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逃禅归儒:“分殊”滥觞,“理欲”初辨
朱熹与二程同样有“出入释老,反求六经”的经历,其理学的整体结构及其许多重要组成部分(命题),是在消化佛老、援佛学辟佛教的过程中逐步形成的。有如“格物致知” “理一分殊”和“理欲”“忠恕”之辩,既有其自身提出、形成并经历复杂演变的动态系统,又具有多方面、多层次的不同含义。笔者试图从其初仕“逃禅归儒”的思想转变中,即青年朱熹早期在寻觅匡救时弊的药方之际,初步构建其理论框架的思维活动中,从某个侧面入手,探讨其理学思想在发生酝酿阶段的思想要素和社会原因。
朱熹自谓“出入释老者十余年”,即十五六岁至二十六七岁之间。他又尝谓“驰心空妙之域二十余年”(答薛士龙),窃以为这当涵盖其出入释老的时期与消化融合佛老的时期。24岁赴泉州同安任途中,受学于李侗(延平),李侗对他“悬空理会”的“无限道理”并不称许,说是“道亦无幽妙,只在日用间着实做工夫处理会,便自见得”86。并要他读圣贤书,看圣贤言语。而仕泉前的朱熹,既受孔孟学说和二程理学的熏陶,又有一个浸透佛老的灵魂。
作为异质宗教文化的佛学,与中国固有的传统思想观念和生活方式相冲突,自汉末以来一直遭到儒家理论的抨击,尽管佛教“僧尼不耕不赋,有害国家生计”,沙门“不臣不子,有坏人伦风俗”,佛学却能在与本土文化的抗衡中不断发展,呈现其生命力,至宋代已历经八九百年而禅风日炽,弥漫朝野。因此,宋初儒者每有“儒门淡薄,收拾不住”的慨叹。北宋以程颢、程颐、张载为代表的理学家,援佛学而非佛教,尤其是创造了作为理学理论标志的、形上本体的“理”的观念,使理学面对佛学的挑战,有了自己的理论支柱,进而自如地借鉴、援用高妙的佛理来建构自己不失儒者本质的理论体系。正当二程学说有待发扬光大,完成其理论超越之际,金人南侵,山河破碎。秦桧擅政时期,抑程学崇王(安石)学,士类思想受禁锢,佛禅风气依然笼罩着偏安的南宋。绍兴十八年(1148)四方举子云集临安之时,皇帝赵构驾幸天竺礼佛问法。时佛国界的领袖大慧禅师(1089~1164),出行四方,学者云集,所交皆俊彦。绍兴间,李邴、刘子羽、刘子翚都从之游。
图1-3 李侗像
图1-4 康熙御笔“静中气象”
然而,二程学说早已传道东南。当年闽北杨时(1053~1135)、游酢(1045~1115)于河洛程门立雪,与吕大临、谢良佐成为程门四大弟子。道南之脉一传杨时,二传罗从彦(1072~1135),三传李侗(1093~1163),四传而得朱熹。同安任上初期,朱熹对李侗的师教“心疑而不服”,他把燕居之室更名为“高士轩”87,白天“左右朱墨”,晚上端坐诵读,超然物外,做着儒佛道并行不悖而各尽其妙,则以佛修心、以老养身、以儒治国的高士冥想。但他面对土地兼并严重,赋税苛重不均,豪右赃吏恣奸的同安,而当政者“文符益繁,县益急”,致使民益贫,财富益屈,民生凋敝,百姓铤而走险,犯上作乱。由同安一县窥视泉州一郡乃至整个南宋社会,政治上秦桧当道,党同伐异,贤不在位,主战派大受迫害。释氏“昭昭灵灵的禅”,虽对人生苦难处境的深切体验和人生归宿的终极关怀,为士人乃至社会群体创造了一个使人心有所归属的境界——或为现世消灾,或求来世福田,或向往永恒的彼岸世界,但对于诸如土地赋税,恃强凌弱,民贫财屈,阶级矛盾激化等急切的社会现实问题,佛老学说则显得苍白无力。只有儒家经世治邦的入世精神,才能挽狂澜于既倒,遏人欲于横流;只有理学,才是拯救南宋衰世的精神力量和伦理支柱。于是,朱熹在官余,遂将那禅佛姑且搁置,意中道禅亦自在,且将圣人书来读。他还把读书的主要精力放在思量“义理”的融会贯通上,有时为了搞透一段文字的“义理”而废寝忘食,“凡三四夜穷究到(天)明”。由于朱熹记挂“李先生令去圣经中求义理”,而“刻意经学”,着力于“推见实理”,因而“始知前日诸人(好佛老)之误”。朱熹经过潜心读经反思,摒弃“好同而恶异,喜大而耻于小”88的方法路径,始知李侗之言“其不我欺”,治学开始注重从“面前事”和“日用间”下功夫,渐渐转向李侗。最初的觉醒在于领会李侗的“理一分殊”说。绍兴二十六年(1156)春间,他因公事到德化,寓居剧头铺寺院,寒夜听着杜鹃的啼叫苦读《论语》,忽然从程颢的解说中弄通了“子夏之门人小子”章,后来他多次谈起这一不寻常的“杜鹃夜悟”:
