眼前一亮，见到面前站着一男一女，女子便是方才引他进来之人，也正是今天逃婚的吴瑶琴；男子二十五六岁年纪，身高背挺，罗林斯觉得似乎也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吴瑶琴抿嘴笑道：“方才就见到罗盟主在这里打了两个来回，想是迷路了，因此请罗盟主进来……呀，双成！”
这时她终于发现罗林斯身后负着的人是谁，连忙张罗着把祝双成安置到另外一个房间去。
祝双成的伤口果然渗出了血，好在她身上还有伤药，吴瑶琴重新包扎了一遍伤口，待到祝双成沉沉睡了，才向罗林斯问道：“罗盟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罗林斯便把今日发生之事向二人说了一遍。吴瑶琴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方道：“原来如此……华峰主竟死了，而丁有声竟是秘教之人……”
她在今日成婚之前，并没见过丁有声。当日的婚事，乃是华我执向妙绝山庄庄主提到此人，庄主一想丁有声年纪轻轻就接任门主，也算是年少有为，因此便许了这桩婚事。谁曾想，只差一步，她便要堕入魔窟之中，不免后怕至极。
这个时候，罗林斯也问道：“你们怎么留在这里？”
吴瑶琴定一定心神，答道：“这里又叫迷宫巷，许多小巷交织在一起，最容易迷路，离古镜门不过一条街远。我想着，古镜门必当我们远走高飞，因此会往远处搜寻，躲在这里反而安全些。”
罗林斯一想，还真是如此，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自己也想不到，今日里刚刚逃婚的新娘，竟然就躲在古镜门的眼皮底下。
吴瑶琴又道：“罗盟主就和双成在这里休息一晚，等到明天城门开了，再想法出去。”
罗林斯道：“好。”
这些事情都已说完，旁边那个青年男子才向罗林斯郑重行礼道：“多谢罗盟主今日相助瑶琴，大恩不言谢，在下日后定当报答。”
罗林斯摆手道：“不用客气，你们今天不是也帮了我吗？”他心知这就是吴瑶琴的意中人，忍不住看了这个青年男子两眼，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叫道，“啊，是你？”
那青年男子一怔，罗林斯道：“你就是白日吹唢呐的那个人。”他因对那乐器印象深刻，远远看了一眼，还记得那吹奏唢呐之人的身形，难怪方才觉得此人眼熟。
那青年男子不由一怔，随即笑道：“罗盟主好眼力。”
罗林斯道：“白日里我还想，为什么婚礼上的音乐这样伤心，原来是这个缘故。”他看向那青年男子，“现在你开心了吧？”
那青年男子郑重点头，道：“白日里，我原只想混入婚礼，最后见瑶琴一面就好。未想竟能满足平生夙愿，今后，我一定会珍惜瑶琴一生。”又叹道，“不想罗盟主来自异域，竟是知音人。”
吴瑶琴也没想到二人在白天竟然还见过一次，便笑道：“可见有缘。对了，罗盟主，我还没向你介绍，他叫聂子俊。”这一个“他”字说得轻悄，尾音处带了分缠绵之意。
罗林斯却没注意到这里，只在听到那青年男子名字时吃了一惊，道：“聂子俊？”
白日里发生多少事情，他几乎都忘了，今日里来到宛城的目的，原是为了调查一名江北的剑客聂子俊，江心白曾言道，此人想要加入游侠盟。
兜兜转转，因果循环。
他开口问道：“你还想加入游侠盟吗？”
“啊？”
这一晚，罗林斯睡得很实，这一天发生的事情也足够折腾，他几乎是一闭上眼，立时便睡着了。
蒙眬间，他似乎看到了天上的星星。
一颗一颗，闪闪亮亮，他和爱丽儿坐在草地上，他们的母亲宽大的裙幅里兜了许多糖果，每人分了一半。
爱丽儿的手短短圆圆，个头矮矮，他想：好奇怪啊，妹妹怎么变得这样小？低头再看自己，竟然也变成金色卷发的矮个子。
“你们知道吗？那边的星星叫做水瓶座，原本是个美少年哦……”母亲的声音温柔，为他们讲着故事。
他想起来了，在他只有六七岁的时候，母亲是为他讲过这个故事。可这是怎么回事呢？他为什么会回到过去？
然而他真的回去了，小小的金发男孩子，在母亲的照顾下，父亲的教导下，一点一点长大，他和父亲一起学剑术，每天和阿汤一起打打闹闹，再后来他长大了，继承了父亲的教师位置。又有一天，他在一次乡村舞会上认识了一个红头发的女孩子，笑声爽朗似银铃，他请那个女孩子跳舞，两人拉着手在草地上转圈，阿汤在后面挤眉弄眼地笑。
