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临仙峰峰主
谁也不曾想到,祝双成会不顾自己性命,以身为盾,前来救人。
张灵芸直到祝双成来到自己面前时才反应过来,伸手便推,但为时已晚,薛天骄的软剑已然刺入了她的身体。
罗林斯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可是下一刻,许多从前未曾留意的细节,一股脑儿蹿入了他的脑海之中。
落霞山上,他将张灵芸与祝双成的名字一并提起的时候,大方的祝双成忽然脸红;为了救人,祝双成不惜自己重伤,也要将敌手尽快斩于剑下;还有祝双成对小临仙峰那位前辈,以及吴瑶琴婚事的同情,她说自己“离经叛道”时,几近痛苦的神态。
甚至于,罗林斯也忽然明白了某次与梁大成喝酒时的谈话。兄妹二人感情亲密,梁大成想必也清楚他妹妹心中的感情,他问罗林斯是不是很关心她,问他罗林斯会不会留在中原,对张灵芸反而颇有排斥,那时罗林斯不解,现下却皆有了答案。
——我现在知道了,我关心她,我也喜欢她,可她喜欢的是另外一个人,喜欢到,愿意为他而死。
薛天骄拔下软剑,一串血珠顺着剑身流了下来。他似乎也有点惊讶于面前的变故,看着张灵芸笑道:“哟,这个小临仙峰的女弟子喜欢你啊。”
张灵芸不发一言,他把祝双成轻轻放到地上,向罗林斯道:“祝师妹交给你了。”随即手持碧青宝剑,朝着薛天骄一步步走了过去。
薛天骄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口角边带着一抹嘲笑,张灵芸的勇气或许可嘉,但他现下过来,不过是送死而已。
张灵芸伤势不轻,他的步履或许不快,却如同他握剑的手一般坚定。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一声长啸,随即有人喝道:“秘教的魔头在哪里?”这声长啸内力悠长,不可小觑,可这个人的声音却有些尖细,似个女子的样子。
薛天骄听到这个声音,眉锋一挑,扬声道:“进来。”
这两个字里亦是蕴含内力,恰与先前的啸声相抗。随着这声音,灵官庙的大门应声倒地,一名身形高大的中年女子走了进来,长眉入鬓,凌然生威。她一眼看到灵官庙中几人,眉头霎时紧紧地皱了起来,喝道:“大临仙峰的弟子怎么在这里?谁许你到这里来的?”
张灵芸连忙行礼,道:“大临仙峰弟子张灵芸见过华峰主……”
他刚说了半句话,那中年女子就怒道:“谁容许你说话的!”
罗林斯实在看不下去,道:“你的弟子不知生死,秘教的总护法在这里,你喊什么?”
换成第二个人说话,那中年女子就要大发雷霆,但是罗林斯的一头金发与异域相貌太过显眼,她也听说过游侠盟找了个西洋人做盟主的事情,一个西洋人自不算什么,游侠盟的面子却总要顾,强压着火气道:“你就是游侠盟的新盟主?”
罗林斯道:“我是。”他口中说话,手中不停,仍为祝双成包扎伤口。
原来祝双成上前为张灵芸挡剑之时,张灵芸情急之下推了她一把,因祝双成速度太快,这一下并没有将她推开,但到底令她的身体略偏,薛天骄的软剑刺得虽深,到底不是要害。尽管如此,祝双成伤势仍是极重,而她本人亦是昏迷不醒。
那中年女子正是小临仙峰的峰主华我执,见得弟子如此,到底还是有些关心,便从身上拿出两瓶伤药掷过,道:“红的内服,白的外敷!”
罗林斯大喜,祝双成手中的伤药已经很好,现在是她师父的药物,想必更加灵验,连忙依法施用。
华我执不愿看他,又见张灵芸站在一旁,再度心头火起,道:“大临仙峰的废物,连一个女子都不如。”
张灵芸面上惨白,但祝双成确是为了救他方才如此,并无法反驳。薛天骄却在这时冷冷插了一句:“华峰主,你还记得本护法在此么?”
华我执当然不曾忘记,此人乃是江湖大敌,年纪虽轻,武功却极高明,万不能小觑,但她口中却道:“一个小小的护法而已,又不是你们的教主,难道还想翻上天去!”口中这般说,却已拔出了腰间宝剑。
两人目光对视,如刀锋对刀锋。不知是何人先行出手,两柄剑已经碰到了一处。
华我执手中宝剑名唤“紫鸢”,任太微青年时颇喜收集名刀宝剑,紫鸢便是其中一柄。这柄剑剑身呈现出极淡紫色,威仪不凡。
而华我执一出手便是她最得意的紫微剑法,剑光如白虹贯日,煞是了得。
这正是罗林斯一直追寻的,东方最为了得的剑术,然而这一刻,他竟并没有看这两名绝顶高手之间的比拼,而是全神贯注在祝双成身上。
你还好吗?你还……能活下来吗?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祝双成忽然微微一动,罗林斯不由惊喜,叫道:“你感觉怎样?”