问:“子夏之门人小子洒扫应对进退”章。曰:“某少时都看不出,将谓无本末,无大小。虽如此看,又自疑文义不是如此。后来在同安作簿时,因睡不着,忽然思得,乃知却是有本末大小。然不得明道(程颢)说“君子教人有序”四五句,也无缘看得出。圣人‘有始有卒’者,不是自始做到终,乃是合下便始终皆备。”89
问“洒扫应对”章程子四条。曰:
此最难看,少年只管不理会得“理无大小”是如何……因在同安时,一日差入山中检视,夜间忽思量得不如此。其曰:“理无小大”,无乎不在,本末精粗,皆要从头做去,不可拣择,此所以为教人有序也。90
某旧年思量义理未透,直是不能睡。初看子夏“先传后倦”一章,凡三四夜穷究到明,彻夜闻杜鹃声。91
理学产生以前的儒家,本体(道)与作为其显现的事物(器)之间,可以用先与后、主与次、微与显等来表述其关系或做区分。二程理学的理论贡献,在于强调本体的“理”与其显现的事物(器)之间的不可分离性,如程颢说:“体用无先后”,即“体用一源”。朱熹领悟到明道理学的“真谛”就是“事有大小,理却无小大”。宇宙间事物千差万别,贯串着共同的一理:从“洒扫应对”到“精义入神”,从事上说有精粗之别,而从理上说却无大小之分,万物都具一理之全。这就是李侗对他说的“理一分殊”。“理无小大”指理一,“事有大小”指分殊。从朱熹于绍兴二十六年为泉州人柯国材故居写的《一经堂记》,提出“惟格物足以致之知,则意诚心正而大学之序”92看,他开始相信李侗说的就分殊上体认理一,即事穷理循序渐进的思想。因此,朱熹对“理一分殊”的阐发,是从“格物致知”作为出发点的,特别强调“分殊”——“虽毫发不可失”,且在自然界中刻意寻找比附,其《梅林春信》诗云:“天公为我传消息,故遣梅花特地开。”93朱熹同安秩满,绍兴二十六年(1156)冬与李伯玉(李邴之子)盘桓于梅园唱和,一改“问祖师西来意”94的旧好,有道是:“北风日日霾江村,旧梦正尔劳营魂。忽闻梅蕊腊前破,梦客不爱兰佩昏。”95被李侗称为“力行可畏” “何患不见道”的朱熹,在夜阑人静万籁俱寂之际,期待着“梅蕊腊前破”,不是正在追寻李侗咏梅诗魂——“分殊”的春讯吗?季冬之末,大地孕育着春意及成物的生机,梅花盛开,预示着天地自然的“生生之德”。以至五年之后,他回忆温陵旧事,又有“江梅欲破江南村,无人解与招芳魂”96之吟。
近代同安仍有朱熹抑豪强、恤民疾的传说,与《尧山堂外纪》的一则逸事相契,亦可看作是对“理一分殊”的滥觞:
文公为同安主簿日,民以有力强得人善地者,索笔题曰:“此地不灵,是无地理;此地若灵,是无天理。”97
对于恃强凌弱,朱熹讽以天理论。从这一记载中,可窥见朱熹在阐述“理一分殊”之初,就将事物的规律与伦理的法则合而论之,而这种物理与伦理的糅合是从匡救时弊出发的。由于“人欲”作怪,事物的规律与道德的法则相对立而不得统一,朱熹求助于前辈理学家的内省工夫,首先针对“人欲”(后又提出“气禀”),展开“克己”之论,进行“理欲初辨”。
明道(程颢)——龟山(杨时)——豫章(罗从彦)一脉的理学思想,朱熹早年就得到父亲及武夷三先生的启蒙,即以《中庸》为本的《四书》教育,注重思孟派的内心自我修养,朱熹后来回忆父师的教诲,作诗《唤醒》道是:
为学常思唤此心,唤之难熟物难昏。
才昏自觉中如失,猛省猛求则明存。98