再后来他们结了婚，阿汤给他们做伴郎。婚后不久他有了小孩，阿汤大喊着说：“我要当教父，记得把教父留给我！”
他笑，不理阿汤。阿汤又问：“我的教子在哪里呢？”
“他在后面，他的妈妈在草地上带他看天上的星星……”
一代一代，仿佛上一代的循环，美好、温暖、安全、可控，没有突如其来的东方之旅，没有汹涌的波涛和凶狠的海盗，没有东方那些奇妙的内力、轻功、五行、八卦，没有诡异的教派，生死间的恶斗，没有那个如湖畔水仙一般的女子，也没有那些神奇莫测，自己从未见过的剑法。
一切都很好，只是意难平。
一片黑暗之中，罗林斯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推开窗子，清冷的夜风与星光一同涌了进来。他依旧在东方，躺在聂子俊与吴瑶琴临时居住的屋舍里，似乎能听到隔壁的房间里传来的清浅呼吸，而他的佩剑就在他的枕旁。
他伸手，握住了剑柄。金属的剑柄入手坚硬实在，告诉着他自己，面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并没有回到过去。
祝双成伤势未定，张灵芸生死未卜，前途如何，犹未可知，可是这点确知，仍然令罗林斯欢喜。
他抬头看向天上的月亮，从月亮的位置判断，离天亮大约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罗林斯觉得自己已经没了困意，可是现在这个时候不睡觉，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的手还握在剑柄上，星月的光芒照耀下来，银白色的剑柄似乎也变了颜色，漾上一层淡淡的冰蓝，非常好看。罗林斯当然知道这并非剑柄本来的颜色，可是实在有趣，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忽然有样什么东西直直地撞到了他的脑海里，似一只灵巧的飞虫，四处飞舞，罗林斯有心抓住它，飞虫却一下子躲了起来。罗林斯想：我刚才想到了什么呢？到底是什么，在我的脑海中一闪即逝呢？他苦苦思索，月光——星光——我手中的剑——
对了，是我手中的剑！被月光照射，变成冰蓝色的剑！过去我一直试图学习东方的剑法，可是我没学过他们的轻功、内力，基本功也大不相同，因此不能成功。可是为什么我要生搬硬套东方的武学呢？我最擅长的还是自己的剑法，我可以把东方的剑招，融合在我自己的套路之上，就像沾上星月光芒的剑柄，纵使颜色改变，它仍然还是我自己的剑！
任太微说过什么来着？最好的剑法不是最高深的剑法，而是最适合自己的剑法。
而他自己的剑法，便是最适合他的剑法。
罗林斯自床上一跃而起，他的剑术天赋原本极高，只因先前走错了路，因此未有进展。现下想清了关节所在，自然一日千里。他想：自己与父亲擅长的乃是一招一招诱敌入陷阱的套路，若自己能将数个套路结合起来，融汇贯通，岂不也成了一套剑法？而在套路与套路之间，正可以若干不需内力重在招式的东方剑招连接，攻敌不意。东方或许有更多威力十足的剑法，但决不会比这套自创的剑法更适合自己！
想到这里，罗林斯便在月下比划起来。他回想着自己在东方见到的剑招，选出其中若干偏重招式的剑招，又思量着怎样与自己原本的剑法组合，怎样修改部分细节，使之不显突兀。
如此这般，当东方既白，雄鸡初啼的时候，罗林斯的第一套剑法终于初步完成了。
他不觉疲累，只觉兴奋，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远处隐隐传来喧嚣声音。
此时天方破晓，怎会吵闹？罗林斯心中诧异，这时聂子俊与吴瑶琴也都醒了，聂子俊过来道：“罗盟主在此稍候，我出去看看。”
这里也只有聂子俊适合出去，片刻后他匆匆归来，道：“古镜门的人在迷宫巷里一户一户搜查。”
吴瑶琴小小地“啊”了一声，罗林斯却道：“他们是在找我。”
吴瑶琴一怔，罗林斯向她道：“你戴上我给你的那张面具吧，好好照顾祝双成，我出去了。”说着拿起佩剑，转身就走。