随着他的声音,祝双成慢慢睁开了双眼,罗林斯忙又问道:“你还好吗?什么地方不舒服?”
祝双成茫然地看着他,罗林斯这才醒悟过来,情急之下,他说的原来是英兰岛上的语言,连忙又用中原话说了一遍,祝双成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就在这个时候,张灵芸忽向他们道:“华峰主和薛天骄到外面去打斗了,你们趁这个机会赶快离开!”
罗林斯忙问:“那你呢?”
张灵芸道:“我留在这里,为华峰主掠阵。”一来,太微门弟子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二来,万一华我执不敌薛天骄,张灵芸便是最后的一道防线。
他的意图,罗林斯隐约也能明白,这不是虚应客气的时候,便道:“好。”
二人刚说到这里,灵官庙的大门忽然被一把推开,怒气冲冲的华我执手持紫鸢宝剑走了进来。几人皆是惊讶,张灵芸试探着问道:“华峰主,薛天骄呢?”
华我执哼了一声:“那魔头中了我一剑,逃走了。”她愤愤然地道,“这魔头武功不济事,逃得倒还快。”
大约也只有太微门的一峰之主,才能说出秘教总护法“武功不济事”这样的话,罗林斯想到自己方才与薛天骄打斗,对方剑法之高,叹为观止,未想这位小临仙峰的峰主武功竟然犹在薛天骄之上。
华我执这时也走过来查看祝双成伤势,不由皱起眉头,道:“这里不适宜养伤,到古镜门去。”
张灵芸有些犹疑,道:“古镜门主今日大婚,是否有些不太合适?”
华我执冷笑一声:“你懂什么?”
罗林斯却是知道今天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婚礼,事实上,新娘子还是祝双成帮忙逃跑的,古镜门里此刻想必是一片大乱。他心想:一起去客栈不就可以,干吗一定要去古镜门?难道小临仙峰和古镜门的关系格外好?他刚要询问,华我执却已抱起祝双成,施展轻功展身而去。
小临仙峰峰主轻功何等出众,纵使负了一人,动作仍是轻盈迅捷,罗林斯自没可能追上,只得扬声道:“请您好好照顾她。”
华我执人在半空,隐隐听到她“唔”了一声,依照小临仙峰峰主的性情,能答这么一声,已是看在罗林斯是游侠盟盟主的面上。
直到华我执的身影彻底消失,罗林斯才收回目光,与此同时,他发现张灵芸与他一般,注视着相同的方向。
“你也喜欢她?”罗林斯发出疑问。
张灵芸仿佛被刺了一剑:“罗盟主。”他似乎想说些什么,终于没有出口,道,“大小临仙峰势如水火,任何想法,皆是奢望。祝师妹救我一命,是我恩人,将来定会报答。”
罗林斯看了他一会儿,面上带些疑惑的表情,张灵芸这才发觉自己心思烦乱,说的话对于这位游侠盟的新任盟主来说未免艰深,谁知罗林斯开口时,并未问他“什么是奢望”,“什么是势如水火”,而是道:“我问你是不是喜欢她,你说的都是些什么?”
张灵芸哑然,他看了罗林斯片刻,终于道:“我喜欢她。”
一个是大临仙峰最出色的传人,江湖上有名的昆山玉;一个是小临仙峰上的得意弟子,剑法容貌,皆是一时之选,这样相衬的一对青年男女,互生爱慕之意,实是人之常情。
第一句话已然出口,后面的话便容易了很多。张灵芸低声道:“我喜欢她已经很久了。但是,我实在没有想到,今日里她会舍生救我性命。”
换句话说,在今日之前,张灵芸亦不知道祝双成对他有着同样的感情。
罗林斯想:多么奇怪,感情如若火焰,怎么能遮掩得住呢?可他又反应过来,在今日之前,他见过祝双成,也见过张灵芸,却没看出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心中所思所想。
张灵芸又道:“我们之间,不会有任何结果。”
罗林斯忽然就想到了罗密欧与朱丽叶,想到了那一晚与梁大成在酒馆喝酒,那弹琵琶老者的唱词,他说:“天下的好因缘,都没有好结果。”
可是,总该有什么不同吧?他向张灵芸道:“你知道吗?古镜门那位门主的新娘,已经逃走了?”