向朱熹传授《圣传论》的刘子翚,阐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为道统的十六字心传,把“复卦”作为《易》学根本,以“不远复”作为儒家“克己复礼”的修养工夫,使朱熹自小就深深地扎下了“内圣”之学的根基。此外,朱熹又作《观心说》,不讳言佛家语,同时指出:“人心之危者,人欲之萌也;道心之微者,天理之奥也。”99理学家何以要耗费大量精力穷究心性理论呢?窃以为既是出于对统治集团竭泽而渔和人欲横流的忧患,也还出于解决个人精神上的困惑,即确立其人生观、世界观的切实需求。南宋的土地兼并与科纳之弊,致使百姓难以生存的社会现实,理学家极为关注。诚如对朱熹寄予“荒寒一点香,足以酬天地”100的刘子翚,尝作《维民论》,说“维民之道,莫先于轻赋敛”101。他认为南宋朝廷“理财乏术”,致使素称富有的蜀地与财赋渊薮的江淮也“常有煎熬窘乏之忧”。希望建立“无苛政,无暴刑,无重役,无厚敛”102的理想社会。其诗《策杖》,对“耕人”寄予深切的同情:
策杖农家去,萧条绝四邻。
空田依垅峻,断藁布窠匀。
地薄惟供税,年丰尚苦贫。
平生饱官粟,愧尔力耕人。103
刘子翚轻徭薄赋的民本思想对朱熹有着深远的影响。殷忧以启圣明:早在绍兴二十三年(1153)季秋,官府又征民兴役发往郊原,朱熹作为一县长吏在同安城楼督役,目睹百姓饥羸不堪,内心产生无补于民的矛盾自责,咏诗《督役城楼》:“祇役郊原上,暄风一吹衣。仕身谅无补,课督渐饥羸。”104同安任上,在经界不行,经总制无名之赋蠲减不果,朱熹革除弊政的努力均告失败之际,“民本”与“理本”的思想驱使他转向道德内求,在米仓壁上题了一首诗作为“座右铭”:
度量无私本至公,寸心贪得意何穷?
若教老子庄周见,剖斗除衡付一空。105
程颐说:“公则一,私则万殊。”106用老庄“剖斗除衡”的超越现世理想,要求做到“度量无私”,不要“寸心贪得”。这在“理一分殊”的道德意蕴中,“理欲之辩”已初见端倪。这其中则融会了儒家的民本与道家的脱俗。
绍兴二十七年(1157)十二月五日,朱熹即将结束泉州地方的仕宦生涯之际,为陈养正读书堂作《恕斋记》,谓其“少从先生长者游,尝窃闻夫恕之说,以为不过推己之心以及人而已。勉而行之,又以为无难也。然克己之功未加,而蔽于有我之私胜,则非此未尝不病焉”。107他后来在《论语集注·里仁》解释“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时注云:“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而他早期“忠恕观”未形成时,论“恕”则重克己弃私涵养。这也是我们考察其“理欲之辨”发生演变过程时应予注意的。朱熹在泉州初辨“理欲”,仅仅在知识阶层中相与讲论。自同安归居闽北后,他深山奉祠(监潭州南岳庙),靠半俸养家,再度往从李侗门下,在清苦的游学生活中默默铸造其理学之剑。
朱熹的《一经堂记》作于绍兴二十六年(1156)闰月,正式提出“格物致知”(此前与诸生《策问》,亦数谈“格物致知”),《恕斋记》则作于绍兴二十七年(1157)十二月五日。“格物” “分殊”之滥觞,“理欲” “忠恕”之初辨,皆发生于泉州初仕期间,这时朱熹不仅一心向儒,而且其理学胚胎已经孕育于斯。李侗的启发,泉州社会现实的政治、经济环境对朱熹的刺激,使他由泉州一郡窥视整个南宋社会,从而产生“逃禅归儒”的思想转变,其早期的理学思想得以产生。而朱熹在泉州因出差凡三四夜穷究所得出的“‘理无大小’,无所不在,本末粗精,皆要从头去做,不可拣择,此所以为教人有序也”。这样的思想,已具《大学》“格物补传”中所谓“天下之物莫不有理”“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的雏形。
同安归后,朱熹再次往从于李侗,决心遵循“下学上达”的门径,踏上艰难的“困学”之路,历经长达10年的苦参求索,始有乾道间的“中和”新田之说此后,朱熹以微薄的祠禄维持生计,为了构建其理学思想体系,艰难地跋涉于从主“悟”到主“静”而主“敬”的“逃禅归儒”的崎岖漫长之路上。