聂子俊忙一把拉住他，道：“罗盟主，你是要去引开敌人，对不对？要去也是该我去！”
罗林斯却摇摇头：“你不懂，只有我才能引开他们。”说着转身离开，临走时又重复了一次，“好好照顾她。”
他跳窗而出，金发在昏暗的天光中格外耀眼，刚在外面走了一段，就有人见到了他，叫道：“在这里！”一干人等纷纷追了上去。
为何罗林斯断定，只要他一出现，众人必定朝他而来？只因昨晚张灵芸抢走铁匣之后，有一瞬间乌云遮住月亮。张灵芸趁机把铁匣掷向罗林斯，二人不发一言，然而心意各明。
这一件事，罗林斯昨晚并不曾告知吴瑶琴与聂子俊。
现下有人前来追赶他，可见，张灵芸已落入他们手中。昆山玉现下是生还是死？罗林斯简直不敢深想，但有一点他是确定的：张灵芸既愿意拿命来换这铁匣，那他就决不能让铁匣落入旁人手中。
罗林斯在小巷中飞跑，绕过一棵粗大的香樟树，经过一口水井，他停顿片刻，见那水井上画了个八卦符号，看着古意盎然。他定定看了一会儿，又往前跑，跑了片刻，前方又是一个死胡同。
罗林斯心知自己大抵又在这迷宫巷里迷了路，索性不再跑，手执佩剑站在当地。没过多久，一阵脚步声由远自近传来，六七个人一起追了过来。他也分不清这些人到底是古镜门的人，还是秘教的人，又或者，现下两者间已经没什么区别。
他握紧佩剑，心想：刚刚创了一套剑法，就拿他们来试剑吧！
那些人只见一个金发年轻人站在墙角处，知是他们寻找之人，各自欣喜，手执刀剑冲了过俩。
天光逐渐明亮起来，一阵清爽的晨风吹过，香樟树的叶子哗啦啦地落了下来。那些叶子有些浅绿，有些深绿，显然并非自然原因坠落。又过片刻，又一大片叶子纷纷坠落，宛若急雨。
罗林斯还剑入鞘，自叶雨中疾步走出。在他身后，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人。
初试剑法，竟然有此成效，连罗林斯自己也吃了一惊。他心想：以后再和阿汤一起打架的时候，不用他出手，自己一人便够了。
他想要出迷宫巷，可仍旧有些茫然，不知该怎么出去才是，忽然间他灵机一动，三两下爬上了屋顶，正所谓登高望远，在屋顶上奔跑一段，轻而易举便出了迷宫巷。
天光大亮，城门也到了开启的时候，罗林斯有心要走，忽然发现此地离昨日寄存白马的客栈极近，便去客栈中取了白马，扬鞭便走。
这个时候，罗林斯若是取个斗笠之类遮掩住金发，古镜门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他，但他担忧祝双成等人安危，有意露出金发，用来吸引注意。果然一路之上，他又引来了两伙人，第一伙不过三人，轻而易举便被他打倒。第二伙的人要多些，甚至还下了一条绊马索，没想这匹白马竟十分神骏，轻而易举便跳了过去，罗林斯喜得拍它脖子，道：“等离开这里，我买糖块给你吃。”
他们终于出了城门，罗林斯寻思着方向，心道：还是先去大临仙峰。虽然顾我思与小临仙峰不和，可现下出了这样大的事，必须让他知道。再者，张灵芸万一还有生机，也只有他这师父才能救他出来。想到这里，他轻轻扬了一下鞭子，白马似乎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四蹄翻飞，跑得更快。
白马在官道上跑了一段，罗林斯忽然发现，在前方不远的树上，有个红衣人影翘着脚，悠哉坐在绿阴之中。在这个距离，罗林斯看不清那人的面目轮廓，可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激灵地打了个冷战。
白马越来越近，红衣人的面貌也越来越清晰，罗林斯只觉如坠冰窟，面前这个人，现在实在是他最不想见到的人。然而此刻躲避已不可能，他索性再度扬鞭，向白马叫道：“快走！”情急之下，他用的已是英兰岛上的语言。
白马虽然未必听得懂他的话，却也明白了主人语气中的那种焦急态度，跑得更快。
这匹白马甚是神骏，全力驰骋之下，旁人还真未必追赶得上。可就在白马临近树下的时候，那红衣人忽然自树上一跃而下，一抹电光自他腰间射出，白马的马头竟被这一剑砍下！
大蓬鲜血飞溅而出，红衣人向旁一闪，并无一滴血珠落到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