张灵芸吃了一惊,这件事情他确是不知,他问道:“我后来在古镜门内也看到了一个剑阵中人,便追了出去,并不知古镜门发生这等变故。”
原来张灵芸与罗林斯分头行动,罗林斯见到一个打扮成仆役模样的剑阵中人,张灵芸也见到了一个,二人追出去的时间相差仿佛。罗林斯放出烟花时,张灵芸也见到了,只是他当时忙于盯人,自然无法赶过去。
那人穿大街,绕小巷,对宛城的情形竟似十分了解。张灵芸跟了他许久,最后还是在一条小巷子里跟丢了人。无奈何,他只得回去寻找罗林斯施放烟花的位置,因着对宛城不熟,又花费了不少时间,最后寻到客栈那里时,见到了祝双成留下的暗号,这才来到了灵官庙。
罗林斯这才明白前因后果。他也把自己遭遇的事情说了一遍,张灵芸亦是感慨,又问:“古镜门丁门主的未婚妻难道也遭遇了秘教的算计?”
罗林斯道:“这倒不是,她原有喜欢的人,便和那人一起走了。”他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说出祝双成相助之事。
张灵芸又吃了一惊,道:“竟有此事?委实不可思议。”
罗林斯道:“什么思议不思议的,你看,这不就是个很好的办法?”说罢,不免自嘲,心道我竟劝着心爱的女子和她的意中人私奔,这也是可以写到剧里的事情了。
张灵芸抬起头看向他,沉默片刻,道:“祝师妹是决不能嫁我的。”
罗林斯奇道:“你们互相喜欢,为何不能?”
张灵芸沉默的时间更长,方道:“你不懂。”又苦笑道,“罗盟主对祝师妹亦是关切异常,竟还能说出这样的言语。”
罗林斯道:“呀,你看出来了?”
张灵芸不语,心道她受伤时,你连华峰主的剑法都不要看,我再看不出来也就奇了。却听罗林斯道:“你们两个彼此相爱,她嫁给你,心中自然欢喜;可她并不爱我,就是嫁给我,也不会开心。她不开心,我又怎能开心呢?”
他一口一个“爱”字,张灵芸听得有些惊异,但思及其中意思,却又不免一阵阵怅然。
两人对坐良久,月亮不知何时已经升上了半空。
罗林斯忽然叫起来:“不好!”
张灵芸忙问:“怎么了?”
罗林斯道:“我先前以为那古镜门里只混进来一个剑阵里的人,可刚才照你所说,你也看到一个。秘教里到底混进来多少人?要是现在古镜门里还有秘教的人,祝双成又受了重伤,被他们伤到可怎么办?”又道,“我要去古镜门里看看,你和我一起去吗?”
张灵芸忙道:“我也去。”
两人各自处理了身上的伤口,一同起身。张灵芸心中想的却还要多些:古镜门不过是江湖上的二流门派,为何今日里会有这些秘教中人混了进去?宛城也并非什么江湖重地,薛天骄为何会现身于此?华我执去古镜门,又是为了什么?
华我执带着祝双成,已先行一步赶到了古镜门。
因吴瑶琴逃跑之事,古镜门内白日里颇为混乱,不过到了现下这个时间,反倒平静下来,宾客里十停走了九停。那些婚礼上的装饰都已拆了下来。门主丁有声负着手,站在门口叹气。
华我执见到他这个样子,也是有些惊讶,停下脚步问道:“不是说你今日成婚,怎么是这个样子?”
丁有声一抬头见到是华我执,连忙行礼道:“华峰主。”又苦笑道,“想必是晚辈无德无才,因此吴小姐已在白日里与旁人自行离开了。”
他虽然说得委婉,但华我执一听就明白,这是说吴瑶琴竟逃婚了。“与旁人”三字,更是点出吴瑶琴有私奔的意思,不由得冲冲大怒,道:“长辈与她定下的婚事,她也敢违抗?还做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情,若被我见到,也不必韦绝动手,我先一掌毙了她!”
吴瑶琴是妙绝山庄的弟子,韦绝则是妙绝山庄的庄主,但华我执与吴瑶琴亦是远亲,因此说出这般说话。
丁有声忙道:“华峰主且消消气。”反而劝慰了几句。
华我执平顺了一番气息,想到此番前来目的,道:“我寻你原为其他要事,到里面说话。”
论及太微门的地位,高出古镜门不止一筹,华我执亦是长出丁有声一辈,她在小临仙峰发号施令惯了,到了古镜门也是一般的态度,丁有声忙恭谨道:“是,华峰主随我来。”
华我执又道:“我有个弟子,被薛天骄打伤了,你寻一个安静的房间,把她先安置好。”
丁有声连忙道:“是。”他一边吩咐手下,一边道,“令高足伤势可严重?可需在下去寻个大夫为她诊治?”
华我执不耐烦道:“不必了,宛城一个小地方,想必也没什么好大夫,我自有太微门的上好伤药,已为她上过了。”
丁有声赔笑道:“是我失言。”
华我执过去并未和这古镜门的门主接触过几次,现下见他态度恭谨,倒也满意,道:“我当年见过你父亲,他虽然武功不高,人却甚有气节。现下看来,你也不错。”又道,“你父亲是三年前过世的吧?我当时人在塞外,不及赶到,一转眼,时间竟这样快了。”
丁有声道:“正是,家父当时身中无名恶疾,口不能言,身子亦不能动,过了几日,便去世了。”说着不由垂下头去,华我执念及故人,也叹息了一声。
此时祝双成已被安置妥当,丁有声便引着华我执来到后花园里,此处原是张灯结彩,现在一片寥落,间或树枝上还挂着一两片未取干净的红绸,夜风吹来,犹显萧瑟。
华我执并不在意这些,道:“你们的镜亭,我记得是在前面?”
丁有声道:“是。”便引着华我执拐了一个弯,面前正是那座镜亭。
白日里,罗林斯也同着众人来到这里参观这面古镜。现在夜深人静,皎洁月光映射在古镜之上,愈发有一种幽冷古意,连上面雕刻的青鸟与鸾凤,也似乎要趁着这样的月色破镜而出,直上九霄。
华我执负手看着这面古镜,点头叹了两声,正要说话,忽有一个仆役端着茶盘上前奉茶,华我执一句话被打断,就要发作,又想对一个仆役发火有失体面,到底不曾开口。丁有声却看了出来,亲自捧着一杯茶上前道:“宛城虽小,却还有几样野茶,尚算清鲜,华峰主一路辛苦,先请用茶。”
华我执被他恭维了几句,心情勉强平复下来,先前与薛天骄打了那一场,她确实也有些渴了,便拿起茶碗,喝了半碗,喝令那仆役下去,随即才道:“这面古镜的事情,你父亲在世的时候和你说过么?”
丁有声道:“家父去得急,还没来得及与我说,我隐约知道,这古镜里似有一样秘密,具体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华我执道:“难怪你不知晓,你们古镜门先人,曾受了太微门的恩惠,因此发下誓言,替太微门保管一样物事。”
丁有声便问道:“是什么物事?”
华我执道:“这你就不必管了。这样东西,非危急的时候不可取出,现下就是这样的时候了!”说着,忽地一掌击到古镜之上,金石相击之声响彻夜色,那面传承至今的古镜,竟被她一掌击破!
丁有声吃了一惊,立时从椅上站起。须知华我执的武功固然是当世一流,但那面古镜乃是青铜所制,极其厚重,就是再怎么厉害的武功,又怎能将其击破?若华我执真有这样的本事,那也不是武功高手,大约可以称之为神仙了。
但丁有声又仔细看去,方才明白过来,那古镜虽然厚重,但中间却有一小部分乃是中空,华我执凝聚内力,打的正是中空那一点,击破也就不难。却见华我执随即起身,从古镜内取出一物,仿佛是个极细小的铁匣子。
华我执将那铁匣子收入怀中,道:“东西我已收回,你的先人,到底没有辜负祖师的嘱托。”说着便起身。
丁有声忙问道:“华峰主,那到底是什么?”
华我执道:“你不必知道。”
她转身欲走,可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忽然飞出了一缕剑光。
这道剑光无声无息,来势如电,又是在华我执绝无防备的时候刺出,换成旁人,定无不中的道理,可华我执又岂是寻常人物。她纵横江湖二十余载,武功经验皆是一流,就在这道剑光即将抵达她背心的时候,她身子忽然一转,一只手如铁钳一般,紧紧捏住了身后刺来的剑背。
那执剑之人,赫然竟是丁有声。
华我执又惊又怒,随即冷笑道:“薛天骄尚且不是我的对手,你这萤火之光——”
她一句话只说了一半,惊觉自己竟然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丁有声微微笑着,从她手中抽走了宝剑,一剑刺入了她的心脏。
“华峰主,总护法的茶水可不好喝啊。”
华我执歪斜着倒在地上,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在最后一分意识涣散之前,她想到的竟是件全不相关的事情,那是在她踏入古镜门之时,与丁有声谈到其父,丁有声叹道:“家父当时身中无名恶疾,口不能言,身子亦不能动,过了几日,便去世了。”
那已是三年前的事情,秘教布下这局棋,已有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